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杪》余晖微凉

8、年年有余

　　那个假期过的很快，顾织织在家和吉他店两点一线的来回跑。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老板给两人放了个假，秋瓷本想拉着顾织织出去玩，却被拒绝了。

　　顾织织情绪没什么起伏，每天到处找散活干，疲惫肯定是有的，但是她没时间在意这些了。

　　她好像又回到了曾经那个封闭的状态。

　　偶尔和余悸聊聊天，坐在单元楼下，坐在那个空着的猫窝旁边。

　　余悸经常关心她的情况，两人的聊天内容也多了起来，好像回到了高一的时候。

　　有时余悸发来的一两张生活中的照片，能让顾织织短暂的放松一下。

　　顾妈妈和许久没联系的父母说了情况，去顾织织姥姥姥爷家待着了，平时倒是开始给顾织织转一些钱了，说让她收着，算是替没出生的弟弟妹妹存着了。

　　顾织织把这笔钱的大部分都存进了新开的银行账户里，自己留了一小部分交学费和应付生活需要。

　　顾父好像换了个新工作，回家越来越晚了，也不怎么管她关不关卧室门了，开学后顾织织住校，两人没什么碰面的机会。

　　顾织织喜欢在空闲的时候去单元楼顶上放风，仰着头看灰蒙蒙的天空，低下头看杂草遍布。

　　但是她也能感觉到自己情绪不对，每次不敢待太长时间。

　　「别待在楼顶上，你们小区楼顶怎么不锁？多危险。」

　　顾织织扶着楼顶上的栏杆，任风把发丝吹的乱乎乎的。

　　「底下全是乱树枝，跳下去会死的很难看。」

　　她调侃着余悸，指尖传来的一阵阵冷意让她感觉有点心慌，松手退后的同时，她又往下看了一眼。

　　睫毛向上翘着，头发被风吹起，在她胸口处轻微的晃着。

　　新学期快到了，她很快就可以去之前梦寐以求的大学报道了。

　　上了大学，真的会有改变吗？

　　她没有再多想，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总归能往好的方向去，也不可能比现在差了。

　　大学刚开学有些忙，新的环境、选课以及熟悉课程。

　　顾织织住校，食堂也有补贴，比起之前有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现在好了不止一点。

　　适应了大学生活后，她开始慢慢参加集体活动了。

　　系里经常组织出游，每次都是秋瓷想拉着她去，但是次次遭到拒绝。

　　“这两天放假，系里想一起去露营烧烤，到时候你陪朕一起去！”

　　秋瓷从上铺探出个头，冲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去洗漱的顾织织说。

　　“一起社交，留点共同回忆，没什么不好的是吧。”

　　见对方没什么反应，她又补充道。

　　这次，顾织织没有再拒绝。

　　“太好了，那我给你介绍几个朋友一起玩，我最近在年级群里加了好多人！”

　　秋瓷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

　　活动是第二天下午才开始的。

　　几个男生不知道从哪搬来了一个烧烤架，正在有条不紊的研究怎么用。

　　食材都是准备好的，秋瓷她们搬了几个小板凳，在旁边串。

　　顾织织带了一箱饮料，看大家都在忙，就挨个打开，分给他们。

　　他们聚在一起聊天，但手上的活都没停过。

　　“来来，介绍一下，这个是夏棉，高中也是和我们一个学校的。”

　　秋瓷招呼着两人。

　　顾织织和夏棉打了个招呼，记住了这个短头发的女生。

　　夏棉有见过眼前的女生，在她的印象里，顾织织一直很内敛，不善言辞。

　　她扎着一头低马尾，喜欢卡一只绿色蝴蝶结在脑后。

　　刘海是偏中分的，有些长，在加上她喜欢低着头，整个人存在感不是特别高。

　　夏棉经常看她写的小说，文笔犀利，文字哀愁，和她本人形象不是特别的相似。

　　想着想着，她拿起一瓶草莓味气泡水走到顾织织面前，递了过去。

　　一直埋头整理签子的女生抬起了头。

　　她的脸有些白，甚至有些不健康的白。

　　“秋瓷和我提到你喜欢写小说，我也很喜欢，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交个朋友。”

　　其实这句话在夏棉脑内过了很多遍，她手心里都有些冒汗，但是说出口后，她感到一阵放松，并开始期待顾织织的回答。

　　“谢谢你。”

　　女生很快的放下手中的东西，双手将饮料接了过来。

　　夏棉在她旁边坐下，边帮她收拾，边有条不紊的说着。

　　“余年老师，最近卡文了吗？”

　　她突然就理解了秋瓷经常调侃说：“让一个社恐变得社牛的办法就是让他遇到一个比自己还社恐的人”的意思了。

　　余年是顾织织的网名，只不过这时候，她很少发文章，看过她写的内容的人少之又少。

　　她能看到顾织织肉眼可见的紧张了起来。

　　正当她想着怎么换个话题，让她能感觉舒服些的时候，两串烤好的馒头片映入她眼帘。

　　“肉还没烤好，你们先尝尝这个，蜂蜜在旁边桌子上。”

　　有人将这两串递到她手里，就继续去帮忙了。

　　夏棉分给顾织织一串，自己也去帮着一起烤了。

　　桌上很快就摆满了吃的，大家把带的零食和酒水都拿了出来。

　　“真心话大冒险来不来。”

　　秋瓷在旁边拽拽她的袖子，从桌子底下拿出一组牌。

　　“我都可以。”

　　卡牌打乱后被放到桌子上。

　　一共不到二十个人，一大桌子很是热闹。

　　不知道是谁找出一个空瓶子，开始转动。

　　瓶口指向的人就要完成真心话或者大冒险，完不成的人可以选择绕着小公园跑圈，也可以喝酒。

　　前几轮被转到的人她都不熟，没有特别注意，只是一起凑了个热闹。

　　等了几轮，她觉得实在无聊，就跟秋瓷小声说了一句，自己找了个路灯边坐下，拿出手机，给余悸回消息。

　　「余悸：上号吗？」

　　「余年：来咯！（原地翻滚）（起身）（打开手机）（点开游戏）（开始！）」

　　路灯下的女生，肉眼可见的开心了起来。

　　她在游戏上去了余悸的位置，手机突然弹出一个视频通话。

　　是余悸打来的，她接了。

　　游戏中，两个人物挨在一起，余悸在她身边放了几只气球，还有一个蛋糕。

　　视频中，余悸站在天台边。

　　顾织织看到余悸把头发散了下来，天台的风很大，将她的长发轻轻拂起又放下。

　　那个黑色半框眼镜后藏有片片星辰的眼睛正望着她。

　　手机被余悸放的远些。

　　她手里拿着一只点燃了的仙女棒。

　　“你说你喜欢烟花，我想带你去看，但是我现在只能先模拟一个小型的。”

　　见顾织织不说话，她又说。

　　“生日快乐，许个愿吧。”

　　顾织织又沉默了一会，然后低下头，闭眼想了一会。

　　那一刻，她在心里想了好久，她希望自己和秋瓷能更开心、希望长眉大爷和秋妈妈都身体健康、希望那个还没出生的妹妹能有更好的生活环境...

　　如果是对余悸说的话...

　　“我希望，年年有余。”

　　镜头后的余悸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笑道。

　　“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吗？”

　　“就是每年都有用不完的钱！”

　　顾织织也笑着，回应她。

　　视频里的她，站在暗处，有微弱的灯光洒在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这是她的第二个朋友，明明平时一起玩的机会也没那么多，可她每次想起两人相遇的场景，想到有人对屏幕后没什么优点的自己停留，就有一种莫名的感觉。

　　她在想，如果每年生日都有余悸陪着她就好了。

　　她想，年年有余。

　　她想，年年有余悸。

　　等他们玩的差不多了，有一些喝了点酒的晃晃悠悠在帐篷边走，剩下的零零星星在分着零食或者几个人凑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秋瓷正拿着一个小盒子四处找顾织织。

　　“奇怪了，电话也不接，人去哪了...”

　　她走过一条没什么人的小路，那里只有一盏路灯。

　　路灯下，顾织织坐在长椅上，正低着头打电话。

　　她走近了些。

　　“我明天会回去的。”

　　顾织织只说了一句话，但看起来心情不是特别好。

　　等她挂了电话，秋瓷才小心翼翼的走过来。

　　在她的印象里，顾织织的情绪从来不会表现的大起大落，这次也不例外。

　　她坐在顾织织旁边，靠的她近一些。

　　“生日快乐啊。”

　　盒子里装着一根她攒了挺久生活费才买到的钢笔。

　　顾织织有些惊讶，这个礼物对她来说有些压力，但她还是笑得软软的，像往常一样。

　　“谢谢，你居然还记得。”

　　她刚接到了家里的电话，那血缘关系上的父亲让她明天和自己一起出席领导的生日会。

　　还“大发慈悲”的给她准备了一条裙子。

　　“天天穿的灰头土脸的，别给你老子我丢脸，老子丢不起！”

　　顾织织已经很久没有穿过裙子了。

　　可在她十七岁生日的时候，她妈妈送过她一件红裙子。

　　她当天就换上了，连标签都没有摘。

　　“穿成这样想勾搭谁！你不要脸，你老子我还要脸呢！”

　　他是这么说的，像如今说她灰头土脸一样。

　　那件红裙子被退回去了，碎裂的酒瓶子差的就划过了她妈妈的脸。

　　她看到自己的妈妈蜷缩在角落里,抱着头，低声地哭。

　　有时候她很恨自己出生在这个家庭里，又对自己那个从来没保护好自己的妈妈感到十分内疚。

　　她发现，有时候，自己会控制不住的发抖，喜悦的时候是，害怕的时候也是。

　　像现在，她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些颤抖的迹象了。

　　但秋瓷还在，她只能用力掐着自己，直到指甲外沿渗出颗颗鲜血。

　　直到秋瓷将她抱进怀里。

　　“怎么了呀，说好要给你买的，你别有压力，实在不行周末多去陪陪我妈妈，她说挺想你的。”

　　颤抖停住了，顾织织扶着秋瓷的肩，却把血滴在了对方的衣服上。

　　鲜艳的红色晕染开。

　　她有些手足无措的看着那块被蹭脏的地方。

　　秋瓷也注意到了，却只是拉过她的手，微微皱着眉。

　　“怎么弄的啊，跟我回帐篷那边，我带了创可贴。”

　　顾织织点点头，跟着她回去了。

　　两人处理好伤口后，系里的人也回去的差不多了。

　　她们索性就一起回去了。

　　或许是秋瓷的那个拥抱让她有了些勇气。

　　过了一天，她穿着那件裙子如约赴约，裙子有些小，显然是买的人并不记得她衣服的尺寸。

　　要是在平时，别说饭局，顾父的电话她都不会接。

　　可这次，顾父写了手写信，如果她参加这次聚会，他会搬走，以后家里只有顾织织一个人。

　　她疑惑，员工饭局，为什么要带自己来，但又实在需要这个环境，不管是为了自己以后还是那个没出生的弟弟妹妹的以后。

　　“张总，这么重要的日子，您还关怀我们这些小员工，真是我们的荣幸啊！”

　　她看到平时动不动就对着自己指手画脚、高高在上的父亲，如今对着一个年过半百，挺着一个啤酒肚的领导俯首称臣的模样，心中竟有几分嘲讽，但更多的，是不甘和不屑。

　　那个被叫做张总的男人并没有理会他，反而把视线落在站在后面的顾织织身上。

　　“这是你女儿？”

　　听到领导终于说了话，他连连道是。

　　“长的真好啊。”

　　张总笑了一下，抹了抹咧着的嘴，又挺着肚子走了。

　　见领导走远，他把愤怒对上了顾织织。

　　“待会去给张总敬酒。”

　　像是命令。

　　他不在乎自己女儿不会喝酒这件事，他也不知道。

　　但他清楚，今天是他翻身的一个好机会。

　　“我如今只能靠攀关系升职，全是拜你和你那个没用的妈所赐！”

　　这句话他说了太多次，有时候是在对着她们泄完气后，避开满地狼藉，筋疲力尽的靠在墙上说的，但更多时候，是在顾织织上学时，殴打自己妻子的时候。

　　用他的话来说，是她们限制了自己的发展。

　　整个聚餐的过程就是各个员工给张总敬酒。

　　张总就坐在顾织织对面，醉醺醺的，用一种戏谑的眼神看着她。

　　顾织织被盯的难受，想找个机会去卫生间，却被旁边坐着的父亲一把按住。

　　手腕被攥得生疼，很快就有几片红痕印了上去。

　　“去给张总敬酒。”

　　又是那种命令的语气。

　　顾织织慢慢从座位上移开，端着红酒杯，一步步走向主座的位置。

　　不合脚的鞋子膈得她脚腕处传来阵阵刺痛，每走一步，心里就好像能喷涌出厌恶和苦涩。

　　张总见她来了，也站了起来，一把搂过她的腰，举着酒杯就往她嘴里灌。

　　顾织织被又苦又辣的红酒呛住，弯腰咳嗽。

　　胃里的不适让她挣脱了张总的臂弯，推开门就踉跄的往外跑。

　　她听到自己父亲愤怒的咆哮着，像一只颓废的恶犬。

　　逃出那个酒店后，她蹬掉了不合脚的高跟鞋 ，拎着鞋就往学校的方向跑。

　　那一刻，她想的是，还好妈妈已经不在家了，不会再被按着撒气了。

　　宿舍里空荡荡的，可能是这两天放假的缘故，校园里也很少有学生还在。

　　秋瓷今天回家看妈妈了，也不知道自己刚刚去了哪里。

　　她去洗了个澡，身上的伤疤被热水烫过一遍，没有她想的那么疼。

　　用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后，躺了半个小时，但怎么也睡不着。

　　浑身发着抖，像是吓得，也像是气的。

　　手机里弹出了新的消息。

　　她没去管不停弹出的电话提示，而是点开了置顶的联系人。

　　余悸在上午就给她发了几张新拍的照片，只不过她没有看到。

　　「余悸。」

　　对面很快就显示正在输入中，并弹出了新消息。

　　「我在。」

　　她感觉像是有一层勉强支撑住她的网破碎了，情绪再也绷不住，泪珠一点点在枕头上晕开。

　　见她不回消息，余悸直接给她打了电话。

　　接通后，两人都沉默了。

　　“心情不好？”

　　顾织织擦擦眼泪，嗯了一声。

　　等她稍微让情绪平复了一些后，把刚才经历的事情和余悸说了。

　　她觉得自己好蠢，怎么会有天上掉馅饼的事，冒着这么大危险答应了顾父的要求，如果今天没跑出来...

　　“我问过她为什么不离婚，但是她说，她只有我爸了。”

　　顾织织说完这句话，再次沉默了，她没办法改变别人的决定，她只能努力摆脱束缚她的关系。

　　余悸说了好长一段话，但她头有些痛，晕晕乎乎的没有听清。

　　“那你呢，你有自己的唯一吗？”

　　这是一个好奇怪又无厘头的问题。

　　见顾织织不答，她又说。

　　“比如说，唯一一个好朋友，唯一一个喜欢的人。”

　　顾织织还是不说。

　　她听到余悸微微叹了口气。

　　“你觉得，对他们来说，你不重要，但是你怎么知道全部人的想法？”

　　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顾织织静静听着，像是在期盼着什么。

　　“年年，万一有一个，你是她的唯一呢？”

　　顾织织，或者应该叫余年，小声嘟囔了一句。

　　“哪有人这么傻。”

　　“你为什么不能是自己的唯一呢？”

　　心里的期盼落空了，但她又觉得余悸说的没错。

　　“你...你还是去找别人玩吧。”

　　别扭的说出这句话时，她觉得自己好幼稚，于是又补充。

　　“你有很多朋友的，你可以选择去找他们玩，我的负面情绪太多了。”

　　“我不选，我就待在这。”

　　顾织织想去辨别余悸眼里的情愫，但她不敢去看镜头。

　　“没有我，去找他们也是一样的。”

　　“没有你，我只能去找他们。”

　　眼泪从她脸上滑过，有些痒痒的。

　　她看到余悸站在一片黑暗里，微微亮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