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燕归》风息之地

1、第一章

　　太初十二年，十月，廿九，小雪。
　　一帖字未写完，手便有些僵了，连带着笔下的墨迹都有些凌乱，顾明月抱起手，哈了哈气。
　　悄声推开木窗，望着天上纷纷落下的雪花有些出神，江南的雪同长安不同，没有那么蓬松，那么舒展，像是粒粒冰沙，捏在手上倏忽不见。
　　“又下雪了，这就快一年就过去了。”江蓠匆匆然从箱箧中翻出狐裘，披在她身上，顺带又替她拢上木窗，夹块荔枝木炭放在炭炉中，看着袅袅烟雾升腾而起，方才叹气说道：“公主身子弱，少吹些寒风。”
　　“哪是什么公主，不过是一囚徒，困居在这个小院子。”顾明月嘴角扯出笑意，转问道：“现是哪年？”
　　“太初十二年。”江蓠声音不自觉低垂下去，犹豫片刻又补充道，“先帝已经走了十二年。”
　　“嗯。”顾明月悠悠怅惘，“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啊。”
　　回望她的前十六年人生，作为晟明帝的唯一女儿，大晟的唯一公主，同太后一同住在长乐宫中，锦衣玉食，品用岭南最鲜的荔枝，穿着蜀中最好的锦缎。
　　随后便是十二年前，长安绵延四十日大雪，逆贼秦珏弑君于朱雀大街。
　　她的弟弟顾子涵，被扶上皇位。次年，改元太初。
　　然世人皆知，他不过是逆贼秦珏手中傀儡，大晟承平两百载，民心犹在，那位藉由西凉铁骑威压天下之人，需要一个好用的招牌。
　　她自己，因在长安暗中联系了勤王诸侯，则被驱逐出京。秦珏藉由她思念母后的名义，幽禁在扬州城这座偏院中，不得踏出屋门一步。
　　他说每时每刻都有百余箭弩对着这角天空，但凡踏出一步，便是万箭穿心。
　　她丝毫不怀疑那一点，也不想要给逆贼一个杀她的理由。
　　此后，听闻有燕王、冀州牧、益州牧等蜂拥而起，各点大兵，互相征讨，天下鼎沸。
　　而她，便在这个小院中枯坐了十二年。
　　“公主勿忧，想来朝野内外诸多忠贞之士，只待…。”江蓠鼓起勇气，安慰说道。
　　“砰砰。”紧锁院门被推开，顾明月同江蓠一同抬头望向来者。
　　她们的身份着实尴尬，这座小巧偏院的位置也偏僻，除每次采买的侍卫，从未有人造访。
　　从风雪中浮现而出的，是一众利落的黑衣，那是宫廷内使的衣着，当是京城来人。
　　当前的人恭谨低头，袖口中露出些许鳞片，显然内藏甲胄，道：“议郎刘俊，当今圣上有旨。”
　　顾明月垂眸，议郎属光禄勋，掌顾问应对，可谓清贵，常为皇帝心腹，来此做甚？
　　她低声发问：“阿涵还好么？”
　　顾子涵是她的弟弟，当今皇帝，在长安城那群狼环伺的环境之中，他还好么？
　　刘俊脸上泛出一抹淡不可查的讥笑，“两月前，晟帝以觽望在凉，效帝尧禅位于虞舜故事，召髃公卿士，告祠高庙，禅位凉王，改号太初。”
　　“大晟，亡了？”她感到自己声音颤抖。
　　“有晟一朝，共一十二帝，国祚两百零九年。”刘俊对答如流。
　　顾明月只感觉眼前发昏，又一次喃喃道：“阿涵呢？”。
　　“胶东王顾子涵，在前往封地路程中，偶感风寒，薨于临沂。”
　　顾明月抬起头来，眼睛明亮的吓人：“那你今天？”
　　尽管天下还未底定，乱臣贼子们已经按捺不住野心。
　　阿涵他哪里懂得什么禅让，他明明是个傻子，你们却连一个傻子都不放过。
　　“来请长公主上路。”刘俊拱手，恭敬低头，身后的侍从们端出托盘，上面摆着一小巧瓷瓶、一条白绫。
　　“太祖皇帝说公主您这些年很听话，所以给你一个选择。”刘俊声音响起，无悲无喜，“毒药，还是白绫？请自便。”
　　顾明月站起身来，萦系着与生俱来的威严，说道：“可否稍等片刻，待我梳妆一番，再去见父皇。”
　　“可。”刘俊轻笑说道，“但千万别让微臣等太久。”

　　“公主，我来为你梳妆”，江离的声音已然哽咽，她慢慢拢起衣袖，从漆奁中熟稔取出脂粉、梳篦、刷子。
　　顾明月缓缓坐到梳妆台前，看着银镜，有些朦胧，模糊可看到镜中的自己，鸭蛋脸面，新荔肌肤，青丝如云，似当年一模一样。
　　“我自己来吧”，她听到自己轻声说。
　　轻描斜红，细妆面靥，朦胧银镜中，她还是那个在十六岁那年，长安中秋诗会上，被太傅誉为“天下皎皎明月，唯此一轮”的顾明月。
　　只有眉尖眼角处，已有暗纹丛生，毕竟十二载岁月悠悠，她自顾自轻笑一声，随后拿起手中钗子，狠命朝自己咽喉处捅入。
　　呵～像是捅破张蜀锦，比想象中简单很多。
　　致命的痛楚贯穿头脑，嗬出的只有血沫，她向地上倾倒而去，看着慌乱的江蓠，眼前已经黑了。
　　父皇、弟弟，三千里外故国，我来了。

　　元和三年，腊月，二十二，雪。
　　无休止的下坠突然中止，失重的灵魂重归大地。
　　从长久的黑暗中睁开眼来，雕花紫檀的床架上垂下青色纱帐，湘妃珠帘外隐隐看见有两个穿着青色襦裙的宫女趴在书案上打盹。
　　摸了覆在身上被面缎料，顾明月终于确定，这是她的月华殿。
　　长安北麓为皇宫，具体分皇城、宫城，宫城内有长乐、未央，长乐为太后居所，其西北偏院，原兴庆殿，晟明帝改名月华殿，赐明月公主。
　　她尝试张开口，喉咙里满是干涩，像长久未曾喝水一般：“绿漪？”
　　趴在书案上不断顿首的宫女一下子抬起头来，蹦跳着朝她这里跑来，眨巴眼睛说着：“公主可算是醒了，都申时了。”
　　顾明月摸着她头上的两个髻，眼睛里不自觉淌出泪来。
　　名为绿漪的小丫鬟自幼跟她的身边，相比江蓠更活泼一切，爱穿绿色衣装，总是蹦蹦跳跳。
　　在重生前的那段岁月里，她偷偷用玉玺印下勤王的诏书，便是被绿漪想办法送出城去。
　　后来事发，绿漪被军棍生生杖责而死，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刻，逆贼秦珏强迫她必须睁眼看到那一幕，而后她也被驱逐出京都。
　　“公主你怎么哭了呀，可是身子有些不适？”江蓠端过水来，关切问道。
　　像很长时间没喝水干涩，她端起杯盏一饮而尽，问道：“如今是哪一年？”
　　绿漪和江蓠对视几眼，“元和三年。”
　　“父皇登基几年？”
　　江蓠回答：“先帝去世后，当今圣上即位，即改号元和，自然是三年。”
　　“莫不是魇住了。”她听到绿漪小声嘀咕，却没有理会，按捺内心雀跃，继续问道，“几月几日？”。
　　看着窗外的纷纷大雪，她内心已经有了些许猜测。
　　绿漪已经伸手来触她的额头了，只有江蓠乖巧回应道，“腊月二十二，明天小年。”
　　顾明月深吸一口隆冬冷冽的天气，让自己保持清醒，她永远忘不了后人对那段历史的简短记载：
　　“元和三年，冬，腊月，甲子。
　　长安大雪四十日，平地深三尺，人、畜多冻死。
　　凉国公秦珏弑君朱雀街，七国乱战伊始。”

　　“去太极殿。”顾明月跳下床来，急急跑出宫外，现在的话，或许还有时间挽救。
　　殿宇外，几个小宫女在走廊下逗弄狸奴，不料她突然走出，连忙垂首站立。
　　庭院里，鹅毛般的大雪翩跹落下，遮蔽视线，黄墙红瓦的长安城里一片苍茫。
　　绿漪和江蓠急急忙忙从身后跟上，江蓠手中还抓了件裘衣，两人嘴里絮絮叨叨：“公主您跑慢些啊，马上年末，太后那边要准备小聚，要您和太子都过去。还有还有，陛下明天准备祭祖，服饰还没更换。”
　　顾明月没有理会，敛起裙摆，闯入大雪，急急忙忙向太极殿奔跑而去。
　　在她的记忆里，自先帝晟喜帝崩亡后，父皇即位已有三年。
　　虽然那位凉国公已然成势，在变革中威压天下。但父皇那般聪颖，也在暗中积蓄着力量，准备着致命的反击。
　　比如卫尉高丰，掌宫门卫士及宫中巡察，有宫廷卫士千二百人；比如五官中郎将何钦，宿卫殿门，出充车骑，有持戟五官郎二百人，虽多是勋贵子弟，并未上过战场，但在狭小皇城中，也算一股战力。
　　那个反击时间，就在明早，腊月二十三，藉由祭祖的名义，他会召凉国公秦珏入太庙。
　　而在通过朱雀门，前往承天门的八百米甬道上，便是他布下的杀局。
　　只可惜，有贪生怕死之人提前泄密，杀局不得不提前发作，最终功亏一篑，南北二营入京，血流成河，逆贼弑帝于朱雀大街。
　　脚下积雪已深，顾明月不由得步履踉跄，江蓠急急扶住她的身子，说道：“怪了，方才还是晴日，转瞬间，天就阴成了这个样子。”
　　沿着走廊向南出长乐宫城，经芳华门向南直入皇城，奔着最中央的太极殿而去，沿途诸多殿宇中人流湍急、混杂。大雪来临的前夕，每个人都本能预兆到了不安，惊惶失措。
　　太极殿没人，顾明月转身朝未央宫走去，江蓠默不作声，绿漪在身后絮絮说道：“公主，马上晚宴晚了，太妃们又该不高兴了。”
　　父皇的心中只有母后一人，他曾经的太子妃，十四年前生弟弟时亡故，追封温成皇后。
　　反而崩逝的先帝，仍有不少嫔妃，同太后一起居住在长乐宫中，往日里叽叽喳喳，几多厌烦。
　　但这个雪夜过后，铁蹄踏过，她们也都会去见先帝吧？
　　顾明月没有顿步，冲向章台宫的方向。
　　于这样的大雪纷飞中，每个人都惶惶不可终日，命运难卜，如同飘零雪花，有的落在鼎沸中转瞬即逝，有人落在瓦楞上残存数旬。
　　幸好，父皇还在。
　　不在太极殿的话，果然在这里。
　　那个高大的身影，穿着那身熟悉的鹅黄缎细绣五彩云水龙袍，正提着小水壶浇着那一角花田，又是如此。
　　从她记事起，父皇就在亲自耕耘这一角葛花，从松土、播种，到压条、施肥，总是亲力亲为。
　　似是听到有人到来的声音，男人微微收起了倾斜的水壶，侧脸向着这边张望，于片刻的凝视后，嘴角微微抬起，露出笑意，“明月，你比弟弟聪明许多。”
　　她没理会父皇言语中的玩笑意味，弟弟，明明只是有些愚钝，大夫们都说是从娘胎里带出的病。
　　“父皇，此事难成”，她喘着气说道，“顾辰泄密矣，此刻凉国公已然知悉……”
　　她父皇的谋划便是藉由五官中郎将何钦的两百五官郎伏于两侧，在秦珏入宫甬道上乱刀斩首。若事有不谐，则尽起宫廷卫士正面拼杀，亦有一两分胜机。
　　而在甬道两侧埋伏，也是通过祭拜这种借口，则必然需要宗正顾辰的保密。
　　作为伯父，他也应当是值得信任的人。可谁都没料到。而其幼子受困凉国公府，反而告密揭发。
　　也因此，凉国公早有准备，踏入皇城甬道非止一人，而是成列的行伍。
　　神情温良的男人听到了她那顿住的话语，脸上的笑意渐渐敛起。随即他收起手中的水壶，低头望着脚下那角小小花田。
　　时节已过，纵然男人再怎样悉心呵护，蓝紫色的葛花业已片片掉落。
　　花的凋零，本就是世间最无可奈何之物。
　　他伸手招呼着自己可爱的女儿，轻声述说着：“若你是男子，我也不必如此急切了。”
　　“女子如何，男子又如何？”顾明月反驳的声音越来越轻微，她不得不承认，天下从未有女子称帝的先例。
　　有史以来，皇位皆传男子，而弟弟，天生愚钝。
　　若是再等些年份，皇位到了弟弟手中，凉国公怕是随时便可倾覆江山。
　　“明月，你知道么？从三年前，我即位起的那一天算起，我就想做一个好皇帝。我想要我大晟的子民，安居乐业，无饥馑之忧，无风雨之愁。
　　但我没这个机会，每一天，秦珏死死压在我的头上。从祭祀到兵员，再到财税，何曾有一个人是听从于我的？有一件事是我能干预的？有时候真会想，若我真是天子，那老天为何还不亡了他。”
　　顾明月从未见过父皇如此颓然模样，一瞬间不知该做些什么。
　　但不对，父皇不是这样的人。
　　印象里的父皇总是一副温良模样，脸上挂着浅浅笑意，手上总是抱着卷书，像是清晨里那抹并不刺眼的阳光。
　　他今晚突然起事，是想明白了。
　　她本能想要摇头，口中带出哭腔，“不对，父皇，你会死的啊。”
　　父皇厚实温暖的手轻抚她的头，并示意将头枕在他的膝上。
　　旋即，是发髻被父皇拆开了，能感受到他的大手在梳理着发丝，想为她重新编理。
　　父皇除了喜欢读书，手也很巧。
　　母后死的早，她已经不大有印象了。
　　小的时候，就常由父皇为她编理头发，只是大了，便交由她自己来了。
　　父皇一边为她编理发丝，一边絮絮说着。
　　“明月你呀，真聪明啊。
　　我年轻时喜欢读书，越读书越觉得。
　　人的一生很是虚妄，如花朵般易碎飘零，我年轻的时候，是位不入流的皇子，整日里与好友参加各种诗会，花天酒地，夸夸其谈，转瞬时光过去，当了皇帝。
　　可天地间太广袤了，广袤到你根本望不见你目标的所在，也许你奋力前进，纵身一跃，用尽一切力量，压上性命或是燃尽自己，拼尽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却总是离自己想去的地方越来越远，终不过是南辕北辙。
　　所以，一生中，我放弃了很多东西，从未抗争。甚至这次，有时我也在想，如果我能退一步，可能会好很多。
　　但明月啊，请相信父皇，再也不会了。我不会做出他想要的那个选择。”
　　伏在父皇膝上的顾明月意识到了父皇接下来想说的话，她想要呼喊，可嗓子里满是哭腔，“父皇，不要，求你了。”
　　但父皇轻轻的将她扶了起来，她头上的发簪已经重新系好了，天真无邪少女，理当双挂垂髻，正是父皇小时候常为她编的。
　　她无意识的张望着眼前的一切，耳边回响着父亲的话，“明月，跑吧，天地这般广阔，总会容得下你。”
　　“而大晟的皇帝，会用手中的刀剑说话。”总是温良，面带笑意的男人缓慢起身，张开双臂，忠心的宫人为他披上银鳞的甲胄。
　　身后的殿宇中，黑色裹甲的士卒们如潮水般无声涌出，汇集成兵阵。
　　站在历史长河上回望，这是时隔四十年后，继那场惨烈的武烈北征以来，大晟的皇帝又一次披上甲胄，亲临战场。
　　威严的皇帝下达了诛杀反贼的命令，他的身后是士卒与宫人混杂的队伍，将要去往未知与命定的远方。

　　在过去数百年的历史中，玄鸟的后裔在天命的庇佑下从未败亡。但到此为止了，这场抗争将宣告旧时代的结束，统一的皇朝失去最后的尊严。
　　这也将是新时代的开始，七位诸侯奋武向前，揭开乱世的帷幕，从此群盗并起，四海鼎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