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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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临行前魏尘交代过各派弟子们，他们此行为的是历练，不得私自御剑前往潍州，四人便紧赶慢赶了一个月，本以为总该会是个不错的天气，可待终于到了潍州之内，却都愣住了。
乌云压顶。片片浓云包绕住了潍州的整个天空，阴森森的凉风狂卷过空无一人的街道。
几个空竹篓被刮得飞舞到空中，夹带起一小片灰尘和落叶。
这里与齐州的融融盛景很不一样。潍州好像暂停在了深秋，而齐州却已是初夏。
温绫不知从哪里寻来一把题着酸诗的玉骨折扇，右手捏着扇柄，“哗”地一声展开遮住迎面而来的风沙。
“嘶……好冷……这里的风一刮，我怎么感觉跟要过冬了似的。”
谢晴歌腰间的峨眉刺叮零啷铛的响，她拢了拢衣襟，又往温绫这边挪了两步，恨不得贴在她身上走。
“啧啧啧，连这点寒气都受不住，你爹和你三个兄长教你的内功心法被你忘到哪里去了？”
陈玉舟以袖挡面，颇嫌弃地睨了谢晴歌一眼。不等谢晴歌说话，他却抢先一步将她的包袱拿过来自己拎着，挡在她前面，见她狐疑地望向他，又没事儿人一样继续眯着眼找寻可以歇脚的地方。
这城里竟有一种枯败之感，如同将谢未谢的残花绽放着所剩无几的娇妍，表面看去风平浪静，可内里却早已不剩什么生机了。
路两旁人家的院落里，将将高出墙头一截的瘦竹窸窣不断，枯黄的竹叶卷入空中，叶面蒙上一层模糊的灰尘。
顾澋寻到几处客栈，敲门一一询问过去，竟无一人答复，更别说给他开门了。
一直绕着整个城转了好几圈，谢晴歌走到一处屋檐下，弯腰揉着脚踝，向其余三人嚷道：“不走了不走了，我脚疼得要命，好不容易进了城，又是这种鬼天气，关键是一个像样的客栈都住不了。连休都休息不好，还去什么公主墓，我看直接回齐州算了。”
“姑奶奶，您别闹了行不行，本来别人就不愿意让我们借宿，这么大声，还要不要住客栈了？”
陈玉舟急忙扯了扯谢晴歌的袖子，低声让她别再说了。
但她的声音实在太大，直接顺着风传到了对面。顾澋来不及阻止，余光扫过，见好几户人家亮了灯，把紧闭的窗户开了一点点，悄悄地往他们这边看。
温绫显然也发现了，身形一动，抢在隔她最近的人家关上窗子前用扇子抵住了窗缝。
从这个缝隙看，只能看到这间屋子里零星的破旧家具。
窗后一个小女孩被温绫一吓，“啊”地惊叫一声，手中油灯滚落在地。
温绫没松手，握扇的力道却是一增，将窗户又挑上去一些，气定神闲地笑道：“小妹妹，我们是前来除祟的仙门弟子，眼下找不到客栈歇脚，不知可否借宿几晚让我们修整一番，也好早些将妖祟除去，还你们一方安宁。”
小女孩八九岁年纪，似乎很久没有吃上一顿饱饭，一双眼睛深嵌在瘦得脱了形的脸上，显得格外黑亮。她捡起油灯，往温绫所站之处凑得近了些，看清温绫的脸后，才战战兢兢地问道：“你们……是修仙的道人吗？”
“对啊，是来帮你们除妖的……诶？”
温绫话还没说完，这小家伙的油灯就再一次掉在了地上。
她惊慌地扑倒在地，却不是去捡那翻倒的油灯，而是不断磕头，口中还念着模糊的几句话。
温绫侧耳去听她说的什么，可是她说得太快，只听到最后四句：“初六露华现，小儿把树摇。南方朱雀影，红石雾中凿。”
等她念诵毕，才站起来惶恐地对温绫作揖道：“娘子，不是我家不愿留你们，而是我们不敢留。我们这里每月初六亥时就有鬼婴啼叫，是要吃人的。我们不是没有收留过这些修仙人，可他们承诺捉鬼却都一去不返。一连三个月，凡是他们借宿过的地方，全家上下都死光了，我们实在害怕被连累啊……趁现在还早，你们赶快原路返回吧……”
“鬼婴夜啼……”
温绫皱了皱眉。
来潍州之前，师父曾说过，此次要除的是墓中的一只大妖，很可能是平芷公主的鬼魂化成的，但平芷公主死时已经成年，鬼魂不可能是婴儿形态。
这又是哪里钻出来的鬼婴在作祟？
温绫面上不显，只谢过那小女孩，将扇子收回，转身走向顾澋这边。
顾澋道：“如何？”
温绫没有立即就答，而是反问道：“平芷公主生前有过孩子吗？”
“……啊？你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没等顾澋出声，陈玉舟便急慌慌地插嘴道：“我们能不能借宿才是要紧事，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温绫看他一眼，扇尖遥指街道上一排闭得严实的门窗：“这些人之所以闭门不出，不仅是因为天气糟糕，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害怕我们借宿之后牵连到他们性命。那个小女孩跟我说，鸢都不知何时起每月初六亥时就有鬼婴作祟，时间固定，且连续要了好几家人性命，可见其意念之强。然而师父曾言，我们此行是为除平芷公主鬼魂之乱，既如此，不应有二鬼同祟一地。除非这鬼婴是平芷所化，或者它生前是平芷直系至亲。”
顾澋此时方皱眉应道：“我来时翻过家中藏书阁内《南国史》，平芷公主二十二岁和亲北疆，二十九岁病死异国，棺椁接回时，手臂上的守宫砂尚在。”
温绫讶然：“也就是说，她未同北疆王子行夫妻之礼，更不可能有孩子。况且平芷公主是南国皇帝长女，下面所有妹妹都年纪相仿，没有年龄相差这么大的姊妹。”
陈玉舟抓抓后脑勺，神色也凝重下来：“那就奇怪了，这鬼婴是怎么做到一边取人性命，一边与平芷公主鬼魂抗衡而自身不散的？”
谢晴歌听得脑袋都大了，抓住温绫的袖子，问道：“我的问题只有一个，我们今晚住哪？”
温绫抖开扇子摇了两摇，只叹道：“借宿就不要想了，在阴蔽之处将就一下吧。”
“……”
娇生惯养的谢小娘子难得地沉默不语。
众人行至一建筑阴蔽处，又四处找来一些枯枝落叶，勉强坐下。
顾澋一坐下便开始运功调息，佩剑“素月”和乾坤袋被他取下，整整齐齐地摆在脚边。
折腾了这么久，待众人终于安定下来时，已接近戌时了。
天灰蒙蒙的，一丈之外的东西全都被尘土模糊了，什么也看不见。风没有下午时那么大了，却依旧有些冻人。
温绫也闭着眼，却没有睡着。
那个女孩的话犹在耳边，她总是觉得心内有些不安，却一时间想不出个所以然。
她捏着扇子翻了个身，察觉有隐隐的火光亮起，索性就不睡了，复又睁开眼睛。
陈玉舟点燃了一张明火符，令它飘在众人中央，抱剑盘腿，不一会就开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谢晴歌小心将无意识靠在自己肩上的脑袋挪了一挪，这才放心闭眼睡去。
橙黄色的火光映在脸上，竟把她张扬跋扈的五官线条削平了一点，看起来就像临安水乡某一个不谙世事的船家女儿。
温绫无言看着她的侧脸。
谢晴歌这个姑娘，虽然有些娇气，却并不令人讨厌，平日虽勉强能够保持稳重，可一笑起来两颗小虎牙便藏也藏不住，天真灵动，格外惹人怜惜。
也许是自己从未有过像这样毫不掩饰的少女情态，温绫每次看到谢晴歌，都会忍不住想要把她当作亲妹子护着。
即使她看着谢晴歌活泼地笑，心中反而会更难受。
这会令她无可避免地想起自己的过去。
诚然，温绫并不是一朵柔弱的娇花，对于谢晴歌的这一点微乎其微的羡慕，也绝不是贪恋锦衣玉食的生活，但不知为何，她总是忍不住将自己的过去与谢晴歌的现在放在一处相比。
每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与谢晴歌的截然不同之处，心中的酸涩难言似乎都在无声地提醒着她：不要对未来抱有一丝一毫的幻想。
要为临安温氏平反，颠覆人们习惯了十年之久的认知，她的结局必然不会好。
这是一条只有她一个人的血路，万人唾骂只是家常便饭。
谢晴歌的父兄把她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孩童纯净的本心仍在这样的年纪一览无余，对血腥污浊的世事一概不明就里。
这样误打误撞却堪称天真无邪的性子让温绫无比清楚：一张白纸一旦沾染上墨迹，便再也无法整洁如新。
谢晴歌就是那张干净的白纸，顾澋是映照世间万物的明镜，陈玉舟则是真正的恣意性子，只要他想，就可以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所有捧给珍视的人。说到底，最后千夫所指的人，只会是她自己。
临安温氏的温淮冰，从前天真善良，后来沉默克制，工书画，擅古琴，却从未真正做过一回自己；而齐州魏氏的魏蓉裳随性轻慢，虽然不学无术，却从来坦坦荡荡，不会被过去牵绊。
她扮演着自己最想成为的人，羡慕着别人的单纯无知，却无比清楚，自己离这样的人，实在太远太远了。
以骄矜散漫的魏蓉裳作掩饰，又何尝不是对她自己的折磨。
温绫愣愣地盯着谢晴歌熟睡的侧脸，喉间涩意难消，眼前忽然一片模糊，抬手一摸，才惊觉不知何时掉了眼泪。
她仰头望着天。乌云遮住了月亮，缥缈的雾气悄悄笼住了这座静谧的城。
今晚的潍州，正如无人来过的荒径，永远不会有等在前方的亮光。
“轰隆”一声，浓密的乌云后滚过一道闷雷，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渐渐织成一方巨大的雨幕。
缭绕在这座城的阴气更重了，突然一股强大的威压不断逼近，几乎要将一砖一瓦尽数捏成粉末。
天色骤黑，温绫坐起来，感觉一个巨大的阴影突然覆盖到整个街道上，敏锐地一回头。
远处雨幕模糊之处，骤然多出了一个高大的影子，看轮廓，似乎……是一座山。这座山竟然是漂浮在半空中的，在乌云的遮蔽之下，更显得鬼雾森盈，煞意横生。
耳旁忽传来剑鞘摩擦的轻响。温绫看过去，见顾澋已调息完毕，单手结了一个印，正在探寻这些阴气的来源。
一束碧绿色的灵力消失在雨中，顾澋目光追随它远去，凝眉不语，半晌，抬眸望向那座诡异的山所在之处。
温绫看着那座山，忽然心下一震，女孩吟唱的歌谣再一次浮现脑中。
初六露华现，小儿把树摇。
南方朱雀影，红石雾中凿。
今日是六月初六。
“露华”恐怕不是指其他，而是指突然出现的这座山的名字。
“露华现……南方……”
她仔细辨认这座山的方位，发现露华山的方向，不偏不倚，正好在潍州之南。
而朱雀恰恰是主南的神兽……他们进潍州所遇到的种种异象，都与这四句歌谣对应起来了。
顾澋见她神色有异，道：“可是发现什么了？”
温绫便将那四句歌谣跟他说了一遍。
顾澋思索片刻，紧皱的眉头一松：“这便能解释了。”
但“小儿把树摇”和“红石雾中凿”却无所解。
温绫还待再问，一阵冷风忽忽吹来，激得她打了个喷嚏，谈话便暂时中断了。
顾澋埋首摩挲几下佩剑，似乎想到什么，倏尔抬眸对温绫道：“时候不早了，把他们叫醒。”
温绫听他如此说，开始不太明白，再一想，猛然一惊。
她连忙叫醒陈玉舟和谢晴歌，急切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陈玉舟嘟囔了几句开始揉眼睛，谢晴歌睡眼惺忪地从包袱里拿出圭表，指尖灵力一动，表盘上立即投下一个灰色的影子。
她眯眼看了半天，才磕磕巴巴道：……亥时了。”
糟了！每个月的初六亥时……顾澋当机立断喝道：捂住耳朵！”
谢晴歌的圭表无疑是很准的。
就在她话语落下的刹那，一声婴儿的啼哭便划破长空，由远而近，渐次弥漫开来。
这说不出是怎样的一种声音，乍一听音量不大，甚至有些细细弱弱的，像猫儿无力的悲鸣，虽悲戚却并无攻击力。可一旦听到此声，片刻之后便突然浑身无力，如同百爪挠心一般难以忍受，五脏六腑也好似被死死捏住，呼吸不得。
谢晴歌和陈玉舟刚刚醒来，反应慢了半拍，不小心叫那啼哭声入了耳，顿时体内翻天覆地地绞疼，倒在地上哀嚎不止。
温绫反手向着那声音来源之处拍出一枚结界符，蹲下查看他们的伤势。
她眼尖地发现陈玉舟耳中有什么东西在动，灵力灌入折扇，在他右耳外一挑。
随着陈玉舟痛苦的嘶吼，一条拇指粗的黑虫被甩在他脚边，自动燃起青色的火焰，化为灰烬。
温绫如法炮制，除尽二人耳内的虫子，二人痛苦终于缓解。
雨停了。
潍州的空气却并没有因雨的停下而变得清新。
天空还是阴沉沉的。露华山像个庞然巨兽，横挡在空中一角。
顾澋抬头望去，见露华山的轮廓已清晰起来，便紧了紧手上佩剑：“走吧，上山。”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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