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金门》祺喜

3、三

　　李允感觉所有目光都聚在自己身上，是一动不敢动，眼睛也不知要看哪儿，只低着头盯着地砖。

　　待她已是快端不住时，门外才传来声响。她忙抬头去望，满心期待进来的人能是阿娘。

　　可期望却落了空，来的一行皆是陌生宫人。

　　吴氏把李允抱起放在地上，牵着李允的手，忙与宫人道：“你们快过来，就在此处先给殿下量身，诊脉，再伺候着她栉发、入浴、梳头。”

　　众宫人跪拜领了命，上前将李允围住。李允心生悚然不敢动弹，紧紧牵着吴氏的手不肯松开。

　　吴氏感她手心冒出汗来，知她害怕，又是心疼一番。忙俯身轻抚她的脊背，柔声细语安慰道：“好宝贝莫怕，我就在此处陪你，哪儿也不去。”

　　赵金麟也走到一旁笑道：“允儿莫要怕，待过阵子你习惯便好了。”

　　李允听她们这样说，也只得点头。

　　这边，医工托起她的手，医师上前诊脉；那边司制拿出丈量器具，又请吴氏放开了李允的手，开始量她身尺；司饰一行人则是一个接一个提了烧热的铜壶绕到屏后内殿将浴盆罐满，又有几人已准备好篦梳、铰刀、长巾立在屏风处等待。

　　数个侍官全都围着她一个人转来转去，她又惊又怕，面如土色。

　　正在此时，冯益领了杨善和敬子振已候在门口。

　　杨善，名盈，职任黄门侍中。她正年少又为女子，担任此要职显然不太符合礼制规定。

　　只是，她并非甚沽名钓誉之人，少年时期便已才华横溢名震整长安。自十五岁入宫，职任中书舍人，掌传宣诏命，参议表章。

　　又因恪尽职守，十七岁便被提拔为黄门侍郎，协助李穆处理朝廷事务。李穆觉得她办事谨慎，又忠心不二，对她很是信赖，三年前便破格将其升任至黄门侍中。

　　敬子振，名敬安，职任中书令。

　　此人是元宗时期的老臣，却一直独善其身，从未有过结党营私之勾当，唯忠于李氏皇族，亦为人正直，与李穆上下一心，君臣同治。

　　李穆招两人入殿，为的是两件事。其一，是将李允录入宗族谱内，其二，是将李允立为皇太女，两人皆赞同，正和李穆商讨如何立诏一事。

　　李允那边，医师已诊脉完毕正准备向太后说明，司制也已将身尺量好记下。

　　吴氏亲昵地亲了亲李允的小脸，抱了抱她，而后道：“好宝贝，你先随姑祖母去后殿沐浴，我听完医嘱就过来陪你。”

　　李允被翻来覆去折腾了一番，现下心有余悸，又是不敢表现出丝毫。她放开了吴氏的手，呆呆地望着赵金麟。

　　赵金麟轻笑一声，牵起李允的手就往后殿去。

　　李允走了几步，听李穆正说话，下意识便扭头去瞧。

　　她见与李穆说话的二人皆是在看她，怔了一下，忙垂下头，又忍不住抬起头来，提起仅剩的一丝丝勇气，好奇地看向杨善。

　　李穆见杨善和敬子振都看向他身后，便也转头去瞧。见李允木然地仰着脑袋张望，便笑了笑，唤她和赵金麟过去。

　　赵金麟牵着李允缓缓走到李穆身侧，李穆顺手将李允往二人身前推了一推，道：“这就是吾的允儿。”

　　李允见两人突然向她下跪，口中皆道：“微臣拜见殿下！拜见安平公主。”语罢也未起身。

　　她瞬间连那一丝丝勇气都泄了。先前那些人就跪来跪去，她心中已是慌张至极，但都压着并未表现出来。

　　现在这两人便是直接朝她跪的，她顿时不知如何是好，小脸煞白，仓皇失措地看向李穆。李穆见她眼中又是害怕又是求助的神情，似是被吓得不轻，顿觉她可爱，哈哈大笑了起来。

　　倒是赵金麟贴心地提醒道：“允儿要说免礼才行。”

　　于是李允便怯生生地说了句免礼，跪伏在地上的两人才谢恩起身。

　　此时，吴氏已听完医师说明，正过来瞧李允。

　　李允背对吴氏，自是不知吴氏正朝她走来，只见那两人刚起身，就又马上要做跪拜式，心惊道：怎么又要跪？！

　　她吓得急急想往后退去，手又被赵金麟牵着，也不敢挣脱，只好忙将半个身子都藏在赵金麟身后，瑟瑟发抖。

　　吴氏远远就见她这般表现，连忙摆了摆手大声呵道：“勿行礼了！吓到我孙儿！”

　　听她这般说，杨善和敬子振才止住跪了一半的势头，连忙站起躬身谢恩。

　　吴氏牵过李允的另一只小手，和赵金麟带她入后殿沐浴去了。李允受了惊吓，腿脚发软，走的歪歪扭扭。吴氏又是心疼不已，将她抱起在怀中。

　　她虽已过艾年，但依旧感觉能不费吹灰之力将李允抱起。想来也知道李允之前活得艰难，那尚衣局比不得在大明宫内，小小女官每月能有几个月钱可供花销？定是连吃饭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状态。

　　她先前就遣兰君去打听消息，知道李允已有九岁，但见到时，她的身型却宛如四、五岁孩童那般矮小瘦弱。现在抱在手中一掂量，更是心疼不已，只想以后要要让她多吃些好的才行。

　　李允着实被吓得狠了，头不自觉地就往吴氏肩上靠。她本是孤僻内向，只觉得吴氏待她好，也就多少生出一点亲近来。刚才虽是害怕极了，但现下被稳稳抱住，吴氏又轻拍安抚，顿时安心了一些。

　　想到刚才那两人，那郎君倒是不记得具体样貌，只记得那人灰白的胡须。

　　但是立在他身旁的那个娘子，她却印象深刻。倒不是对她的容貌印象深刻，而是她与叔父一般高大。今日一股脑地见了这么多的人，李允只觉得杨善最是特别。

　　她不住地眨了眨眼。

　　李允沐浴时，赵金麟命女官去端了胡椅来，让吴氏坐下歇息。又让她们取了自己小时候在宫内穿过的锦衣、玉石金银饰物等物来此。待李允被众女官伺侯沐浴完毕，她令女官伺候着将人打扮一番。

　　吴氏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允看了许久，只觉她长样貌多了些冷峻，两弯羽眉一双龙眼，和李穆生得一般模样，但又没有李穆长的那般温善。

　　李穆唇生的厚，她唇生得薄，看上去就比李穆严肃了许多。

　　不过在她看来，李允长得哪儿哪儿都顺意，只越看越喜欢。她年纪大了，总盼着抱孙儿，今日终于盼得了，自是宝贝得不得了。

　　又瞧李允乖巧又有些怯弱的小模样，忍不住站起来，凑上去亲了一亲她苍白的小脸才放开她。

　　吴氏从女官手里捧着的金匣中，取出一根五彩镶长命缕，亲自系在李允的脖颈上道：“好宝贝，你委屈两日，先穿你姑祖母小时的旧衣裳。待我让人催了尚衣局那边，将你的新衣制好，再换。”

　　李允听她提到尚衣局，想来今早离开阿娘时便看到“尚衣”二字，知道自己曾经就是住在那里，便忍不住又开始牵挂起来。

　　她想问，又不知能不能问，终还是想阿娘更盛些。觉得吴氏对她和蔼，便想尝试一番，沉默了一会，怯生生地问吴氏道：“阿娘呢？”

　　吴氏和赵金麟听她这般问，皆是愣了一下。

　　吴氏见了孙儿，便一心只想她的事情，差点将正事忘了。先前一早，她就听人来报，李穆房中有个侍官说李穆有嗣。

　　她惊喜万分，忙细细问询。来人将今早发生之事全盘说出后，吴氏稍加思索，就立马派亲信去将卢恩护了起来，又让人悄悄跟随冯益去查看情况，并将那位诞下皇嗣的方氏也一并护住。

　　她深知，若皇嗣之事属实，荣贵妃无论如何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不过，好在现如今帝国后继有人，她已无后顾之忧。若能借这二人作为饵，引得荣贵妃出手，自己便能抓住机会将其除去。

　　可她又有些顾虑。荣贵妃手段了得，若是此次还是未能抓住其露出的破绽，岂不是又是白白断送无关人等的性命？

　　她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唤赵金麟入宫一同商讨。赵金麟倒是也觉此个时机甚好，两人也就将此事定下。

　　她太想将荣贵妃除掉了，得此机会，便是不想再等。且就算是败了，与她来说也不会有任何变化，无非就是惹得李允伤心。

　　可小孩的伤心，也就不过一阵的事情，到时安慰一番，也就过去了。

　　打定主意后，吴氏便想着将此事先推给李穆去办，若是有什么差池，自己也能置身事外，李允还是会和她一般亲密，于是笑道：“好宝贝，待我去问你阿爹此事，再做打算。”

　　李允点了点头，主动伸手去寻吴氏和赵金麟的手要牵着。

　　吴氏感到她将温暖的小手放到自己手心中，心头一颤，生出些欢喜生出些愧疚，但还是欢喜更多些。

　　她忙牵住李允的手，又忍不住轻轻捏了两下，才稳稳牵好，面上满是和乐。

　　一行人从后殿走出。李穆正坐在倚床之上，与杨善还有敬子振说话。吴氏见天色已近晌午，便让女官去设宴，留了李穆和两位大臣一同用午食，她和赵金麟一道牵了李允往偏殿去玩耍。

　　她爱孙心切，让女官寻了许多小玩意儿给李允玩耍。

　　李允得了那些小玩意儿，突然想起自己的小泥人来。她被折腾了小半日，连小泥人何时失了也不晓得。

　　她看了看那些小玩意儿，又是自责又是失落，只用手指戳了戳其中一个竹虫子，就独自个爬下倚床，坐在户限上望着外面发呆。

　　之前在寝屋生活多年，她从未有过这些东西，只有小泥人作伴，自然感情深厚非这些新鲜玩意儿可比。故而虽是好奇，但并未有多喜爱那些玩意儿。

　　只拼命回想到底是在何时放了手，弄丢了唯一的玩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