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燕归》风息之地

2、第二章

　　元和三年，腊月，二十三，雪。
　　朱雀门至承天门，皇城入口至中枢太极殿，只有八百米路程。
　　两侧是丈余黄色高墙，当中是尺许青色石砖铺就，可容天子六驾驰过，两旁是凿空的窨井汇聚雨水。
　　在过往的日子里，凡外臣如入此，皆需解剑、下马，步行至皇城中枢。
　　但今夜不同了，蜂拥而至的士卒们汇聚于此展开搏杀，
　　自北侧不断涌来的以宫廷内卫、持戟五官郎为主，间杂着一些太监，队列不整；南侧的士卒们显然久经战阵，身上皆披一身黑色罩衣，看不出哪只行伍，但浑身血煞之气，沉默异常，显然久经战阵。到处都是兵戈交击声、刀剑入肉声、惨痛惊呼声，宫墙上的灯笼被射落带来些许光芒，滚烫血液喷洒，混上融化了的雪水，汇入两旁的窨井。
　　闭上眼，到处都是哗哗的水声。
　　“听闻古人有言，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秦珏磨砂着手中茶盏：“黄墙红瓦，在这大雪映覆下，果然更显别致。”
　　“皇帝狡诈，骗义父说要来太庙祭祖，设下这等埋伏。”秦祭犹豫片刻，捻在手中的白棋终于落子，“此局大势已成，孩儿只能求战。”
　　鹅毛大雪中，两人端坐在新华坊、小雁塔上对弈。纵横十九道内，黑子厚势已成，白子困在低位，再难抬头，中局算力，他不如义父远矣。
　　棋局已经进展200多手，局势已然明朗，黑子大优，秦珏却陷入长考，两指扣着方桌，打着节拍。
　　顺大势，会继续退，就当今晚什么都没发生过，掐算了下，不过杀个两千石，一个六百石，作为交代。
　　若是祭儿的话，会求战，御驾亲征，鱼死网破，确有一缕胜机。
　　可这是他在边关风雪中磨炼多年的结果，你会做出哪个选择？他眼前浮现出晟明帝的面孔，总是挂着微笑的中年男人，早知便不扶他上位，看似二十年前浪荡京都的著名纨绔，比喜帝可难糊弄太多。
　　这么聪颖的你，会做出这么暴烈的选择么？
　　思虑一瞬间，耳边的冲杀声大了很多，仿佛边境的风雪再临，他在玉门关外血战的那些日子。
　　秦珏将黑子丢入棋盒，双手背后站起身来。
　　北侧承天门中，随辚辚车轮声，驷马战车悠悠驶出，车轮两旁的尖刺闪烁寒芒。而更引人瞩目的，是战车上插着的那杆迎风招展的黄色大纛，而纛下昂然站立的身影，穿着亮银甲胄，拔剑向前之人，就是晟明帝。
　　北侧皇帝卫军的气势一下子振作起来，他们听过的所有传说中，不管是两百年前的高祖武皇帝一统九州，或是四十年前的武烈帝北伐蛮族，夷平两河河谷，当大晟的皇帝们御驾亲征，他们将无所不能、无坚不摧。
　　南侧精锐西凉军队们则畏缩起来，他们虽为百战精兵，数十次从血海中爬出，但无人愿以直面这位皇帝的兵锋，在他们朴素的认知之中，皇帝就是天命的化身，玄鸟的后裔，怎敢拔剑向前？
　　“这就是大晟的皇帝，他们身体里都留着玄鸟的血，当他们濒临灭亡时，身体里的血就会沸腾开来，带给他们摧毁一切的勇气，就像当初的武烈帝般。许是大晟命不该绝？”秦珏轻声嘟囔道。
　　他佝偻着身子拾阶而下，没再说什么话，但整个小雁塔中都似乎听到他叹息声。

　　小雁塔下，往日里总是拿着书卷的男人，昂立战车上举起手中天子剑：“逆贼，妄弑君邪？”。
　　北侧的宫廷卫士们在皇帝战车带领下无所畏惧，南侧精锐的队伍濒临溃散。
　　秦珏背手，目光冷冽望着战场形势，说道：“祭儿你可知，战场上，死伤过十一不退，可谓精兵；死伤十二不退，可谓强军，如幽州白马，如江东锦铃。死伤十三不退，世上只有西凉铁骑。”
　　可他手下的这些未曾上过战场的豪族子嗣，竟也能伤亡过十分之三而不退。
　　秦祭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单膝下跪：“孩儿自请冲—”
　　秦珏摆手止住他的话，说道，“他这不是进攻，是弃子取势。”
　　说话间，南侧精锐军伍彻底溃散开来，像大潮退去一般纷纷散下，秦珏和秦祭的身影暴露出来。
　　晟明帝望到这个方向，率领着战车当先而来，口中高喝：“诛杀秦逆，余者不论。”
　　人皆溃散，秦珏一步未退，平视着他的方向，眼神幽深。
　　“逆贼秦珏弄权，欺压君父；结连党伍，败坏朝纲。朕亲—”，晟明帝挥舞着宝剑向前冲锋。
　　一柄长剑捅入皇帝的胸膛，截住他口中未尽话语，三尺的利器直接贯穿了心肺，将那个明黄色的身躯钉入了身后战车。
　　红色的血液洇出明黄色的龙袍，和着雪花融成血水，顺着剑刃滴坠而下。
　　倒下的中年男人，却仿佛感受不到一丝苦痛，嘴角翘起，指着秦珏骂道：“江水千载涛涛，涤不尽你逆贼骂名。”。
　　“若非你生在深宫，时局或有不同。”他沉默片刻，随后伸出手来阖上皇帝的眼睑，朝身后吩咐道，“准备那个小皇帝登基的事吧。”
　　言毕，起身回返，身形仿佛苍老了很多：“秦祭，可以骑兵冲杀了，别伤那个太子、公主就好。”
　　不管是阴谋也好，阳谋也罢，他遂了这个皇帝的愿，弑君比想象中难，天下人的骂名，也着实沉重。
　　“诺。”秦祭拱手受令，随后轻盈翻身上马，他身后是百余披着全身黑色精铸马甲，身着全部板甲的重装骑卒。
　　整支队伍一言不发，唯有马儿不时喷出的响鼻宣告他们仍是活物。
　　这种动辄三四百斤的骑兵在展开全速冲锋后，将带来绝对的摧毁、破坏、死亡，是一个帝国最强大的武装力量，而他们竟无声无息的出现在长安城中。
　　秦祭并未说话，只是挥动马鞭，与战友们开始并肩冲锋。百余匹马的步调一致，沉重的马蹄声混在一起，踏得地面都在震动，雪花纷飞，仿佛是一堵铠甲和肌肉墙壁在向前推进。
　　随着马蹄敲打在地的隆隆响声，更是可以清晰地看到宫廷卫士们、五官郎脸上的惊惶。如同秋后刈麦般利落无趣，马刀回转，麦穗垂地。雪花随马蹄乱溅，漆黑的夜传来兵戈交击声、喊杀声、马蹄声、喘息声、惨叫声。
　　一次冲锋，他们已彻底撕裂兵阵，当秦祭勒住马时，他离太极殿只余一步之遥。
　　他转身回望，看着皇宫中四处奔逃的宫女、太监，轻轻抬手道：“太嘈杂了，趁这个雪夜，让他们清静些。”
　　这场战争的结束是如此利落，凉国公一方甚至未尽全力。在长远的无法描述的未来中，晟明帝的反抗被人们定义为螳臂当车，大儒们纷纷在晟书·明帝本记上写下批注，“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大晟亦在此列。”
　　又有无数的野史杂谈或是巷口传闻将这场抗争描述为那位愚钝无能皇帝的一腔热血，缘由是因为他这么多年来一言不发，逆来顺受，却在一夕间做出最暴烈的反抗。
　　但顾明月很清楚不是这样的，他不是一腔热血，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什么都没做。
　　她的脑海中不知为何又浮现起男人所种的那角葛花，响起了男人的歌谣，从小就教她唱。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1]。
　　母妃去世十多年了，葛花也开了十几年了。
　　不是一腔热血，而是十几年来，后悔与仇恨浇灌的花开。
　　眼前的景象模糊起来，眼眶里的滚烫热泪再含不住，滴坠到地上，融出一个个小小坑洞。
　　心有不甘的她亲眼见证逆贼弑君的过程，现如今满心只有一个念头，跑，逃离这个地方。
　　就像父皇所说，天地之大，总能容得下她，而后有朝一日，她会亲手夺回这一切。
　　入宫甬道已有熊熊火焰燃起，雪夜下照耀半个宫墙，江蓠和绿漪茫然跟在她的身后，一言不发缩作一团，眼神里充满惶恐。
　　这才是十几岁女孩见到战场的正确反应么？她在心中嘲弄自己灵魂的腐朽。轻叩太阳穴，心中盘算着将来道路，突兀间顿住脚步，绿漪直挺挺撞到她的背上，语言中带上哭腔，“啊？”
　　顾明月向长乐宫的方向望去，抿住下唇，“长乐，取玺。”
　　玉玺，先秦时以蓝田刻成，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字样，为皇权象征。既然决定有朝一日当重返京都，玉玺她定要带走，绝不可能留给逆贼。

　　长乐宫，皇城门口的糜烂局势尚未波及此处，仍是一幅皇家小宴，其乐融融景象。
　　顾明月推开紧闭宫门，里面是十数个浓妆女子于此饮酒作乐，那是喜皇帝的一众嫔妃。先帝去世之后，整日里无所事事。
　　坐在当中首位的太后，嘴角挂上讽笑：“明月来迟了，可是要自罚三杯。”
　　弟弟顾子涵被她揽在怀中，也嘿嘿傻笑：“姐姐，喝酒。”
　　她一时没有说话，没有动作，任凭冷冽风雪顺着洞开门扉拂入长乐宫廷，将整座殿宇所有人从微醺中唤醒开来。
　　她冷冽扫视所有人，轻声解释说道：“一刻前，逆贼秦珏弑君于朱雀街，各位自行珍重。”
　　一众太妃中发出惊呼声，太后嘴角讽笑越发明显：“明月过来，就是好心告诉我们这个消息么？”
　　顾明月知道她心中不甘的由来，那还是父皇登基时的旧事了，她贵为皇后，其子却未能登基为帝。
　　“玉玺。”
　　“交泰殿，来此作甚？”
　　“没有。”她没去交泰殿，但心知那里决然没有，重生前，玉玺是乱军从长乐宫中翻出来的。
　　“那要让明月失望了，这儿怎么会——。”
　　“你左手边，四方镂空黄花梨板储物架，第二排，杏红漆盒——”
　　“那是我儿的玺！”太后失去所有理智，勃然大怒，掀翻面前餐食。
　　顾明月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道：“那是我父皇的玺。”
　　“呵～呵呵，”太后捂住胸口，笑容愈发夸张，“纵然是你父皇的，你父死后，也该留给子涵，干你何事？”
　　她垂下眼睫，此话确实在理，传国玉玺，从来不曾经女人之手。
　　可弟弟，护得住它么？
　　她看着面前犹在憨憨傻笑，流出口水的弟弟，轻声说道，“子涵，可以借给姐姐么？”
　　太后的手一下子抓紧了弟弟的肩，但他似乎没什么反应，口水顺着噙住的食指淌下，重重点头，“嘿嘿，好啊。”
　　“傻子！”太后口中怒骂一声，一把推倒顾子涵，如同护崽雌狮一般，张手拦在储物架前。
　　顾明月连忙扶住了弟弟，还是一脸茫然傻笑模样，而后端视眼前的女人。
　　四十余岁，身姿尚存，但眼睛已然昏沉，鱼目般暗浊无光，这就是在后宫磋磨三十年的代价么？
　　风雪在不断送来喊杀的声音，她的时间不多了，最多再有一刻半，逆贼就将杀到这里。
　　她感觉自己太阳穴在怦怦跳动，澎湃的血液有些压抑不住。
　　重生前枯坐的十二年岁月，重生后目睹父亲被杀，弟弟被人欺辱，不断在点燃她心中的那团暴戾的火，以致她眼前发黑。
　　“除非你杀了——”太后犹在发疯。
　　啪，一巴掌抽打上去，将太后整个人扇倒过去，横躺地上。
　　她也没料想到自己有这么大力，整个胳膊都在隐隐作痛。
　　地上的太后一时没缓过神来，她直接踏去取下木盒，果是传国玉玺。
　　躺倒在地太后终于缓过神来，指着她背接连怒骂：“欺天灭祖，悖逆人伦，不得好……。”
　　她没有理会，领着江蓠、绿漪，转身离去，在离开长乐宫的最后一步，她又一次向身后瞥去，顾子涵站在宴席中央，望着疯癫的祖母和离去的姐姐，茫然无措。
　　她轻声自语：“子涵，等我。”
　　想要遁逃出京，一路上太多艰辛坎坷，反而不如宫中安全。
　　身后缈缈传来几位太妃的声音，“那些乱臣贼子，怎敢冒犯长乐宫”，转瞬淹没于风雪中。
　　不知她们将来的命运会是如何惨淡，大晟自太祖武皇帝底定九州，至今一百九十七年，凉国公惧于天下人心，或许一时不敢冒犯。但在七国互相倾轧二十年后，自立为王者不可计数，皇室的威严再也不被需要，她们的命运将如何落幕呢？
　　顾明月收回飘逸的神思，望着宫墙那红色檐角，轻声说道：“往南，出丹凤门。”
　　“啊？”绿漪轻呼一声，江蓠眼睛也满是疑惑。
　　乱军从南侧朱雀门杀入皇城，朝北侧宫城杀掠而来，按常人理解，怎么也该向北侧玄武门、芳林门跑才是。
　　丹凤门虽不是南侧正门，是皇城、宫城交界处，东侧的小偏门，但此时也该被乱军侵扰了。
　　“刚耽搁了些时间，北营离长安三十里，轻骑只半个时辰。若我猜测不错，此刻北侧宫门应已被逆贼控制。”顾明月脚下未停，推开长乐偏殿配房，“先来换衣。”
　　偏殿配房，长乐宫中伺候太后一众宫女住所，一张太通铺供数十人休息，尽管经常打扫还是有淡淡腥臊气味。绿漪遮鼻向前，从箱箧中翻出几套深色曲裾。
　　顾明月率先换上，看着江蓠和绿漪怔愣模样，也连忙催她俩换上这下等宫女服饰，她们身上的明绿襦裙在这个雪夜之中太过显眼。
　　出长乐偏殿向南穿个院落，折向西去，不过一两里地，便是丹凤门，若是顺利，只要半刻时间。
　　风雪愈大，遮盖视线，顾明月心中大概掐算时间，领着江蓠、绿漪一路向前。
　　宫中太过纷乱，曾经云集天下财物，殿宇三千，极尽雕琢物料之美的长乐未央，到处的都是奔散的宫女、太监。抢掠金银、珠宝，而后互相争吵、打闹，随后乱军赶至，铁蹄踏下，血染宫墙，四散奔逃。
　　整个宫墙内，就是一处大的血泊，成千上百只苍蝇在嗡嗡作响。
　　低头快步行走于纷闹人群之中，顾明月总感觉太阳穴又在一蹦一蹦，但庆幸的是，丹凤门已近在眼前，约莫百八十步，十数个宫女太监背着行囊在朝那里跑去。
　　逆贼秦珏尚未想到掌控那里，作为困住皇宫的网，那里仍是缺口，仍是一处生地。
　　她心情雀跃起来，连带着脚步也轻快了些。
　　六十步。
　　五十步。
　　四十步。
　　……
　　身后嘈杂声、惨叫声响起，马蹄声哒哒传来，沉重的声响是西凉军马，她更不敢顿住脚步。
　　三十步。
　　二十步。
　　风雪将那年轻将领的声音送来，更让她浑身发冷，那是秦珏义子，现征西将军秦祭的声音，“关闭宫门，擅闯者死。”
　　十步、九步、八步、七步……
　　她感到自己被某种东西瞄中了，生死间会有这种冥冥的感觉。可她不能停，也不会停。
　　三步、两步、一步。
　　一支箭矢从她耳旁飞出，贯穿一名正在向前跑动的宫女，那名宫女重重摔在地上，带出一蓬红色雪花。
　　与此同时，她身后的大红的丹凤宫门轰然落下，将一切喧嚣隔绝身后，眼前是寂寥的长安。
　　漫长的一天终于过去，顾明月只觉得太阳穴那根血管终于跳脱而出，眼前一黑，晕倒过去。

　　[1]节选自诗经·唐风·葛生，悼亡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