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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乌鸢引旧梦 ...

  •   深夜,沈府竹园寂静一片。

      庭院砖瓦平整,月光倾泻,参差错落的竹影浮动映照,如水中藻荇错杂。屋中人呼吸绵长,墨色长发交织铺陈,已然熟睡。

      炎天暑日,两人入夜时盖着的暮山紫暗线绣花薄锦衾早已不知所踪。

      楚恒骞一只胳膊搭在怀中人腰间,无意识的蹭开了沈回轩睡皱了的中衣。荼白中衣遮掩了好风姿,那截柔韧腰段被窗间透过的月色照得莹如珠,暖如玉。

       楚恒骞脸埋在沈回轩脖颈,那脖颈上还印着如红梅般淡淡吻痕。

      分明恶狼叼玉珠,依恋不舍,分外爱惜。

      沈回轩尚在梦中,衣领微敞,耳后爬上一层潮红,他又梦见了福绥年初母亲被太后召见,独自进宫,三日未归。

      第三日午后,山雨欲来,风贯满楼。京都上空乌云密布,狂风乱作,酝酿着一场毁尸灭迹的宫廷阴谋。

      阴云压在日渐焦灼的沈綮彦心头,夫人一日不归,他就秉烛独守一夜,沈回轩看着父亲屋里的烛空燃了三夜,母亲还是没有回来。

      那年沈回轩十岁。

      楚恒骞睡得浅,几年前在东境,柔利人狡猾阴险,经常夜袭,身为主将他须时刻警醒,早就养成了夜听风吹草动的习性。

      沈回轩蹙眉呓语时,他就醒了。

      楚恒骞俯身贴首,额头紧挨着沈回轩发烫的脸颊,蹭乱了沈回轩的鬓发。他摸着沈回轩身上没有脸烫,许是夜里做得狠了,着了凉又魇在梦中,才烧起来了。

      楚恒骞捞了毯子裹着沈回轩,耳鬓厮磨,抚平沈回轩蹙着的眉,仔细顺着被他揉乱了的乌发。

      竹园里开着一片鸢尾,摇曳在月夜里的蓝紫色花朵,妖冶美艳。

      几支掉落在床尾的鸢尾花,蓝色花汁尽数沾染在掉落在地的薄锦衾白色被里上,揉破了的花瓣在门缝吹进的夜风里颤颤巍巍,不胜怜惜。

      沈回轩依旧在梦中。

      梦里京都也在六月,那日戌时京都天色昏暗,暴雨如注,护城河水位顷刻涨了三尺。年久失修的街道倒塌堵水,淹了皇宫五里外天峰山脚的大半房屋。

      官兵们一时半刻也疏通不了,眼看着京都城南天峰山底的百姓呼救挣扎,小儿啼哭惨声刚起就被洪水呛没,所有人在这场天灾,无能为力。

      妇孺老幼最先被洪水淹没冲走,余下身强善水者,徒徒无望,万念俱灰下相继投水自溺而亡。

      次日,白日青天,碧空如洗。沈府等来了沈夫人的恶讯,宫中遣人来哀告。沈綮彦见着宫人早已泪如雨下,十岁的沈回轩被祖父沈卿揽在怀里。

      才发觉沈回轩泪眼慌乱无神,额间发烫,抖得不成样子。

      沈回轩在梦魇里挣扎,身子像溺在福绥三年那场暴雨里,浇透全身,洪水没着一颗稚子之心,泡得发胀。

      沈回轩恍若身陷冰窖,手脚冰凉,直犯恶心,几欲呕吐。被楚恒骞摸得半梦半醒,微睁的眼里露出痛苦,压着嗓子唤了声娘。

      楚恒骞揉着沈回轩后心,叫沈府影卫许沨去找大夫。

      许沨强忍怒气,楚恒骞明知主子旧疾未愈,近日连着几夜,整晚整晚的闹。

      屋里一片狼藉,不堪入目。

      沈回轩纵容,难道他也昏了头吗?他不是昏了头也如沈老爷子沈卿所言。

      他就是个混账。

      许沨本想说他一句,在楚恒骞催促的眼神里读出了不容置喙,转身去找大夫。

      “回来。”楚恒骞最不喜许沨见着他就里外不顺,忿忿不平的窝囊样。京都想嫁沈回轩的人不少,沈回轩选了他,住进了沈府他楚恒骞就是沈回轩的人。

       许沨收回踏出门外的左脚,沈府竹园身为半个女主人的楚恒骞单手扶着沈回轩的脊背,让他趴在自己肩上,低声说:“别惊动沈老爷子,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再想拆散我和子期,遣了你竹园也安静。”

       许沨震惊,此人简直不可理喻,黑着脸一言不发的走了,连屋外廊下满脸揶揄的祈夜也没理。

      床幔阻拦了光影,丫鬟们屏气凝神打扫竹园,收走掉落在地的物件,添了热水,低头退了出去。

      “知还。”沈回轩靠在楚恒骞宽阔的胸膛上,意识昏沉,手臂沿着楚恒骞背部贴着的长发滑落,又被楚恒骞牵起来握紧了。

       “子期,我在。”他抱着沈回轩,耳朵凑在沈回轩唇边,怕没听到那熨烫的人发出只字片语的呢喃。

      “心肝儿,小神仙,嗯,怎么这么不经弄?”楚恒骞一只手敷在沈回轩额头,轻轻颠了一下怀中抱着的人。

      沈回轩全身力气用在喘气上,乌发披散,他被烧的眼睛发红,潮热的汗沾黏了一脖颈的细发。

      他被楚恒骞捂得难受,挣扎着想要起来。

      楚恒骞没松手,反倒抱得更紧,沈回轩出了汗要退热,不能再受凉。他心疼道:“心肝儿,你好起来,我什么都听你的,成吗?”

      沈回轩这时已经醒了,难受得厉害,闻言短促的笑了声,楚恒骞等着他吐字。

      “知还。”

      他吐了口气,幽怨的叹道:“你喂你相公吃了一朵鸢尾。”

      楚恒骞怔在耳旁那声相公里,沈回轩气喘不匀,那声相公自然没连词成句,犹在耳畔。心悦之人一声相公,他就丢了魂。

      自然就忘了鸢尾有微毒。

      沈回轩吐了一回又昏睡过去。

       ……

      沈府讣告的女官心有不忍,低头微哽,歉意道:“沈夫人申时离宫,遇着一阵乱风,想着在城南停留片刻,避开那飞扬的沙尘,不料昨日突降大雨——”

      “和城南百姓一同被洪水冲走了,今日还未寻得夫人贵体。”女官话毕,沈綮彦听夫人尸身不见,肝肠寸断,悲恸昏厥。

      沈府上下泣不成声,似风号雨泣,京都白日把这哀痛照得有些诡异离奇,夫人三日未归,宫中没有半点夫人出宫的消息,偏偏昨日京都暴雨前突然离宫,怎会巧合至此。

      女官实在不忍在这哀哭流涕的沈府继续讣告,掩面拭泪。

      随行太监李忠轻蔑的瞥了女官一眼,接着高高在上的说:“护送夫人回府的一行宫人只有一名习水的侍卫在护城河岸被发现,已经断气了。太后娘娘闻夫人哀讯,痛惜不已,体恤沈府,送夫人出皇宫的太监宫女也一并赐死了。”

      新帝登基才三年,又为宫女所出,京都太后只手遮天。太后娘娘想就此息事宁人,沈府只能咬碎牙和着悲泪往下咽。

      沈卿两朝为官,乃朝廷重臣,今时怎会被慈宁宫一个趾高气扬的太监压在头上。

      他接了太后的赏赐,谢过那女官,不再多言,只多看了李忠一眼。

      李忠是个狗仗人势的阉货,以为在慈宁宫太后面前谄媚讨献,得了皇宫里太监宫女的几声祖宗,便可在沈府肆无忌惮,真当大晋文臣性懦无能吗?

      这不是宦官当道的前朝。

      沈府影卫本是沈卿派去保护儿郎儿媳的,京都传言沈府乃通真达灵之地,沈綮彦与夫人曾氏是天降仙人,神仙眷侣,出门常有人为一睹仙容,跟随几里。

      影卫随沈夫人曾氏进宫,酉时太后以宫门下钥,慈宁宫不留外男,京都官眷只留随行丫鬟两人,遣了影卫。

      那影卫知晓李忠不过是慈宁宫大太监李鳈手底下的一条狗,真把自个儿当京都皇城里的祖宗。一个阉货,几日前窥得夫人仙容,竟妄想攀得官家贵女,简直妄想天开。

      讣告女官一行回宫时,在京都尚茗街上堵了马车,李忠去察看时不巧被压死在月枕桥上运往城南的青石下。李忠是李鳈让去的,如今横死于月枕桥,京都天灾,城南遭殃。他没有多嘴,给太后再添忧思。

      沈府新丧,上下哀哭。

      儿孙痛心晕厥,既然太后娘娘体恤沈府,赐死陪行儿媳出宫的宫人,致使查无实据,那今日随行太监就一并处死同沈府一道儿哀悼。

      福绥三年,六月暴雨,城南死伤无数。皇宫墙外,天子脚下,百姓尸首难寻。

      沈綮彦因夫人尸身苦寻七日杳无音信,万念俱灰几近疯魔,半月后撇下尚在病中的稚子沈回轩,辞官出府,做了云游道士。

      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那场雨里,沈府死了温婉贤淑的夫人。沈回轩没了疼他的娘,也失去了父亲。

       ……

       “大人,公子是误食乌鸢,也就是屋外贵府种着的鸢尾。”京都城南的寿安院灵枢园大夫是看内理经脉的好手,依脉象就断出了病症。

       “中毒所致呕吐发热,吐过也就无碍了。既然热已退了,草民开个温补滋养的方子,待公子能进食后每日一副,三日后定会痊愈。”

      沈回轩卯时梦醒,转头看见直盯着他的楚恒骞,伸手抚在他眉眼,一路往下,停在喉结处,莞尔一笑。

      他曾在福绥年间丧母失父,也在福绥年间幸得知己,心悦之人。

      恶狼被顺了毛发,守着玉珠,两眼发光。

      他玩着沈回轩的发尾,说:“子期,传闻京都有三绝,乾清年间雍容华贵的太后娘娘和福绥九年茶会贵女论诗属其第一二绝。”

      沈回轩不置可否,从他手中抽了那缕发,蹙眉看着楚恒骞,问:“那,第三绝呢?”

      那双退热后的微红水眸,似水柔情,勾得楚恒骞心痒。

      楚恒骞伸出一指压在沈回轩眉间,抚平蹙起的地方,深深看了他一眼。

      京都第三绝,当属沈子期展颜一笑呐。

      他低头吻了下去。

      窗外绿竹青青,蓝紫乌鸢亭亭玉立。

      这是靖安二年的京都,新法已经推广至湘楚一带,效绩显著。

      太后姜嫄以太子年幼无知,不理国事为由,垂帘听政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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