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先那样的》雪晚

3、三

　　周家的核心在华胥城，华胥城分内城和外城，外城是人界最繁华的所在，内城是周家的权力中心，也是周氏的居所。

　　内城占了华胥城三分之一的位置，没有另起名字，仅在正门处悬了个大大的周字。故而有人将内城唤作周城，说华胥城时，多指的是外城。

　　外城的人睁大了眼睛盯着内城，内城的人垂着眼却也盯着前面的人，更盯着主座上的那位。这几年，要特别盯着的人多了一个，主君的独女，周家大小姐。

　　这位大小姐有些怪，许多人盯了这么些年，依旧是云里雾里，看不分明。

　　大小姐的脾气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大部分时候安安静静的，轻易不找人麻烦，可一旦闹腾起来，不管惹着她的人是什么身份，下手都半点不留情，只打要害处，非要将那人的骨头敲碎才算完。

　　他们在旁边看着，那叫一个胆战心惊。担心什么时候自己就遭了殃，更担心被牵连，没办法，会想招惹这位大小姐的，也不会是什么身份普通的人。

　　主君对这位的态度也是含糊不清。

　　说在意吧，主君待她从来都是淡淡的，没放在心上的样子，罚她的时候都是往严了去。夫人时常将人带出去，教些不怎么合适的东西，主君也从来不管。

　　说不在意吧，这位的教养配置是比着少君来的，要做什么下面人报到主君那边没有不准的，使唤得动主君身边的人，收拾人不管对象是谁主君都从来不拦，最多只是事后罚她。

　　想巴结这位的人往往在她那碰得一身伤，想踩她的人更不必说，轻的头破血流，重的坟头草早就几丈高了。这些事传到主君面前，主君也置若罔闻，听之任之。

　　长久下来，内城的人形成了默契，和大小姐保持距离，且观望着。

　　这次大选，也是一场周家权贵的盛会，大的小的身份贵重的人实在太多，还都是冲着大小姐来的。内城的人整日提心吊胆，应付这些人他们得心应手，可万一这些人没轻没重，对大小姐的情况完全不了解就往那边扑，让大小姐闹起来，那可真是要了命了。

　　这下好了，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周晔雪这一路走得慢，散步似的，到大殿时殿里已经灯火通明，满是人了，下午在的人这会儿几乎都在。

　　周晔雪的父亲、周家主君周沄渊独自坐在高位上，翻看着桌上的信文，神色泰然。

　　下方燕凌的父亲站在最前面，死死盯着大殿侧门，眼里像要喷火，楚别月的父亲坐在他身后几步处，垂目敛神，看不出什么情绪，他的旁边还摆了把椅子，椅子中间甚至有张放了茶水的小桌子。

　　卢子琛的父亲在二人对面，坐得不怎么端正，眼神不时便在二人身上扫过，一副看戏的模样。他们身后的一大群人和他们保持了些距离，一个个屏声息气，假装自己不存在，却也暗暗伸长了耳朵。

　　周晔雪进殿时便是这副场景，大殿里鸦雀无声，好像酝酿着风暴，无形的压力几乎要让人喘不过气来。最前面的燕烈眼神落在她身上，要活撕了她似的，看得她心情都好了几分。

　　她停下，原本漠然的脸上带了笑，对燕烈点头示意的样子称得上端庄乖巧，随即收回视线，径自从燕烈面前走过，越过他，到大殿中央向周沄渊行礼。中途视线与卢子琛父亲似笑非笑的目光撞上，她也同样笑着微微点头示意。

　　周晔雪身后的楚别月就没有这么轻松了，她比燕凌还小两岁，再怎么肆意妄为，面对这种场面，再想想自己一会要说的话，只觉得窒息。

　　燕烈圣者的威压对周晔雪尚且收着，却铺天盖地地压向她，尽管对方顾着主君在收敛了些，尽管她身上有法宝为她挡去了许多，她还是觉得腿软，汗水瞬间湿透了衣裳，在察觉到燕烈想要拦住她的时候，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几乎僵在原地。

　　周沄渊看了燕烈一眼，燕烈面沉如水，到底没有轻举妄动，放楚别月过去了。

　　楚别月心神大乱，浑身僵硬，她看了眼不远处的父亲，勉强定了定神，在她努力平复心绪的时候，突然有铃声响起。

　　如同清冽的泉水流过，滋润了她干涸的心田，她瞬间清明不少。

　　是听风铃。

　　在场的人神色各异。

　　楚别月下意识朝周晔雪看去，周晔雪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表情没有半分变化，好像当着所有人的面帮自己冷静的人不是她。

　　楚别月觉得自己看不懂周晔雪。尽管经过刚才她对周晔雪有了些了解，可对方的很多行为还是让她难以捉摸。

　　她走到周晔雪身后，向周沄渊行礼。大殿里落针可闻，她们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气氛开始躁动。

　　周沄渊好似全无察觉，不紧不慢地看完了手上的东西，才将视线落到她们身上，道了免礼，“说说吧，怎么回事。”

　　周晔雪在听到免礼之后就退到了一旁，站在卢桓不远处。

　　卢桓从瞧见周晔雪往自己这边走的动作开始就一直盯着她，到她站定。中途周晔雪察觉了，抬眸冲卢桓莞尔一笑。

　　此刻她悠然自适地望向另一边，目光落在楚别月身上，等她的回答，事不关己的样子。

　　所有人都看向了楚别月，楚别月此刻虽然心中仍旧忐忑，但头脑还算清楚。她和周晔雪来大殿的路上一路无话，对方的态度仿佛事情已然解决了万事大吉，她也没指望这人会帮自己想对策，路上自行想好了说辞。

　　她直接跪下，对周沄渊道：“燕凌对大小姐大不敬，受了教训非但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我原本只是想维护大小姐，可他言行无状，我一时气恼才失手杀了他。”

　　燕烈的眼神和语气仿佛结了冰，“我儿尸体在何处。”

　　楚别月张嘴，本想说就在殿外，顿了顿，道：“交给主君派来的人了。”

　　燕烈转向周沄渊，“不知主君将人安置在何处，先见了我儿，再来处置这畜生。”

　　楚千山抬起眼，先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对面的周晔雪，才去看自己的女儿和燕烈，语气平静和缓：“到底谁是畜生？既是有人咎由自取，怪得了旁人？”

　　燕烈闻言对楚千山怒目而视，眼中满是杀意，他没接话，凶狠的目光看向周晔雪，“敢问大小姐，燕凌究竟如何大不敬、又如何言行无状了？”这话听起来阴恻恻的，眼神也是毫不掩饰的威胁。

　　楚别月说了什么不重要，还有一个当事人，只要她站在燕家这边，不管楚别月说了什么，都是她不对。

　　周晔雪像是被惊到一般无辜抬头，看到燕烈的样子，又一脸害怕地将头垂下，就在众人瞧见她的表现暗自叹息的时候，她却突然扬起下巴，似笑非笑，眼里闪烁着细碎的星光，“燕圣自己的儿子，会如何大不敬，又是怎么言行无状，燕圣不知道么？”

　　“……”
　　这话落下，大殿的空气都凝滞了一瞬。

　　没有人想到这位大小姐会是这么个针锋相对的态度，话里全是软刀子，燕烈不知道便是被指着鼻子骂教子无方，知道更是蓄意犯上、图谋不轨。而且她方才那般姿态，耍着对方玩儿似的，明摆着挑衅。

　　楚别月那样胆大妄为的人，在这样的场面下都露了怯，这位大小姐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么。

　　燕烈暴怒，他从没把周晔雪放在眼里，在他看来主君之女又如何，算什么东西。他当然知道燕凌的态度，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若不是燕凌瞧上她了，凭她也想够上燕凌？废物就该有废物的觉悟，被人踩在脚下、被人碾进泥里，都是活该，自己没本事，怪得了谁。

　　燕烈从未想过周晔雪是如此态度，她一个不能修炼又不受宠的人在这样的场面，就算不是怯懦不敢言，也该圆滑谨慎，谁也不得罪。只要周晔雪含糊其辞，有他在，楚别月说什么都是开脱。可她竟敢？！

　　燕烈往前一踏，一道气浪直直朝周晔雪冲过去，目光微凝之间，重若千钧的力量狠狠压向周晔雪。

　　气浪在周晔雪身前两臂处撞上了什么东西，散去大半，剩下的力量却还是逼得周晔雪后退数步，重压紧随其后，不给人半点稳住身形的时间，直把人往地上摁。

　　听风铃上的暗纹全数浮现，为周晔雪扛住了大半重压，可她依旧站得艰难。她看向燕烈，眼神没有一丝温度，笑容却愈发艳丽。

　　数道纹路繁复的阵法在周晔雪周遭亮起，周晔雪有一瞬间的失神，一口血涌到嘴边又被她咽下去，听风铃突然铃声大作，周晔雪敛目凝神，片刻之后才将不适压下去。

　　重压不再，铃音未散。

　　周晔雪脸色惨白，她伸手去抹嘴角的血，将唇染得鲜红，看起来病态又妖冶，她往前几步，回到原来的位置，盈盈浅笑，“燕圣好生厉害，轻易便能让人跪地臣服，谈笑间反抗之人便要灰飞烟灭，这天下。”周晔雪的声音温软含笑，说的是好听话，听起来却更像嘲讽，她刻意停顿片刻才接着道：“还有燕圣做不到的事么。”

　　燕烈本就满腔怒火时刻叫嚣着爆发，周晔雪的不识抬举让他恼火，他原本只是想着随手给她点压力，让她知道到底该说什么。可她竟然如此不受教，还愈发嚣张！

　　这无异于火上浇油，还有那一开始就听得人心烦的铃声，没完没了，吵得燕烈心烦意乱，什么收敛伪装他通通顾不得了，就要对周晔雪动手。

　　术法的波动骤然出现，整座大殿都被覆盖，明晃晃的杀机蕴含其中，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让人觉得只要一动便会血溅当场。

　　好强大的力量！

　　除了燕烈，大殿中的人在这术法出现后的瞬间几乎同时跪下。

　　燕烈宛若被人劈头盖脸泼了一身冷水，浑身凉透，沸腾的怒火冷却下来，他僵硬了片刻，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很快，他也跪了下来。

　　有时候，仅仅片刻之间就能知道自己绝对不是某人的对手。

　　因为差距大得太过明显。

　　周沄渊，竟有这样的力量！

　　燕烈和周沄渊自幼相识，两人的实力从来都在伯仲之间。

　　明明他只比自己强上那么一点点，明明他早已囿于原地多时，明明自己这些年来修为更上一层楼，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实力，从什么时候开始隐藏自己的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