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长安道》夏初浅

5、黄粱梦05

　　“薛满。”
　　小梅伸出手，将沾有血迹的梨花递到薛满面前轻轻的说，“我疼。”

　　薛满瞬间心痛如绞。
　　何须分清记忆与现实。
　　小梅就是现实，是他这两百年来唯一的追求。

　　是谁在耳边说:“师兄，我受伤了，好疼。”
　　又是谁在说:“师兄，我看书上说，吹一吹伤口，就不疼了。”

　　薛满抬手，将小梅拉入怀抱，伸手擦去小梅颊边的血迹，涂了药后又轻轻吹了吹小梅的伤口:“我吹一吹，就不疼了。”

　　小梅在薛满的怀抱中微微颤抖，他本就不知何为疼痛，对这种刚刚擦破皮的小伤更是毫不在意。
　　可此时此刻，感受着薛满轻柔的气息拂过脸颊，就好像真的吹走了疼痛，心里那难受的酸涩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被重视的欢喜。

　　“嗯。”
　　小梅顺势依偎进他怀中，仰头乖乖的看着他，“不疼了。”

　　他眉眼太乖，带着与生俱来的懵懂与纯真，却又含着一分隐隐的期待。
　　薛满心里涌起无限爱怜，不由低下头，如羽毛拂过水面般轻轻吻了吻对方的眼睛。

　　小梅闭上眼，长长的睫毛轻颤，如同受惊的蝶翼。
　　那种奇异的躁动再次来袭，让他的胸口再次咚咚作响，一声响过一声。
　　可在那咚咚的响声里，小梅却听到了另一个相似的声音，比他的更平缓更沉静，就响在耳边。

　　小梅站起身，伸手抚上薛满的心口，感受着每一次跳动，眉心却慢慢皱起来。

　　薛满发觉他的神色变化，疑惑道:“怎么了？”

　　小梅问道:“你这里为什么会一直跳动？”

　　“这是心跳，每个人都有的。”
　　薛满轻笑着抓着他的手抚上他的胸口，“小梅，你也有的。”
　　“只要人活着，这里就会一直跳动。若是它不跳了，那人就死了。”

　　小梅吓了一跳:“它不跳，人就会死吗？”

　　“嗯。”
　　薛满说，“所以要保护好它，别让它受伤。”

　　小梅把薛满的手从自己胸口拿下来，低着头没敢说话。
　　他胸口的响动慢慢平静，然后逐渐停止。
　　他想，如果这里不跳了，人就会死，那我为什么会活着呢？
　　他想问一问薛满，却又有些不敢。

　　薛满抬手，刚刚悄然消失的那把剑再次无声无息的浮起。
　　他把剑递给小梅，笑道:“小梅，你看过我刚刚的剑舞了吧？试试。”

　　小梅在他鼓励的目光中接过剑，闭眼回忆了下刚刚薛满的剑招，然后抬手，开始舞剑。

　　薛满特意站远了些，给小梅留出空间。
　　他双手抱胸，目光专注而期待的看向小梅。

　　可明明是同样的剑招，同样的起始姿势，连招式的顺序都丝毫未变。
　　然而，呈现出的效果却天差地别。
　　他练的只是一场华丽精致的剑舞，那剑招如同春日里绽放的繁花，虽然绚烂夺目，却只是为了取悦观众而精心编排的一场表演。
　　而小梅所舞，却从一开始便带着一种肃杀之气，每一次剑的挥动，都带着凌厉的气势，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都斩碎，最终连成一场密不透风的杀阵。

　　小梅什么都已忘却，本该第一次看这套剑舞，可他不仅将招式复制得分毫不差，还在细微之处堵住了所有的破绽。
　　这原本用于观赏的剑舞，在小梅的手中，眨眼间便脱胎换骨，变成了一套杀人夺命的剑术，每一招都直指要害，令人胆寒。

　　薛满静静的看着他，眉眼中的笑慢慢收起。
　　小梅天赋之高，是他生平仅见，像是记忆中的青年。
　　可记忆中的那人，也像小梅如今一般，眉眼里都是视万物如草芥的冷漠吗？
　　薛满不知道。
　　他只是情不自禁的想，他真的能不去分清记忆与现实吗？

　　小梅手腕轻转，收剑在手。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他眉眼里那层仿若寒霜般的冷漠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春日暖阳般的热切。
　　他猛地仰头，目光熠熠地看向薛满，眉眼里含着深深的期待:“薛满，我练的怎么样？”
　　他的声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紧张与兴奋，在这安静的小院里格外清晰。

　　不用分清。
　　薛满微微一怔，像是从一场久远的梦境中回过神来。记忆就如同被搅乱的一潭深水，混沌不清，那些过往在脑海里影影绰绰，难以分辨。
　　然而，小梅此刻展现在他眼前的笑容，那样鲜活，那样温暖，那样的真真切切、实实在在。

　　“很好。”
　　薛满脸上绽出由衷的笑容，那笑容里满是欣慰与赞赏。他迈步走向小梅，眼神中充满了肯定，“小梅，你在剑道上的天赋之高，世所罕见。”
　　他轻轻拍了拍小梅的肩膀，语气诚恳而热烈，“若勤加修习，定成一代剑尊。”

　　小梅听懂了他言语间的赞叹与期望，抿唇羞涩的笑了笑:“你喜欢我练剑？”

　　“不是我喜欢，是你要喜欢。”
　　薛满凝视着小梅，目光中满是温和与认真。
　　他抬起手，动作轻柔地轻轻点了点小梅的额头，神色认真的叮嘱道，“小梅，你记住，人生漫漫，你要去做你喜欢的事，而不是做我或是他人喜欢的事。”

　　“我知道了。”
　　小梅乖巧点了头，将这些时日的记忆飞快的回溯了一遍，然后道，“那我喜欢酿酒。”

　　薛满随口许下承诺:“等青梅熟了，我再和你酿青梅酒。”
　　他这样说着，收起小梅手上的剑，笑道，“你还有很多事没有尝试过，或许有更喜欢的呢。”

　　“弹琴、下棋、读书、作画、煮茶……”
　　薛满如数家珍的列举，见小梅的眼睛都亮了，却只道，“时间还长，今日先休息，往后我一样一样教你。”

　　薛满说到做到，那日之后，薛满便一样一样的教小梅那些新鲜事物。
　　只是，与在剑道上的天赋异禀不同，小梅在琴棋书画这些风雅之道上，却颇有些笨拙。

　　当薛满端坐在琴前，神情专注，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琴弦时，潺潺流水般的美妙琴音倾泻而出。那声音婉转悠扬，仿佛带着听者穿越至宁静的山林，能看见清澈的溪流在石间欢快跳跃，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点点光斑。

　　轮到小梅时，气他的手指似乎总是不听使唤，分不清音阶的高低，常常将本该清脆的高音弹得沉闷，本该悠扬的低音却又尖锐刺耳。
　　不仅如此，在琴弦勾弹时，他也完全控制不好力度，用力稍猛，琴弦便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嗡嗡声；用力稍轻，声音又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如此磕磕绊绊，常常还未弹到一半，只听“嘣”的一声脆响，琴弦竟硬生生地断了。

　　而当十九路棋盘在石桌上展开，薛满耐心地向小梅讲解着下棋的规则与基本技巧，小梅虽听得认真，但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紧张与迷茫。
　　棋局开始，薛满有意放慢节奏，引导着小梅思考每一步棋的走法。可小梅毕竟初学，并未能完全理解棋局中的布局，才刚连输了几盘，便有些气馁，不愿再继续学下去。

　　读书却更艰难，薛满这才发觉小梅并不识字，只能从最简单的教起。然而，读书识字并非一朝一夕可成，只能假以时日，徐徐图之。

　　相较之下，作画本该简单一些。
　　薛满备好笔墨纸砚，在宣纸上挥毫泼墨，每一笔都细致的讲述用笔的力度与技法，几笔便勾勒出一幅栩栩如生的山水画卷。
　　画中山峦起伏，云雾缭绕，仿佛能让人感受到山间的清新与宁静。
　　随即，他让小梅以临摹开始。

　　小梅自是兴致勃勃，跃跃欲试。
　　可他却并未临摹桌上的那幅山水画卷，而是一边抬头看着薛满，一边认真细致的在笔下描摹着薛满的容颜。
　　他笔法本来稚嫩，可多次练习之下，画中的薛满却慢慢变得栩栩如生。

　　然而，除了描摹薛满，小梅对其他题材的作画似乎并无太多兴致。
　　即便薛满尝试引导他去描绘山川河流、花鸟鱼虫，小梅也只是敷衍地画上几笔，便又继续沉浸在描绘薛满的世界里。

　　至于煮茶，小梅本满心期待，可他喜甜，却在多次尝试后，发觉无论怎么调整茶叶的用量、煮茶的火候，再香甜的茶都不可避免地含着些许涩意。
　　起初，他还耐着性子试了几次，试图找到去除涩味的方法，但终究未能如愿，渐渐地便兴致缺缺。

　　薛满便放弃了茶叶，随着他的喜好取了各色花瓣，煮制花茶。
　　当精心挑选的花瓣在热水中缓缓舒展，释放出馥郁芬芳的香气时，小梅瞬间被吸引。
　　花香中带着自然的清新与灵动，甜味则恰到好处地增添了几分醇厚与浓郁，清新的花香与甜美的味道完美融合，丝毫没有了以往茶叶煮茶时那令人皱眉的苦涩困扰。
　　这独特的味道仿佛打开了小梅内心深处的一扇愉悦之门，让他欢喜上了各色花茶，不仅日日冲泡，还不时研究新的口味。

　　时光犹如潺潺流水，在不经意间缓缓流淌，悄无声息地推动着时日慢慢推移。
　　在这段宁静而美好的日子里，小梅越学越多，对世间万物的认知越来越丰富，而他的情绪也日益丰富外放起来。

　　薛满则始终以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小梅。
　　在这样闲适安逸的日子里，那些曾经萦绕在薛满心头、如乱麻般混沌的记忆，仿佛被岁月的橡皮擦轻轻擦拭，渐渐变得模糊，慢慢消失不见。
　　此刻，薛满眼中唯有眼前的幸福时光。

　　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不知不觉间，三月之期眨眼便到，小梅的伤已然痊愈。
　　他满心欢喜地找到薛满，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薛满，我的伤好了，我们一起喝那坛梨花白吧。”

　　薛满一怔，那熟悉的味道一旦入口，那些好不容易被尘封的混沌记忆，很可能如汹涌的潮水般再次扑面而来。
　　薛满有些不愿，可看到小梅那充满渴望与坚持的眼神时，到底还是顺了他的意。

　　两人一同来到庭院，薛满在竹屋旁轻轻拨开松软的泥土，小心翼翼地挖出了那坛被埋藏许久的梨花白。
　　坛身沾染着些许泥土，仿佛在诉说着时光的故事。
　　他们将酒坛放至石桌前，摆上两只酒碗，相对而坐。

　　熟悉的味道漫过舌尖，薛满恍惚间，好似又看见了梨花树下的那个青年。
　　青年席地而坐，膝头横一架古旧的五弦琴，指尖流泻的琴音也带着古韵，混着溪涧潺潺，看云卷云舒，听风过林梢。

　　一曲罢，青年抬眼，眉眼仍在朦胧光影里看不真切，声音却如金玉相击般清透：“师弟，这曲名《流水》。”
　　说到这，他声线里漾开一丝清浅笑意，“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流水》。”

　　同样的月夜，同样的梨花白。
　　小梅端着酒碗，缓缓的喝了下去。
　　梨花白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好喝，虽然清冽中带着甘甜，却也难掩那一点辛辣与涩意。
　　可是，薛满怎么一喝，就好像沉溺其中了呢？

　　小梅放下手中的酒碗，看向沉溺在思绪中的薛满，轻唤道:“薛满。”

　　是谁在耳边唤“薛满”？
　　又是谁在耳边唤“师弟”？

　　薛满神色迷离的抬起眼，眼前的小梅与记忆中的青年交织重叠，又在呼吸间轻轻错开。
　　他想问一句，师兄，是你吗？
　　可张开唇时，逸出的却是带着几分恍惚的问句:“小梅，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