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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与君相逢处,不道春将暮 ...

  •   青山连绵,碧水环绕。

      天仍旧是玉似的通透无云,连风也带着轻柔的温度。山上的竹林青葱极了,横斜静立的竹枝偶被无意拂过的衣衫惊得窸窣几下,那凝在竹叶之中的绿就晃个不停,浓得要滴出来似的。

      走在林间,耳畔都是鸟的娇鸣,起伏的绿色和泠泠的水声织着一个不愿醒来的梦。

      目之所及都是轻飘飘的,连那些坚实的泥土路,踏上去也似乎是软绵绵的站不住脚。

      温绫想,前人有道是“梦也玉晴山”,大概真如此时此景一般醉人罢。

      各派弟子们在山门前集结完毕,纷纷踏下石阶,三三两两说笑着下山,各色弟子服色彩斑斓,彩虹一样散落在各处,瞧着也是好不热闹。

      此次捉妖,高阶和低阶弟子分开行动,同一阶次的人会分成数个小组,以特制的木牌区分。

      木牌上有特殊标志,每个小组都不一样。当同一组的弟子互相靠近时,木牌会作出反应,让他们及时找到所在小组,结队而行。

      山脚下,蝶方镇人头攒动。形形色色的人穿梭街上,摊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道两旁,满头青绿的榆树随风而舞,几束阳光穿过薄如蝉翼的叶片,折射出翡翠般剔透的光影,点洒在斑痕遍布的老石街上,极轻,也极美。

      恰是人间五月,早春初绽的鹅黄嫩绿悄然蜕变成葱茏碧色,连缀成一片生机盎然的绿波。

      在山上还不觉得,下了山,天气竟也跟着热了起来,已有好几个卖冰饮的小贩在街上摆了摊,揭开木盖时,从里面漫溢出一阵沁人的凉。

      温绫循着木牌指引艰难地从人群里挤到路边,手中却没了动静。

      有同伴就在周围了。

      她整整被挤皱的衣摆,看了一眼蠕动的人流,觉得一时半会也挤不过去,干脆先买了一碗冰饮,在榆树下站着等人群散去。

      她把乾坤袋打开,确认里面的琴没被挤坏,才放心地拿起冰饮来喝。

      可还没待喝上几口,从街的另一头忽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人群开始飞快涌动,甚至有人还挤到了路旁边。

      温绫忙侧身避过两个布衣壮汉,一个身背货箱的卖货郎倏尔又向她挤来,她只好贴着树干往边上挪,手掌摁在树上,擦破了一点皮。

      欢呼声的来源,几个戴着巫神面具、衣衫褴褛的人拿着手鼓和木杖,装模作样地在游街“驱邪”。

      往破碗里丢几枚铜钱,“神婆”便会拿着木杖在丢钱之人身上胡乱晃一通,口中哇啦哇啦念几句唱词,就代表此人今后将无病无灾了。

      实在是民间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四周百姓却频频叫好,铜钱撞到破碗的脆声久久不散。

      温绫撑着树干,静静地望着这些百姓。只因为这几句含糊的唱词和铜钱买来的希望,他们便能心满意足,相信自己的一生都会平安顺遂。

      多久没有这样简单却丰富的情绪,乍一见到,心中隐隐揪痛。

      如果十年前什么也没发生,她也该是这样平凡快乐地生活着吧。

      木牌突然一阵颤动。

      温绫感觉到木牌生发出一股力量,直把她往街对面推,知道是同伴木牌召唤,便没有拒绝,顺着这股力行至对面。

      也是凑巧,驱邪的一众人敲锣打鼓地行远了,街上的人霎时少了很多。

      拽着她的力量突然消失,温绫堪堪停在一片冰蓝色的袍角前。

      这人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身着江宁顾氏独有的云纹绉纱弟子服,通身气派清绝无两,如松如竹。

      温绫粗粗扫他一眼,便见他长身鹤立,眉眼疏朗,只一根梅纹岫玉簪挽发,腰间一柄佩剑更是不凡,直衬得他整个人温润赛玉,淡然胜水。

      正是那一句“君子之貌,葳蕤如松”。

      原来是江宁那位盛名远扬的撷芳君。

      温绫心下了然,抬眼看着这双如同溪流一般明亮沉静的黑眸,不禁怔然片刻。

      面前的人目光轻轻掠过她手中木牌,然后颔首行礼道:“江宁顾氏弟子顾澋。”

      温绫看见顾澋眸中明镜般倒映出了她的影子,忽然觉得自己不该出现在这没有半分世俗尘埃的一片清明里。

      它们太干净了,干净得令她有些自惭形秽。

      是哪怕自己身着白衣,也无法企及的干净。

      因为那个性情纯然的温淮冰,早已被杀死在十年前。

      原本她斡旋尘世喧嚣十年之久,这些与人相处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早就没那么分明,“魏蓉裳”这个身份也早已得心应手,但面对一个真正干净的人,她勉力维持的所有虚假——姓名、身份,以及不得不拿来放松外人警惕的一张笑脸,在这双眼里却无所遁形,尽数折射成一种无声的嘲弄,尖刺一般剜着她的心。

      这双眼越澄澈,她就越清楚,任何伪饰都不足以成为迷惑他的业障。

      “魏蓉裳”虚假的面皮终有一日会被揭穿。

      于是她只与他对视了一瞬,便错开了他的视线,不叫他眼里倒映出满身尘埃的自己,只低首应道:“齐州魏氏弟子魏蓉裳。”

      心中莫名的沮丧,温绫掐了自己一把,强露出作为魏蓉裳一贯的笑容,正要开口说些俏皮话,瞥见顾澋却转而看着街头,就暗自歇了一口气,顺着顾澋的目光看去。

      一个身量高挑的姑娘拽着一个瘦削的少年,匆匆向他们跑来。

      这姑娘梳着两条长辫子,没背佩剑,腰上却别着一对峨眉刺,随着步履匆匆,绛紫色的裙摆翻飞得像一朵花儿,衣角上缀着的个个精致小巧的银铃发出轻快的响声。被她拽着的少年以金冠束发,身上一件绣金线的墨色鹤氅,一看便是显贵的门派弟子,只是这十分贵气都因那姑娘的一拽褪作了浮云,反倒显得有些憋屈。

      只是,他们竟然是从街前面来的。

      各门派都是择了门中最优秀的弟子前来历城,自然也是要随着师父一起在山上商议,就是连提前到山下的顾澋也是与姐姐和父亲私下见过魏尘才下山的。

      但这两位竟比他们还要早到……敢情方才是根本没上山,一直在镇上玩呢。

      紫衣姑娘见温绫二人停步在前,便爽朗笑道:“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我是武阳关弟子谢晴歌,这位是潭州陈氏的陈玉舟。方才我们的木牌振动不止,想来是同伴在此,便赶快跑来汇合,没想到还是晚了些。”

      说着,她转过头,染着蔻丹的指甲就要往陈玉舟额头上点:“都怪你,知道要找同伴却还要买东西耽搁,我都说了让你快一些,你偏不听。”

      陈玉舟拍开她的手,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道:“明明是你刚才看到肉包子流口水,自己偷偷下山又没带钱,偏要拿我的钱付……”

      谢晴歌觉得面上挂不住,气急败坏地提溜起他的一边耳朵:“我看你这几天被爹爹夸了几句真是胆子肥了不少,敢不敢再说一遍?”

      陈玉舟“嘶”地一声痛叫,朝谢晴歌扮着鬼脸道:“才十几岁就动不动打人,就你这张牙舞爪的样子,我看以后谁还愿意与你做道侣。”

      谢晴歌柳眉倒竖,着恼地又要骂,站在一旁的温绫觉得再不阻止这两人恐怕就要打起来了,便出声打断道:“我看谢姑娘头上的紫晶石发饰不是凡品吧,戴着真好看。”

      被她这么一打岔,谢晴歌的注意力自然便被转移到了温绫身上,不由得放开了陈玉舟的耳朵,向她看来。

      顾澋顿了顿,亦是将目光投向她。

      陈玉舟见状,趁机往顾澋身边一钻,然后两手合十向着温绫感激地拜了两拜。

      女孩儿家都爱美,被温绫这么一夸,谢晴歌便暂时忘记了捂着耳朵的陈玉舟,高兴道:“算你眼光独到,这是我哥哥请了最好的匠人给我做的生辰礼物,是独一无二的,别人想买都买不来。”

      温绫不由失笑。

      听说这个谢晴歌在武胜关既有爹爹护着,又有兄长宠着,从来便是要星星不给月亮,人人都顺着她,更有丫鬟仆从无数,瞧着却不像什么修仙弟子,倒像是凡间的娇小姐。

      这么看来,弟子之中广为流传的那个诨名——谢晴歌与魏蓉裳并称的“朔方双煞”,也不是不无道理。谢晴歌高傲娇纵,魏蓉裳泼皮无赖,的确令各门派的男弟子们“闻风丧胆”。

      也不知道做任务被同时分到朔方双煞,陈玉舟和顾澋是什么样的心情。

      谢晴歌却早已把她划为“己方阵营”,挽着温绫的手臂便往前走,竟是一点也不管身后的两个人了。

      一路走,还一路问:“阿裳姐姐几岁了?之前可曾下过山?听说过武阳关么?身上可有趁手的法器?没有的话也没关系,我这就给我三哥传信,定让他给你寻一个好的来……”

      温绫瞥一眼身后,看到顾澋和陈玉舟没有跟丢,这才一个一个回答她连珠炮似的问题。

      好容易答毕谢晴歌的问题,温绫竟然有些饿了。

      她随意寻了一处酒楼,停下来对其余三人道:“这一早上都在玉晴山上忙,现下到了饭点,不如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招待你们吃一顿地地道道的餐饭吧。”

      顾澋倒没说什么,只颔首谢过,陈玉舟便表现得极为感激了。他已经被谢晴歌塞了一手方才汇合前路上买的小玩意儿,听温绫提议,深以为然,忙不迭抢先上了酒楼。

      一行人在一楼临窗的桌旁落座,温绫叫来小二,问过众人有什么忌口,便向小二飞快地报出一串菜名:“栗子鸡,三丝鱼翅,煎酿茄子,葱烧海参,绣球干贝,四喜丸子……再要一份清汤银耳……”顿了顿,复又抬眸问道:“这些够吗?”

      陈玉舟听得只连连点头,倒是谢晴歌兴奋地接道:“够了够了,这些菜一听就很鲜美……阿裳姐姐,你是怎么知道我喜欢喝银耳汤的?”

      温绫笑道:“桌上素菜少,顺手点了而已。你喜欢正好,一会可以多吃点。”

      她见顾澋始终没发话,便问道:“撷芳君呢,还有什么想吃的?”

      顾澋正拿着茶壶,默不作声地将面前的碗筷都烫了一遍,闻言只低声道:“都好。”

      没过一会儿,菜便上齐了。温绫说着几个在山上听到的趣闻,逗得谢陈二人哈哈大笑。

      这两人一边听着温绫说话,一边大快朵颐,不一会便风卷残云地吃了三碗饭。

      谢晴歌吃得脸上嘴上都是油,打了个饱嗝,拿着筷子刮尽碗里最后一点酱汁,满足道:“好吃,太好吃了……我长这么大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卖面人……卖面人……”

      一个驼背老头吆喝着从酒楼门口经过。谢晴歌两眼放光,立刻把陈玉舟从凳子上拽起来:“快快快,我要买那个面人,你跟我一起去买!”

      “……你又要用我的钱!”

      不顾陈玉舟的反抗,谢晴歌揪着他的袖子,奔到楼外去买面人了。

      桌上只剩温绫和顾澋两个人。

      温绫又叫了壶菊花茶,慢慢地抿了几口,往顾澋那边看去。

      刚才吃饭的时候,他全程不发一言,一顿饭吃完,身上仍旧整洁,竟找不出一丝失礼的地方。

      也不知道她方才刻意与谢陈二人搭话的可笑面孔,他瞧见了没有。

      这人脸上虽没什么表情,可一双眸中却温和得有如含月,正午阳光透过他身后的雕花木窗,恰在他一身冰蓝色的道袍上渐次晕开一层层温柔的暖意,如同亲眼见到冻水消痕,晓风生暖,叫人心中泛起温柔的涟漪。

      微风拂面,一缕发丝在他的侧脸投下淡淡的影子,摇曳生辉。他正拿着巾帕擦手,觉察到温绫的目光,便静静地看向她。

      温绫一怔,没来由地感到自己方才与他见面时的黯然有些可笑。

      既然早就做不成真实的自己,既然早就选择了退无可退的路,又为什么要为了一个眼神而惭愧呢?

      不过是一双比旁人清明些的眼睛,“魏蓉裳”的恣意飞扬不会因他而改变。

      于是,她如在山上时寻常对人一样,朝着顾澋缓缓牵出一个明快的笑来。

      暮春时节,齐州玉晴山脚下的蝶方镇人来人往。街上叫卖声依旧此起彼伏,几根纤细颀长的树枝带着点点绿芽探进小酒楼的窗内,正临窗的桌子上,静静摆放着的白瓷盘莹莹生光。

      一切细小而脆弱,像一个白日梦,轻易便能打个粉碎。可正因为这一点点梦似的恍惚,下山寻旧案的沉重才会暂时被忘却。

      温绫看着顾澋眼中映出的自己,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身上的衣衫竟然不那么刺眼,似乎短暂地脱去了洗也洗不去的尘埃。

      春光漫漫。

      在这短短的春华一刹,温绫心中那些过往的血泪,竟也不那么面目可憎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与君相逢处,不道春将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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