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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童年(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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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暑假其实并未给路知烟留下太过深刻的记忆。在她完美到没有丝毫阴影的童年生涯中,沈默恒只是个好看的不爱说话的小孩子,像只小小的人偶,在她的记忆的角落里占据不起眼的位置,成为她美好童年里一个普通的注脚。
这只是一小段毫不起眼的插曲。
一年之后他们再见,那才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那一年的伊始,其实是快乐的。
妈妈领着个陌生的男人进了家门,说这是她的爸爸。许多年前失散,现在又回来了。
那男人戴一副金边眼镜,温和儒雅、文质彬彬,长得很是面熟。路知烟早就在老户口本中见过这个男人:李振方。
她并不笨,相反地,遗传了妈妈的敏锐多思。
上初中之后,她升入了妈妈路明霜所在的中学,授课老师里很多都是妈妈路明霜和李振国当年的同事。她有心打听,轻易地破解出路家上一辈的故事————
妈妈路明霜和李振方当年都是中学教师,路明霜教数学,李振方教语文,二人喜结连理,可以说是珠联璧合。但后来李振方出轨,爱上妈妈当时只有十八岁的妹妹路明雪,两个人相约离开去往B市。但大城市广阔的空间反而催化了二人间的矛盾,最后他们分手,路明雪转身就做了有钱人的金丝雀,过上锦衣玉食的阔绰生活。而李振方一直郁郁不得志,兜兜转转还是在多年后回到了江城。
路明霜这些年来操劳家务,勤恳工作,神情冷肃,始终面带倦容。但是李振方回来之后,她面上的笑意明显多了起来。
妈妈当年,一定很爱李振方吧?
路知烟不喜欢李振方,虽然这个男人好看、温柔、嘴巴甜,还会做饭,但从他的身上并看不出对妈妈有太多的爱意。
但日子如果就这么过下去也不错,只要妈妈能开心些,那就足够了。毕竟她真的太累了。
但她显然还是低估了大人们的道德底线。
忙着和暴发户闹分手的路明雪回江城散心,又遇到了多年不见的老情人李振方。也许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人注定要在一起的,路明雪还是投入了李振方的怀抱。
从天堂到地狱不过一夕之间。妈妈再一次被最亲的两个人伤害了。
路知烟不知道这种感觉,但妈妈一定很深刻地体会到了。那一年的暑假,路知烟照例去外婆家玩,而妈妈拉着李振方去郊区的农庄景点旅游,晚饭后他们在附近的河边散步,她把不会水的李振方推了下去。
她冷静地呆在水边观察着男人从挣扎呼救到渐渐沉没下去,确认了对方失去动静之后,转身回去了家中。
她再次清点了家里的财物,有条不紊地打扫屋子、关闭水电煤气,给家人们留下了遗嘱和书信,然后吞下了一整瓶的安眠药————
长期被失眠症和耳鸣症折磨的妈妈,终于得到了永恒的安宁。
很久之后的路知烟得知,当时的妈妈其实得了癌症,早已时日不多。接纳李振方,也只是在生命即将走到终点时的一丝奢望————
也许他真的改过自新了。
也许女儿真的能享受到一家人团圆的滋味。
但李振方显然辜负了她的期待。辜负了她的期待,她就带他一起离开。
外婆接到信后立刻报警,但显然为时已晚,当人们赶到家中的时候,见到的是永久睡着的妈妈。
再次度过一个完美暑假的路知烟,终于在十三岁这年,得到了从前享有太多幸福的报应。
童年好像就此结束。黑暗的时光就此展开漆黑的羽翼,将她包裹其中。
她就是在那种情况下再次见到的沈默恒。
他随母亲前来奔丧,穿一身规整的黑色小西装,光洁的小皮鞋,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还是很好看。
她跪在灵堂之上,哭得说不出话,嗓子沙哑干裂,眼泪干了又湿湿了又干,视野一片模糊,早已分辨不出谁是谁了。
外婆上前劈手给了路明雪一个耳光,“路明雪,你不要脸!你还敢来?你姐姐人都死了你还不肯放过她?”
她这才从晕晕沉沉中惊醒,抬眼看前来的二人。
“妈,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你也真是的,从小到大就知道偏心我姐。是!我姐姐是脑子是聪明,从小就会读书,工作也找得好。我脑子是没她那么灵光,但我至少拎的清!男人嘛,不就是玩玩的东西。李振方那个贱人,本来就是他一直纠缠的我!你们不去指责他,来骂我!是他自己前脚刚和我姐复合,转头看到我回江城就舔着脸上来想和我旧情复燃。”
路明雪哪怕被打了耳光,也依旧姿态优雅,从容道:“我不过是看他可怜,赏脸陪他吃了两次饭,房都没开过!哪里知道我姐这么脆弱,看到他和我吃饭就开始发疯。”
“你姐本来就因为当年你和李振方的腌臜事气病了,看了好几次心理医生!你倒好,非但不帮她排解,和李振方划清界限,还把她往死路上推!”
“我……我哪里知道啊!这么多年了,我哪次回来你不是对我横眉冷眼的,连一句家常话都不和我说。我姐也一直避着我,你们什么时候把我当成一家人了!还不是看我,每次回来都巴巴地给大家送礼物,请大家吃饭,哪里给你丢了面子过了……”
“做出这种事还说没给我丢脸!我打死你!”
“你打呗!打死我算了!反正我们又不是————”
“等等!老太太,冷静啊!冷静!这可使不得啊————”
“是啊!咱们都是一家人,怎么能说这话……”
人群开始七嘴八舌地上前拉架劝架,有人哭,有人叫,有人笑,有人闹,吵嚷声沸反盈天。
路知烟却只是跪在原地没有动弹,过度的惊愕和悲伤之后,她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肢体麻痹,神经麻木,做不出任何反应。
恍惚间,那孩子穿过人流,蹲到她的面前,嘴唇翕合,似乎是“姐姐”的口型。他似乎想试图说些什么,可她不想听,只是用仅剩的力气推了一下他的胸口,说:“我不想看见你。”
很久以后,她在看书时看到这样一个说法,人类的记忆并不是电影一样以时间为顺序渐次播放,而是以某个画面为锚点,不断闪回与之相关联的某些碎片。
可以是一种气味、一段声音、一抹颜色,甚至是一个笑容。
路知烟在日记中这样记录那天的事情:如果记忆是一卷档案的话,就把这一页销毁吧。我不想再看到那天的任何一个人,听到那天的任何一点声音,记起那天任何的一个细节。不然,哪怕是在梦里见到这一点零星的往事碎片,也会觉得痛苦吧。
她刻意将母亲葬礼上的一切深埋起来,不去回忆,继续戴上那个安全的假面,只是往前看,向前走,在永不停歇的旅途中奔赴下一个终点。
她不知道自己会到哪里去,会变成什么样子,她只知道,她不能停下。
一旦停下了,就会被过去淹没,再也脱不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