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与怀》李之鹤

19、第十九章

　　人工岛对以前的几个小岛景观做了很大的变动，两人拿着林茜的旧照在里面转个来回，最后只找到了一张旧照中的石碑。

　　那张旧照里，林茜穿着一条黄色的碎花连衣裙，靠着石碑站立，双手背过去在身后交握。

　　因为是二十多年前的旧照，照片中林茜的五官已十分模糊，但又模糊的恰到好处，就像是给她叠加了一层滤镜，让她整体显得更加柔和恬静。

　　赵朝晖将照片举到林多余脸旁认真比对一番后感叹道：“你和你妈妈真的好像啊！长相像，气质也像！”

　　“什么气质？”

　　“就是清冷中夹杂隐隐哀愁的那种气质。”

　　“嘶，”林多余抽出赵朝晖手里的照片，“你说话好酸。”

　　赵朝晖想反驳，挺起胸脯深吸一口气后又呼了出来，“好吧，我也觉得有点酸。”

　　林多余将照片收进包里，和赵朝晖并排沿着塑胶跑道慢慢往出口走。

　　塑胶跑道上每隔一百米就有个白色的标记，林多余指着不远处的“1000M”笑着说：“我们今天走了得有十个一千米了吧。”

　　赵朝晖抖抖自己的两条长腿，“对啊，我现在两股战战，明天早上起来小腿肌肉肯定十分酸痛，就跟大学体测完一样。”

　　林多余听他提到大学，好奇地问：“你大学是学什么的？”

　　赵朝晖看林多余好奇的样子，眼珠转了转，神神秘秘地说：“你猜。”

　　“我猜应该是和艺术有关的，毕竟你受你叔叔影响这么大。”

　　“不对，你再猜。”

　　林多余看赵朝晖一副“料你猜不到”的表情，果断选择放弃，“你直接告诉我吧。”

　　“我学的是葡萄酒酿造工艺。”

　　林多余听着这个奇怪的专业名字，头上都要冒出问号了，“还有这个专业？”

　　赵朝晖举出手机趁林多余不备拍下了他惊讶的表情，“哈哈哈！每个人听到我学这个专业时，都是你这样的反应。”

　　林多余被他拍了个措手不及，反应过来后立马去抢他的手机，“不准拍，你给我删了！”

　　赵朝晖倒退着往前走，手臂举得高高的，“不要～，我刚刚让你在石碑那儿拍一张你不肯，那我只好偷拍了。”

　　林多余踮起脚去抓他的手臂，想把他的手机扯下来，“那你也不能偷拍我的丑照啊！”

　　“不丑～，咱小帅哥就没有不帅的时候。”

　　两人面对面这么往前走，边走边拉扯，林多余很快就没力气了，他放开赵朝晖的手，手撑着膝盖喘着气，认命地说：“算了，你拍就拍吧，但你要是做成表情包往外发，那你就死定了！”

　　赵朝晖停下脚步，手轻轻拍着林多余因为弯腰而露出来的背，“放心，小赵同学独家私藏，绝对不往外发！”

　　林多余“哼”了一声，等气喘匀，抓着赵朝晖的左小臂耍赖似地说：“我没力气了，你拖着我走。”

　　赵朝晖放慢了速度，手臂微微弯曲方便林多余着力，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提议：“要不我背着你走？”

　　林多余果断拒绝：“不要。”

　　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林多余累得手指都抬不起来，说了句“我不吃晚饭了”后就趴进躺椅里蒙头大睡。

　　可能是这两天累厉害了，林多余这一觉睡得十分不安稳，陷在光怪陆离的梦里无法逃脱。

　　在梦里，一会儿他回到了湾溪一桥上，坐在摩托车后座，头埋在雨披下什么也看不清，只有那股橡胶味如无形的大手将他缚紧；一会儿他回到了昏暗的房间里，面前厚重的电视机在放着普法栏目剧，老太太躺在身后的床上咳嗽不止，咳嗽声鼓点一样一下一下地敲在他沉闷的心上；一会儿他回到了学校里，孤魂一样游荡在校园小道上，一个个看不清脸的同学目不斜视地往与他相反的方向走去。

　　林多余一番挣扎后从梦里清醒过来，赵朝晖还在对面的躺椅里睡觉，房间里安静的氛围让他突然喘不过气来，他最害怕这样的时刻，一觉醒来不知今夕何年，仿佛世界只剩下了自己，无边的孤独像潮水一样向他涌来。

　　在浪潮里，他仿佛望见了无数个的自己，自己与孤独作伴，穿梭在南县的各个角落，他难受地捂着自己的胸口，耳朵里像是有电流穿过，眼睛也开始发黑，什么也看不见。

　　视觉与听觉短暂消失后，触觉就变得灵敏起来，他感觉有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肩膀，一阵阵急促的呼吸风一样擦过他的脸颊，他使劲眨着双眼，一道微光倏地刺破眼前的漆黑，他的视觉慢慢恢复，入眼就是赵朝晖急得满头大汗的脸。

　　“你没事吧？！”

　　赵朝晖左手拿着手机，拨号界面里已经输了“120”，要是林多余再没有反应他就要叫救护车了。

　　林多余伸出手指将赵朝晖的手机退出拨号界面，“我没事。”

　　“真的没事吗？”

　　十一月的天气，赵朝晖额头上都是豆大的汗珠，林多余扯着纸费劲地帮他把汗擦掉，苍白的脸上露出微笑，安抚他道：“真的没事，就是中午和晚上没吃饭，低血糖了。”

　　“那我现在出去给你买，你想吃什么？”

　　“我们一起出去吃吧，我想去吃烧烤。”

　　“你现在有力气出门吗？”

　　“我不想待在房间里，现在房间里的气氛太压抑了，我受不了。”

　　赵朝晖看着林多余说话时空洞无神的双眼，下意识弯下腰与他对视，右手食指轻抚上他的眼角。

　　温热从指尖传来，沿着手臂一路蔓延到心脏，心脏似乎被这温热给感染到，赵朝晖的心跳越来越快，咚咚咚，一声声刺激着他的鼓膜。

　　赵朝晖如梦初醒，两人现在的距离和氛围都过于暧昧，虽然平时他常与林多余口嗨，但真正面对这样呼吸交错的场景，他却手足无措起来。

　　他猛地往后扯开一大步，揉搓着手指支支吾吾地解释：“那个，我，我以为你眼角沾什么东西了，是我看错了。”

　　林多余习惯了赵朝晖这样那样的触碰，所以被摸上眼角时，他内心并没什么起伏，但听着赵朝晖后面结结巴巴，欲盖弥彰的解释，他反而也跟着尴尬起来。他摸了摸还留有赵朝晖手指温度的眼角，撇开脸轻声说：“我们出去吃烧烤吧。”

　　酒店后面那条街的夜市人山人海，两人过去的时候，家家烧烤摊前都已大排长龙，林多余拉着赵朝晖就近选了一条排队。

　　林多余穿酒店拖鞋出的门，在室内的时候还没感觉，现在出了门，他只觉得十个脚指头都凉飕飕的，赵朝晖瞥了一眼他那蜷缩的脚趾，“你在这先排着，我回去给你拿鞋和袜子。”

　　“你别麻烦了，”林多余叫住转身要离开的赵朝晖，“你回去拿还不如我自己回去换。”

　　赵朝晖头也没回，只挥挥手，说自己马上就来。

　　“那你要吃什么？”

　　“你吃什么就给我点什么吧。”

　　队伍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冷风夹杂着听不懂的方言传进耳朵里，路边耋耄之年的夫妻正蹒跚着散步，不远处地上躺着和父母耍赖的小孩，空中盘旋着几片被风吹得脱离树梢的树叶，眼前充满烟火气的一切比任何诗意的语言都生动。

　　林多余闭着眼深呼吸一口，再睁开眼就看到赵朝晖一手插兜，一手提着自己那双白色球鞋小跑而来。

　　因为一只手插在兜里，赵朝晖的步伐失去了平衡，一深一浅地，像是个上了个年纪的小老头。

　　赵朝晖跑到林多余面前，抬手从林多余头上拿下一片树叶，给他看了一眼后随手丢进了身边的垃圾桶里。

　　“发生什么事了吗？你这么开心。”

　　林多余歪歪头，“没发生什么啊，你哪看出来我很开心了？”

　　赵朝晖把鞋递给林多余，吊儿郎当地回答：“我的心看出来你很开心。”

　　“袜子呢？”

　　“兜里呢。”赵朝晖说着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双还没拆标签，线条小狗图案的袜子。

　　“这不是我的袜子吧？”

　　“这是我的，你放心，是新的。”赵朝晖下巴一扬，指向不远处支起的桌凳，“你去那边坐着穿吧，顺便占个位置，我在这排着。”

　　夜市的人越来越多，两人来的还算早，十点半前就吃上了夜宵。

　　林多余咽下嘴里的包菜，看着远处配合着喷泉变化的灯光感叹道：“大城市果然要热闹不少啊，南县的话，现在估计就只有红绿灯还亮着了。”

　　“那你喜欢生活在大城市还是喜欢生活在南县啊？”

　　“都不喜欢，我想生活在没人打扰的世外桃源。”

　　“那我能去你的世外桃源生活吗？”

　　“我的世外桃源可是很孤独的，你确定想去？”

　　“有你在我就想去。”

　　赵朝晖说话还是一贯地坦诚直白，林多余对视上赵朝晖那明亮的双眼，突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赵朝晖被他看得浑身麻麻的，不自在地抽纸擦嘴，“我嘴巴上很多油吗？”

　　“你有其他的朋友嘛？除了我以外？”

　　林多余的话题突变，赵朝晖“啊”了一声，歪头想了几秒后回答：“有，但是平时见面的机会比较少。”

　　“为什么？”

　　“因为大家长大了呀，天南地北地工作，除了逢年过节，也没什么机会见面。你怎么会想到问这个？”

　　林多余眼神微颤，“我看你说话这么好听，觉得你应该很招人喜欢，朋友估计很多。”

　　“那我招的那些人里，有你嘛？”

　　“什么意思？”

　　“你喜欢我嘛？”

　　“……”林多余端着杯子的手一抖，啤酒撒到桌子上，黄褐色的液体丝滑地流到桌沿，淅淅沥沥地砸到水泥地面上。

　　林多余慌慌张张地搬着小板凳上往后移，赵朝晖看到啤酒撒了，站起身下意识地就伸手去抹，霎时，两人呼吸间尽是啤酒的苦涩味。

　　啤酒从赵朝晖补救的指间穿过，全都流到了地上，他除了蹭得一手湿外，什么作用也没起到。

　　林多余坐在小板凳上，两腿岔开，手里还拿着那早已空空如也的一次性纸杯，赵朝晖看看林多余发懵的脸，又看看自己狼狈的双手，没忍住笑了出来，林多余听着他“嘎嘎嘎”的笑声，没忍住也笑了出来。

　　“你这么激动干嘛？”

　　“明明是你先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林多余觉得赵朝晖在倒打一耙。

　　“那不是莫名其妙，我是认真问的。”

　　林多余将杯子轻轻放下，开玩笑地拖着长音说：“你少跟我口嗨！”

　　赵朝晖看林多余躲闪的目光，学着他拖长音问：“我没口嗨，我的意思是你想不想和我当朋友？”

　　“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啊。”

　　“可是人家想当你最好的朋友嘛。”赵朝晖做作地扭了两下肩。

　　“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赵朝晖听他这么说，眼睛亮了起来，兴奋的表情倒真有点像萨摩耶，“真的吗？”

　　“真的啊，因为我只有你一个朋友。”

　　林多余本来是想逗逗赵朝晖，可是赵朝晖怔愣一瞬，眼神变得复杂起来，不知怎的，林多余竟然在赵朝晖的眼神里看出了心疼。

　　他被自己的想法激出一身鸡皮疙瘩，抖抖肩故作嫌弃地说：“别露出这么恶心的眼神！”

　　赵朝晖垂下眼，端着板凳从林多余对面坐到他的身边，“你为什么会只有我一个朋友啊？”

　　“当我唯一的朋友还不好啊，这可是你的荣幸。”

　　“可是你不孤单嘛？在认识我之前？”

　　“……，小时候某个阶段挺孤单的，后面就习惯了。”

　　赵朝晖知道林多余在某些方面是个别扭的小骗子，看着林多余略显落寞的眼神，他一时分不清那句“习惯了”是真是假。

　　“你不会是在可怜我吧？”林多余不可思议地指了指自己，随即又洒脱地说：“诶呀，任何事情都有好有坏的，没朋友乍一听很可怜，但其实我自己是挺享受的。”

　　“我没有可怜你，我在想要是能早点认识你就好了，这样我就能在你孤单的时候陪陪你。”

　　林多余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情弄得不知所措，他将脸撇到一边，手搓着大腿，“吃饱了吗？吃饱了就回去吧，有点冷了。”

　　“吃饱了，走吧。”

　　夜市外面被车堵得水泄不通，赵朝晖和林多余沿着小路往酒店走，小路上隔好几米才有一盏路灯，昏黄的灯光下，两人走得别别扭扭地，原本保持着十几厘米的距离，走着走着就不自觉地靠近，近到肩膀撞一起又立马分开。

　　如此循环几番，赵朝晖率先动作，手径直搭上林多余的肩膀，“我喝多了，你得扶着我，毕竟今天白天我也扶你了。”

　　林多余轻笑一声，一手握住赵朝晖搭在他肩上的手腕，另一手从背后扶着赵朝晖的腰，“行，你来我往嘛。”

　　赵朝晖比林多余高半个头，被这么扶着走起来一点也不舒服，但他自己却乐在其中，开心之余还不忘悄悄使劲，不让自己的重量全都压到林多余身上。

　　两人身体紧贴着，林多余能感受到赵朝晖使劲的小动作，他瞥了眼赵朝晖的腿，笑着说：“你好像那个游戏里戴铁桶的僵尸。”

　　赵朝晖很配合，左脚一撇，学着僵尸的步伐走路，边走嘴里还边发出僵尸的声效。

　　“你是不是学过配音啊，我听你学什么都好像啊？”

　　“没学过，纯属天赋。”

　　“真不脸红啊。”

　　赵朝晖笑嘻嘻地把脸伸到林多余面前，“我说的是实话，当然不脸红。”

　　“明明是你脸皮厚，所以才看不出脸红。”

　　两人一路打闹着回了酒店，林多余在房间门前放开赵朝晖，让他去刷卡开门。赵朝晖从口袋里摸出房卡，刷之前侧头看着林多余：“你现在没事了吧。”

　　林多余愣了一下，轻松地说：“没事，快开门吧，我要洗澡睡觉了。”

　　洗完澡后沉重的睡意袭来，林多余躺在床上正刷着视频呢，眼睛慢慢就闭上了，连手机什么时候掉到地上了都不知道。

　　掉在地上的手机循环播放着同一段音频，赵朝晖洗完澡出来走到林多余床边，帮他把手机捡起来退出应用，锁好屏后放到床头柜上，顺手将床头柜边的灯光开关全关掉。

　　赵朝晖摸着黑钻进被窝，望着林多余的方向说了句“晚安”后也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