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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   同十年前相比,那会陈时手里的那张银行卡还很新,卡片左下角“黎嘉恩”三个字也还没被时间抚摸出,光亮的包浆——

      黄昏,北城。

      快到学期末,初三各班最后几节课都改成了自习。
      很适合睡觉。

      陈时拿校服罩上头,趴在桌子上正睡着,突然被谁失手扔来的课本砸中。

      他后背有伤,这一下疼得他梦里梦外都有点懵,神经一瞬间绷回打架现场,下意识站起来自卫,不出意外地弄翻了椅子。

      原本教室里还有窸窸窣窣的动静,这下全被椅子叮当倒地的“巨响”震住,诡异地安静下来。

      陈时醒了醒,低头看见地上的“凶器”,才想起来自己是在学校,神色一空,慢慢恢复平静。

      抬眼,看见有同学在偷瞄自己。
      一边瞄,一边暗暗用指尖戳旁边人,似乎是急于分享刚刚看到的,他的怪诞和神经。

      陈时弯下腰,从地上捡起砸中他的课本,翻了翻。
      没写名字。

      “谁的?”
      他懒懒散散举着书,口吻平淡。

      全班同学都停下了手中的事情,看他。
      但没人认领。

      陈时凝眸,冷静又缓慢扫过一周,换了个问法:“谁扔的?”

      还是没人出声。

      陈时扯了扯嘴角,神色轻蔑,转过身,冲垃圾桶方向,胳膊一扬,用力将手中的书投进去。

      没人要那就扔咯。

      “陈时!”
      教导主任在查课,完整观看了他的这一番恶劣行径,从走廊窗户探进一个头,气急败坏,“你不好好自习,干什么呢!”

      大概是突然有了靠山,教室里的同学敢大喘气了,甚至胆大的几个开始交头接耳地窃窃攀谈起来。

      陈时清晰听见自己的名字出现前排两个人嘴里,厌恶地皱了皱眉,抄起桌上杯子,用力掷过去:“说!光明正大地说!我他妈也想听听你们一天到晚嘀咕什么!”

      “陈时!”教导主任夺门而进,大喝一声,两只金鱼眼暴得快掉出来,“你要是再仗着家里的情况在学校为非作歹,你就给我退学!”
      说完,他又无差别扫射教室其他人:“看看看!都什么时候了还不知道学习!”

      “你!”
      一回头见这边陈时又吊儿郎当趴下继续睡觉,主任怒不可遏地一拍桌子,“跟我出来!”

      陈时大喇喇晃开两条长腿,重新睁开困乏的眼,活动了下脖子,站起来,走出教室,目中无人地径直右转,堂而皇之的往楼梯方向走。

      “陈时!”主任在他身后咬牙切齿,“你干什么去!”

      “上厕所。”
      陈时头也不转。

      他下了楼,没去厕所,一路晃到操场,又熟门熟路翻过几片低矮灌木丛,来到校墙下。

      他的耳朵已经塞不下任何“谆谆教诲”了,翻来覆去都是些“好好读书,老师也是为你好”的话——一波又一波人在家里来来去去,邻居、记者、参观的、要债的,连睡个觉都不得安生。学个屁,他没那命。

      正准备悄无声息翻出学校,忽然听见灌木丛里有动静。
      大冬天的哪来耗子,陈时没忍住好奇瞥了一眼。

      ——黎嘉恩。

      人好像没看见他,把自己圈在一小片空地中,看书。

      看书。
      陈时忍不住睁大眼,反复确认是不是自己出现什么荒诞幻觉了。

      是在看书。
      而且大概看了很久了,她露在外面的手,指节都是红通通的,但心无旁骛。

      陈时没法形容眼前的景象。

      那是北城的冬天里,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黄昏给校园焗了层暖融融的油,她倚着半人高的常青灌木,专心致志翻一本试题集。

      她脸颊两侧还有很明显的青紫的瘀块,但在太阳的影儿下,脸上浮起一层金色的小绒毛,让她像一颗粉紫的小桃子,或者一个小怪物。

      陈时安静地看了她很久。

      直至不远处传来几个小孩嬉笑怒骂的对话声。

      陈时抬眼看过去,又落回她身上——她也听到了,很快合上书,把自己抱成团,鸵鸟似的脑袋埋进胳膊,肩膀却不住抖动,似乎想把自己缩得再小一点。

      陈时认出那几个小孩,和之前在小花园和楼梯间里见到是一伙人。

      显然,他们目标明确地在找她。

      陈时脚下无声往黎嘉恩在的方向移了移,盯着几个小孩打打闹闹过来了。

      “小畜生。”
      他倚着墙,从齿缝挤出三个字。

      对面一顿,纷纷左顾右盼地确认他在跟谁说话。

      “叫你们呢。”陈时不耐烦地勾了勾手,掀起眼皮,痞里痞气,“一个个晃荡什么呢。”

      奇怪了,他刚从教导主任手底下跑出来,现在倒当上那老头的角色了。

      “找找找……人。”
      几个小孩被他阴狠的神色吓到,结结巴巴。

      “不去上课,天天净他妈没事找事。”
      陈时忽生戾气,越说越心烦,一手撑在大理石围台,下半身一跃,猝不及防翻到人面前,猛捏住为首那孩子的脸,“说的就是你。”

      他手上使了重劲,把人脸捏变了形。

      那孩子痛得吱哇乱叫起来:“你谁啊你我操啊啊啊。”

      “再惹是生非,我就当你爸妈面弄死你,听清楚了么?”
      他胳膊一展,把旁边的小跟班也揪到自己面前,逼仄质问,“还有你,听见了么?”

      “听、听见了……”
      几人赶忙点头如捣蒜,不知道怎么惹了这位神经病。见他松了手,吓得一溜烟全跑没影了。

      料理好几个小畜生,再回来,灌木丛边已经没人了。

      陈时怔了下,很快神色如常。

      他又不是为她出手的。
      他只是单纯的,烦。

      远远看了眼日落,准备翻出学校。
      来到灌木这一侧,又和那个看书的小怪物碰上了。

      她没走,蹲在地上,看到他,眼中闪过的一丝本能的不信任,只一下,像划过天际的彗星尾巴,一眨眼就没了,快到陈时怀疑自己看错了

      见到人,她把书藏在身后,安静站起来。

      陈时突然发觉,其实在她的视角里,他们完全不熟——才见过两面的人,连话都没讲过几句,称呼为“不熟”都有点过分了。
      他们根本就是陌生人。

      陈时想起两个星期前河边的场景——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当时那些话莫名奇妙?还是说她也看过新闻,知道自己的身份?

      猜不到她在想什么。

      她像个小假人,没产生任何能被人捕捉到的情绪,眼里只盛满着干干净净的日落余晖。
      于是陈时言不由衷地开口,带着试探的意图,冲天边一瞥:“太阳落了。”

      半个太阳没入地平线,已经没之前的光影那么好看了。
      但暖色调还在,把北城的寒和冷,削弱了一半。

      “太阳没有落,”小怪物忽然小声开口,微微扬起脸看向远处,倔强纠正,“是地球在转。”

      陈时一怔,莫名想笑,又觉得自己不该对她笑。
      至于怎么不该,他没敢细想。沉了沉脸色,没再回应。

      好像是被自己的变脸吓到,小怪物也不讲话了,重新回到最初的状态,安静、苍白,小心翼翼。

      陈时又开始觉得憋闷了。

      一看见她,自己就成了被困在玻璃罩内的飞虫,世界安静无声,徒留他一个人,疯子般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却没人听见他的呼救——为什么连她也听不见?

      陈时自身体深处,滋生出一股烦躁感。

      只最后看她一眼,转过身,以最快速度,翻出学校,没有告别,就把人丢在了原地。

      出了学校,陈时一头钻进附近小巷——他有一袋废钢片藏在东巷尾,现在要去拿出来卖钱。

      拐进巷口,余光突然瞥见个黑影,一闪而过。

      他心脏猛地跳动起来,肌肉绷紧,没转头,又用眼尾后瞥一眼。

      这次什么都没有了。

      不对劲。

      陈时加快脚步,准备从前面路口拐出去,去大路。

      没走几步,身后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肯定不是老鼠在磨牙,是鞋底摩擦在石板上发出的动静,微弱但让人极其不舒服,仿佛有尖锐指甲挠在他后脑壳上,一下又一下。

      他一瞬确定,有人在跟自己。

      能在学校附近蹲点的人,无非两种,要么是讨债的,要么是——

      没拐出去,也没想完,陈时背上就挨了重重一棍。他转头想看清下手的是谁,立马又挨了新一棍,跌撞倒下,转瞬被人压制死,按住他的头,以面贴地。

      “东西呢?”
      一个粗粝男声问。

      看来是因为那袋钢片。

      “什么东西?”
      陈时吃力从肺部挤出空气,明知故问。

      “别他妈装傻!”
      另一个人又压了压他脑袋,威声恫吓,“那两袋钢片。”

      “什么钢片?”
      陈时继续装死。

      对方没再继续审问下去,而是——身体力行地逼人招供。一人反锁住陈时的肩关节,另一人疯狂用脚跟跺在他背上、腿上。

      动作凌乱,不是会打架的。
      陈时第一反应。

      接着,他感受到四面八方的痛感,脊柱冒出冷汗——不会打架的人下手才没轻没重,他肌肉钝麻,神经却阵阵尖刺。

      “小子,”粗粝男声又说,“偷东西要留案底的。”

      陈时轻笑出声,用力挣了挣磨在地面的面部肌肉,想吐字清楚一点:“你们不是偷的?”

      北城是座工业城市。
      那些冒着白烟、灰烟的管道,就是北城的命脉,连接着一个又一个滚烫的、跳动着的,北城心脏,熔炉。

      几天前,陈时偶然碰着一伙偷运废料的货车司机。
      这种事在北城不少见,他趁人不备,顺手从车上搬下两袋钢片。

      “东西你他妈藏哪了?!”
      另一人死活要撬开他的嘴。

      “藏……”陈时右脸被地上的沙砾蹭破一片,血珠密密麻麻腻在石砖上。一讲话就刀割似的疼,却不紧不慢地逗人玩,“你家了。”

      “狗杂种。”身后男人揪紧他后衣领,一把将人拎起来,按到墙上,又给了他肚子一拳,“你觉得不说我就没办法了?!”

      陈时胃部骤痛,肠子痉挛地得像打了个死结,额头的汗滴答滴答往下落,混着血,流了满脸,人却一声不吭了。

      模糊视线里,他看见了黎嘉恩。

      似乎是放学后偶然路过,人站在巷子口,瞪大了那双葡萄似的圆眼睛,直直看着自己。她咬着嘴唇,显得人呆呆傻傻的。

      真是小怪物。
      陈时偏头看着,忍不住无声笑起来。

      有粗粝声音的男人也看到了人,却没把一个小学生放在眼里,手肘顶住陈时下颌,意欲速战速决:“最后一遍,藏哪了。不然——”

      陈时没听见他在说什么,他专注看着巷子那头。
      没指望她能做什么,可那个小怪物真的只远看了几眼,侧过脸,捏紧自己的书包带子,默默走掉了。

      巷口,又空空荡荡。

      陈时眨了眨眼,缓慢收起脸上的笑意。

      “藏哪了……”
      他默默重复刚刚的问话,再看回面前两人,忽然发狠,用力抬脚顶向对方腰子,“反正不如你们的量,他妈的偷了一卡车,够你们判个死缓的!”

      他全身的痛感都被飙升的肾上腺素麻痹掉,找准了对面脖颈的弱点猛击过去。

      “操!你他妈狂犬病啊!”
      另一人没料到这小子间歇抽风,扬起胳膊,想往人脑袋上再敲一棍子。

      局面在往坏的方向失控。

      还好一街之隔的北城实验小学部,放学得很准时。
      回家的学生、接孩子的家长都陆陆续续多起来,越来越多人路过巷口。

      大概是贼喊捉贼、本就心虚,两个男人听着渐多的脚步声,突然一对眼神,不约而同停下来,放掉陈时,跑路了。

      陈时被猝然松手,身子没了支撑点,差点顺着石砖墙滑坐到地上。

      他勉强撑住,看着落荒而逃的两人背影,颓丧一勾唇,而后长腿一迈,从反方向的巷口走出去。

      她不难追。

      陈时没走几分钟就看见了人。
      贴在墙边,低着头闷闷走路。

      “黎嘉恩。”
      陈时嗤笑一声,站定叫她。

      听到自己名字,她整个人像受了莫大惊吓,很明显地哆嗦了一下,缓缓转过来,还是低着头。

      见她一副束手就擒却又宁死不屈的样儿,陈时来了气:“你跑什么?”

      没人回。

      陈时预料到了她的沉默,俯下身,平直盯住人,伸出两只手指,捏住她的下巴,抬高她的脸:“没听见?”

      他故意把动作做得很慢,好让威胁的意味再明显一点。

      人哆哆嗦嗦抖着睫毛,还是不出声。

      这他妈用想这么久?
      陈时突然没了耐心,强压着一股冷躁,逼问:“你很开心看我死!是不是?”

      说完,他胸口憋住的那口气还是没散干净,一把攥住小怪物的手腕,情绪像狂暴雨点,噼里啪啦打在人身上:“你哑巴了?!啊?!说话!”

      他有点疯了。
      脑袋挨了几下,疯了很正常。

      何况他现在像块破抹布,还有满脸的血,正常人也显得不正常了。

      所以他看见小怪物真的害怕了,视死如归般掀起颤抖着的睫毛,眉头可怜兮兮耷下来,要哭不哭地抿了抿唇。

      陈时愣了愣,松开手。

      以为她会跑,但她没有。

      “我怕。”她说。

      好一会,她低下头,又小声重复了一遍:“我害怕。”

      她嗓音有点哑,像只小奶猫。

      陈时一默,往侧边倚住墙,冷漠站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没让她走,小怪物也一直乖乖待在原地,脚步都没挪半分。

      陈时看着她圆滚滚的、沉默的脑袋,扭曲的情绪被慢火炖开,陡然翻腾:“有钱么?”

      她不明所以,茫然仰头。

      “钱,”陈时能听到自己吐出每一个字,都带着酸沤的怨毒,“黎志刚给你留了多少钱?”

      她摇摇头,没回答。

      陈时怀疑她是故意的。
      她比自己想象得聪明,沉默只不过是她示弱自保的伎俩。

      “你家不是挺有钱吗?”
      陈时没打算放过这个问题,他必须承认,从她难以启齿、无地自容的表情里,他找到了一种顽劣的慰藉。

      “我没钱。”
      她终于又开口了,很简短的三个字。

      “钱呢?”

      “赔、赔给……”
      她决计不肯再多说了。

      大概是赔给那些受害者家属了。
      陈时在心里替她补全,他记得李晓丽也收到过。

      其实上次见她回那栋破败的公寓,他就猜到了这个答案。
      黎志刚那催账公司背后牵涉出七八条人命,把全副身家赔个精光也不够买这些家属的眼泪。

      “你一分钱没有?”陈时不相信黎志刚出事前没给自己的宝贝闺女留钱,专断伸出手,“给我。”

      “我真的没有……”她颤着嗓音,又摇了摇头。

      “给我。”
      陈时神经质地扯了扯嘴角。他现在不信她。

      看,这次她就听进去了,默默卸下书包,拉开拉链,从夹侧掏出三张对折得很整齐的红钞票,递过来。

      她递是递了,眼神明显不对。

      陈时突然发现她眼中没有一开始那种,面对自己小心翼翼的惊惧了,反而很平静的,像无风的湖。

      “你他妈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他反应过来,其实她眼里的平静是鄙夷。好像他也是学校那群小畜生中的一员,是施暴者之一。意识到这个,他一瞬间被无名的怨恨填满,压抑许久的情绪忽然失了控,语气暴戾又癫狂:“你不欠我么?!你家不欠我么?!”

      说完,他真觉得自己疯了。
      被她逼疯了,想嘶吼想撞墙想杀人。

      他还想继续将这三个月来的愤恨、无助、委屈——或许是有一些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委屈,一股脑宣泄出来,但她突然讲话了。

      “你缺钱吗?”
      她轻声问。

      陈时一怔,攒起来的狠劲儿被这句反弹回来,抽在脸上。

      “他们说你偷了工厂废料,是不是真的?”

      原来她都听见了。
      陈时没回答,情绪一点点冷却,想看看她还能说什么。

      “别偷了好不好?我……我真的没钱,但别偷了。”
      她竟然在哀求自己。

      “我缺钱。”
      陈时声音沉沉。

      “我、我,”她有些急,语无伦次,“你好好上学,你……”

      “上学?”
      陈时想起她看书的情景,忍不住嘲弄她的坚持,“那你替我还债?还是说,像你一样天天蹲草里看书?”

      她突然噤了声。

      就是在这一刻,陈时猛然意识到,她根本不是个孩子——是他把她看轻了。

      他们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人。
      她的安静和定力,自己的懦弱和极端,从性格到想法,他们全都站在遥远的对立面。

      说不出是嫉妒,还是自我怀疑,在情绪又一次被点燃前,他想快点离开,像上次那样先逃了再说。

      但这次,手机冷不丁响了。
      李晓丽打来的。

      陈时小腿胫骨痛得行动吃力,看了眼黎嘉恩,干脆原地接起电话。

      已经很久没见过李晓丽了,隔着听筒听她声音,他竟然有种不熟悉的错觉。

      “儿子。”李晓丽吞吞吐吐,“妈妈最近不回去了。”

      “嗯。”
      陈时没有意外。

      李晓丽轧钢厂的工作没了,大概是太多人找去,想挖掘更多陈家在黎志刚案中的细节,影响了厂子的正常运行所以被厂长辞退了。总之,这事他知道。

      接着李晓丽说起阿婆家的琐事。
      这家养鸡那家下崽,恨不得事无巨细地从村头讲到村尾。

      陈时困顿又乏力,抵着墙有一搭没一搭听。

      手机听筒“滋滋啦啦”漏音,他微微耷下眼皮,看了眼还没走的黎嘉恩,发现她明明听得一清二楚,却用力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无辜样子,盯着自己脚尖安静画圈,忍不住皱了皱眉。

      “儿子,”李晓丽似乎是绕了一个大圈子,终于绕回她真正想讲的,沉沉吸了口气,又重复了一遍最初那句,“妈妈最近不回去了。”

      “嗯?”
      陈时没听明白。

      “去南方……打工吧。”李晓丽语速变快了,像着急挂掉电话,一口气说完剩下内容,“你好好读书,阿婆会去看你的。”

      然后,电话真的挂掉了。

      没留给陈时反应、回答的时间——似乎她根本就没打算留时间做母子告别,一切都不过是她的蓄谋已久、预谋已久。

      陈时懵了下,按住要炸开的头,缓慢将手机揣回兜,神色晦暗。

      李晓丽总是说,人言可畏。

      人什么言,可什么畏,这三个月来,他已经很能明白李晓丽的意思了。所以,他没什么好说的。他理解——不,他真的能理解么?

      陈时脑子里嗡嗡作响,有一万只虫子在飞,一思考就要钻出来。

      又低头去看旁边的人。

      她有些茫然,微微偏过脸,接起自己的凝视。

      眼眶红红,也可能是想到她自己,所以那双黑漆漆的瞳仁里,藏着让人透不过气的难过,往深了看,竟还闪过一瞬沉甸甸的绝望。

      不知道难过和绝望,哪一个扯痛了自己。

      陈时用力牵动嘴角,冷笑出声:“可怜我?”

      “你也不看看自己有什么资格。”
      不待人回答,他又说。

      看似平静的声线下,扭曲着亟待爆发的歇斯底里。

      就在今晚之前,他还只当自己是一切的旁观者——反正李晓丽和陈洪武这两人,在相互辱骂、相互攻击这件事上,天赋异禀。前一秒大家还坐在一张桌上吃饭,后一秒就掀了桌,互相往对方身上扔盘子,或者端着滚烫的汤,疯了一样浇在彼此头上。

      死了、走了,他都无所谓。

      可曾经以为漫长的、怎么过也过不去的童年,现在再回忆起来,他竟然记不得当时盘子是如何碎的,桌子是如何被劈成两半的——他能想起来的,只有陈洪武乐呵呵地夸自己“考得不错”,李晓丽端着新出锅的小炒出来,笑眯眯回应道“那也不看谁生的”。

      为什么,他现在只能记起这些。
      让原本可以不存在的痛苦,徒然翻了几倍。

      然而她像个不会说话的漂亮玩偶,只有睫毛扑闪,灵魂却空空荡荡。

      “你他妈一天到晚不吱声!”
      看着她近乎冷漠的安静,陈时竟然心生恐惧。

      他暴躁又尖刻,想从她身体里逼出一个活人,一个和自己一样扭曲、痛恨一切的人:“谁不知道黎志刚是什么变态?!你他妈跟他一个样!都是变态!”

      她抖了一下。

      “不是么?!”
      陈时觉得自己好像快成功了,他激动到狼狈,根本不知道这让自己看起来又可怜了几分,“黎志刚害死那么多人,你晚上不怕被索命吗?!黎嘉恩!”

      他重重叫她名字,一个字一个字,咬牙切齿。

      不知道在较什么劲,似乎如果看到了她的痛,那么一切就公平了一点——尽管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对半拆开的痛,反倒更痛了。

      但她好像又把自己缩小了一点,还是没有说话。

      陈时觉得她的沉默,让自己成了可悲可恨的疯子。

      让一个比自己可怜的人来可怜自己,看看吧,李晓丽让他陷入这种可笑处境。

      不,是黎嘉恩让他陷入了这种处境。

      不知所谓的痛苦,随血管里的血液,一次次猛烈冲击管壁。
      快要在身体里决堤。

      他现在是一枚滚烫的炸弹,亟需把自己投入谁的平原,用最决绝的姿态,引爆一切。

      ——庆祝他人生的脱轨。

      “滚!统统滚蛋!”
      “老子不需要任何人!”
      “你他妈也滚!”
      ……

      然而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连脑袋也缓缓耷拉了下去,身子顺着墙向下滑。

      在陈时最后的、模糊的视线里,一个小小人影冲自己扑过来,扑到他胸口。

      “陈时,”她依旧小声,带着哭腔,但头一次那么坚决,“我只有这一点钱,就这一点我偷偷攒的,给你,我们去医院……”

      那是一张四方的卡片,塞到他手里。
      大概是银行卡。

      黎嘉恩,你是要救我吗。
      你不害怕了吗。
      在世界没入黑暗后,他想问她,却只艰难动了动唇,没能发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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