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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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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烈和周沄渊自幼相识,周沄渊从小就是天之骄子,与他同辈的除了极其稀少超不过两手之数的那几位,别说望其项背了,连他的膝盖都够不着。即便是在那少数人里,真正有与他一战之力的,也就那两三人。
可这样的天之骄子却在迈入化圣境之后渐渐没了声音,有人说他遇到了瓶颈,寸步难进,有人说他受了重伤,巅峰不再。
传言不知真假,可他却是实打实的很少再有什么动作,时间长了,传言就成为了人们心中的真相。
直到今日,直到此刻。
传言是传言,真相是真相。
周沄渊还是那个周沄渊,他不是不行了,他只是隐藏了实力。
将整座大殿的人全部压制住的力量足足持续了半盏茶的时间。
力量散去之时众人不免在心中松了一口气,却又难以避免地提起了心。
殿里的大多是老熟人了,只觉得这感觉真是熟悉又陌生,一时之间竟有种不知今夕何夕之感,心情很是有些复杂。意外吧是真意外,即便那些对周沄渊实力有所估计的人,也没有预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实力,但也不难接受,主君嘛,早就习惯了。
无极宗那位几十年前就单挑魔界一座至少有三位半圣的大城了,听说那城里的冰现在还没化完呢,作为和他齐名、被世人评作互为宿命对手的的另一位,有这样的实力,似乎也合情合理。
对于那些不熟悉周沄渊曾经的少部分新面孔来说,感受就简单多了,就两个字:震撼。像是普通人遇上了滔天的洪水,鸡蛋碰上了巍峨的大山,别说对抗,甚至都很难让对方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夸张的不是他们的感受,而是主君的实力,虽说大家都明白,境界越是到了高处,越是一步之别、相差千里,可见到了今日这场面,才明白这句话真正的分量。
难道说,几千年后,这世间又要出圣者了吗。
周氏是出过圣者的,周家也是从那个时候便开始长盛不衰,直到今日。这数千年来周氏牢牢控住了周家大局,华胥城稳稳凌驾于余下所有之上,从未变过。
可也不是那么一成不变,华胥城的强大也有起伏,像是月亮,有格外明亮,逼得所有星星不得不隐去身形避其锋芒的时候,也有光芒黯淡,群星闪烁的时候。
光芒时有变化,可月亮一直在,星星也一直在。月亮一直是那个月亮,可亮起的星星却不总是那些星星。
近几百年周家的月亮不算太耀眼,如今,怕是又要独自煌煌了。
“起来吧。”周沄渊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他的目光从燕烈身上扫过,“有话好好说,一把年纪的人了,和小姑娘动手,像什么样子。”
周晔雪是第一个站起来的,周沄渊后一句话还没出口,她就已经站起来了。周沄渊凉凉的视线扫过,她也不为所动,顺着周沄渊的视线去看燕烈,在周沄渊说完后一句话时,她甚至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众人起身之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
真是唯恐天下不乱,生怕燕烈气得不够狠啊。
这位大小姐到底想做什么,她羽翼未丰,这么早得罪燕烈对她有什么好处?想要拉拢楚家也不必这样,表明态度就足够了,让燕、楚两家自己斗去,在旁边看着才是她该做的事。
以为挑衅燕家便能博得楚家的好感么?这些小动作没人会放在眼里,反而会让人觉得她行事轻狂。再是迫切地要拉拢人组建自己的势力,也应该稳重,太热切只会让人轻视。
过犹不及,而且真正能影响世家决定的也不是这些东西。
“……!”
主君的实力太过骇人以至于他们都忘记了另一件同样骇人的事。
大小姐她她她,她刚才是不是用出了阵法?!
她能修炼?还是阵法?!刚才那几个阵都不是什么简单阵法,至少得是金丹境往上吧……
修为境界是根据炁来判定的,一方面炁的状态变化最为直观,另一方面识和念的变化虽说和炁不完全同步,但炁的境界变化的同时,识和念至少也发生了同样的变化。
简单来说识、念、炁三者的成长、变化虽然不能说完全没有关系,但至少是各长各、需要单独修炼的,识和念中境界更低者所在的境界决定了炁能达到境界的上限,所以用炁来划分境界,对修行者的实力进行评判是最合适的。
之所以说“最合适”,是因为炁的境界只能代表修行者实力的下限,同境界之间也是有不同的,更别提某些识和念境界远远超过炁的天骄们了,这些人实力非同境界的修士可敌不说,其中部分甚至可以使用更高阶的术法。
术法的等级用了和修为境界同一套名字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告诉修行者们,哪些术法是当前可以尝试的,哪些是不能的,不要随便捞着个什么术法就轻易的学,白白送了性命。
无界的混沌消解一切,也包括人的灵魂,即识,使用超过自身能力范围的术法运气够好的话只用受些死不了的伤,否则理智全无、变得痴傻、走火入魔甚至丧命都是寻常。
人界的修行都是稳扎稳打,那种搏命般尝试自己能力之外的术法以求速进的疯子也不是没有,但都没什么好下场,害己害人罢了。
这位大小姐,只在练气境,却可以使用至少金丹境的术法,虽然不是没什么事的样子,但这天赋,何其难得!她不是残灵之人吗,怎么突然能修炼了,还有这样的天赋?
这位的性子也真是古怪,何苦与燕烈硬碰硬,主君就在那坐着呢,还真能让燕烈把她怎么样?只是主君的态度……一开始也不是要出手的样子呢。到底是何意,以这位的天赋和她母亲的身份,主君没道理不在意她的。
不管主君怎么想,这位能够修炼还天赋极佳这事都太关键了,但凡早些让人知晓,今日的大选必是另一番风貌。
现在也不晚,大选还没有结束,周家新一轮的棋局,现在,才真正开始。
燕烈迟迟没有起身,他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周沄渊。
近年来燕家对待华胥城的态度大不如前,阳奉阴违之事常有,包括今日,燕凌敢对周晔雪那样不敬,他轻易就敢对周晔雪动手,都是建立在,他信了那些关于周沄渊的传言,认为自己的实力早已超过了他、认为周氏颓势已显的情况下。
世家的强大与否,最重要的是战力,其次是手中的资源。战力强弱基本取决于最顶尖的那一批,也就是半圣。
人总有所求,一个强大的组织拥有更多的力量和资源,所以单独的力量总会靠向某个庞然大物。庞然大物们不会放过已经到手的东西,想要稳定,想要壮大,所以新的力量一旦出现,或吸纳,或毁掉。
足够强大甚至更强大才会拥有确定的话语权,才能获得参与游戏的资格,所以往往实力差不多的人聚在一起,或者向更强大的存在靠近,所以更强大的存在更容易争取到想要的东西。
五家两宗强盛至今,与其说强大的是这些庞然大物,不如说是它们的领导者们。五家两宗的局势并非一成不变,每一次的变化都和各自高位上的人们息息相关,也和它们之外的强者们息息相关。
好的环境能让成长更加顺利,可总有种子能在恶劣的环境中长成参天巨树。一时是一时,不管曾经胜过某人多少次,能决定此刻胜负的,是此刻,各自的实力。
所以不管燕烈向周沄渊低过多少次头,当他走到周沄渊前面的时候,低头的人就该是周沄渊,王座之上,便该换一个人,他做的一切,理所应当。
可现在是怎样?他的强大只是泡影,周沄渊的弱小只是伪装甚至是蓄谋,那他该怎么办,燕家又该怎么办,那可是周沄渊,从他走出那一步的时候,怕是就回不了头了。
事态转变得太突然,比绝望更先涌上心头的是茫然,以及被命运戏弄的荒诞感。
有些人一出生就在万人之上,稍稍努力就可以站到没有遮挡的地方沐浴阳光,而有些人,能到达最远、最高的地方也永远被阴影笼罩。
燕烈突然想,他和那些他最瞧不上的,一无所有却总是痴心妄想的人有什么不一样呢,同样不该有的野心,同样握在别人手里的命运。
他们的荣辱将来都在旁人一念之间,费劲全力、百般讨好甚至抛下一切求的不过是高处那人的一点点垂青,争的不过是他指缝中漏下的那小一点点,用尽谦卑和谄媚、拼上无人在意的性命却换不来一个眼神,得到的只有无关之人的几句闲话和奚落,那人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是他们重若泰山、无力更改的结局。
燕烈原本以为他终于拨开云雾了,终于站上更高的山了。
可这一切,只是高处那人的一点障眼法,一个逗弄他的小游戏。
此情此景之下,今日之事背后的深意昭然若揭,燕家危矣。他现在就应该彻底转变态度,跪在周沄渊脚下,向他示好,向他摇尾乞怜,就像曾经做过的那样,就和那些不被命运眷顾却想要直上青云的人一样。
凭借燕家近千年积累的底蕴,他现在卑躬屈膝、俯首帖耳或许还能做回一把顺眼又趁手的工具。
还有机会吗?
他好不甘心。
燕烈看起来衰败了不少,没有了之前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他向周沄渊躬身一礼,道了句“是”才起身,对周晔雪道:“不该对大小姐动手,但燕凌乃我爱子,如今乍然离世,死得不明不白,不能即刻手刃凶徒已是大恨,凶手竟还妄图在我面前脱罪,实在忍无可忍。”
他瞥一眼楚别月,“燕凌年少气盛,虽有些轻狂但纯善知礼,做不出大不敬之事,定是奸人捏造,还挑拨算计让大小姐生了误会,此等孽畜,当即刻杀之。”
周晔雪打量了燕烈两眼,笑而不语。
“好大的口气,燕凌犯上且不知悔改,伏诛理所应当。”楚千山讥诮道:“燕圣不反思自己是否尽好了人父之责,不思虑燕家是否门风不正,有人生了不臣之心,反而将罪责推得干干净净,对大小姐威逼不成,竟直接做起大小姐的主来了?”
他冷哼一声,“你当着主君的面都敢对大小姐动手,上梁不正下梁歪,可想而知,燕凌能是什么好东西,杀便杀了,冤不着他。”
燕烈横眉,“我痛失爱子,悲恸不已,一时情急有些许失控也是情理中事,大小姐没有大碍可知我并未完全失了分寸。倒是有些人,巧言令色,见大小姐年幼,蓄意诓瞒哄骗,分明是想借大小姐之手排除异己,其心可诛。”
楚千山从开始到现在情绪都没什么波动,沉稳中带着轻嘲,“大小姐是年轻,但也到了知事的年纪,加之天资聪颖,一句年幼便想将大小姐对燕家的控诉全数抹掉,你究竟是在强词夺理还是白日做梦。”
燕烈愤慨道:“大小姐再聪慧,毕竟经事少,不曾见过这世间的曲折人心,且众所周知其修行之路多有坎坷,难免会对世家强者多有仰慕依赖之心,你们蓄谋已久,诱哄胁迫,大小姐被蒙蔽也是在所难免。大小姐和我儿无辜受害,你们简直罪该万死!”
楚千山冷笑,“大小姐有没有见过人心的曲折不好说,但今日肯定见到了人无耻和不要脸的样子。作乱的人竟还理直气壮,倒打一耙,编排起受害者和无辜的人来了。”
两人你来我往好半天,话说了几箩筐,都想将错处归到对方身上。
周沄渊展露实力之后,没有人敢轻举妄动,事情又发生在内城,要如何处理由不得他们,是周沄渊说了算。
两人地位相当,燕烈丧子,动手的是楚千山的女儿,按说不管是出于道理还是制衡,楚别月都难逃重罚。想要她的性命也不容易,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着。人活着的时候才有价值,旁人的付出才有意义,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世家多是聪明人,利益至上,都拎得清。
但此事牵扯到了周晔雪,死了的那个似乎碰了不该碰的东西,触及了周氏的利益,那便有些不同了,结局不再是一眼就能望到没什么操作空间,而是多了一种可能。
重罚楚别月让双方看起来平衡,或者为了维护周晔雪的颜面、周家的权威将此事轻轻放过,对周沄渊来说,都无不可。
他一念之差,最终的结局就会大不相同,所以燕、楚二人才会费这么些口舌,针锋相对,寸步不让。此刻任何一件可能影响周沄渊决定的小事,都至关重要。
周沄渊听两人吵了半天,不置可否,他看向在旁边看戏听得津津有味的另一个当事人,语气平淡,“你怎么看。”
周晔雪抬眸,与周沄渊对视一眼又垂下视线,她神色乖巧,对着燕烈缓缓道:“先是出手管教,后又言语提点,如此挚切,让人感动。”她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好奇般问道:“想必燕圣,是想坐我父亲的位子吧?”
“……”
好歹毒的话。
这话要怎么回,是喜欢她“父亲”的位子,还是喜欢她“父亲的位子”呢?后者简直诛心,便是前者,这话也透着满满的恶意,主君难道教女无方?轮得到燕烈多管闲事,他否定的究竟是孩子还是教导孩子的人呢,这是该随便染指的事么?
今日的刺激实在太多,在场之人都快要麻木了,却还是被这平地一声雷似的话惊得直冒冷汗,这位大小姐真是,真是……话到嘴边不知道说什么好,实在是这言行举止透着股邪气,很难评。
燕烈瞪大了眼,他对着周沄渊深深一拜,话却是对周晔雪说的,“大小姐言重了!燕某虽斗胆将大小姐当作自家子侄般亲近、关照,可从未忘记大小姐的身份,心中更多的是敬意,岂敢以尊长自居。”周晔雪话中的歧义,燕烈只当听不懂。
周晔雪看着燕烈弯下去的腰,偏头扬眉,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眼里的笑意是无声的讥嘲。
周沄渊对燕烈的话不置一词,也没叫他起身,而是看向周晔雪,目光沉沉,“燕凌言行逾矩?”
“是。”周晔雪答。
“楚别月维护你,失手杀人?”
燕烈脸色难看,“失手”二字一出,周沄渊的态度已经明了。
周晔雪却道:“不是。”
闻言燕烈心中惊疑不定,周晔雪一开始就是站在楚别月那边的,这会突然改口,是有转机还是另有图谋?
楚千山的目光凌厉了些,旁观的其他人也是一头雾水。
周晔雪笑得明媚,一双杏眼弯成月牙,她的语气稀松平常,像在说天气如何,今日吃些什么般,“那人碍我眼,便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