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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片花飞减却春 ...

  •   暮春。齐州的天气刚刚好。凡间有诗云:“荼靡不争春,寂寞开最晚。”正是春意阑珊之际,玉晴山上,满山荼靡簇拥着栖云台的粉墙黛瓦,韵香淡淡,缥缈朦胧。

      天上是像洗涤过无数次的蓝,一丝云彩也无,干净的阳光执笔在如玉花瓣之上雕琢出细密而优美的镂空。松竹的青绿与花朵的洁白交相辉映,一挂瀑布飞溅而下,水花撒在半空,颗颗如同剔透的水晶碎钻。

      一亭立在瀑布旁,饱览旖旎山色,既可听瀑布纷扬,又可观荼靡静雅,是弟子们练习之余常来的一个小景。此时,牙白莲花纹的盏式炉中香雾袅袅,一人端坐在案旁,正在弹琴——正是“消失”十年之久的温绫。

      轻纱浅云帔,螺髻琉璃钗。素雪绢裙,玉铛生辉,一点珍珠缀眉间,半分绯色染双唇。虽皮肤白皙,却丝毫没有女子的柔弱,浑身上下素净寡淡,乍一看就像是一片霜雪静静停在案上,清寒冷绝,淡漠森然。

      “铮——”

      凝肃的气劲呼啸着荡开,地上的花瓣当即碎为一片粉末。

      琴音潺潺,空灵如泉。一曲弹罢,温绫伸手止住琴弦颤动,指尖轻轻划过如玉般润泽的琴面。

      旧事缠绕心头,已经太久太久,只有在弹琴的时候,她才能暂时摆脱那些血泪交织的过往。

      她收了手,抬头凝望远处。

      琴是好琴,景也是好景。苍山与青天相接,寂静之中,只有荼靡仍在开放,蕴含着淡淡禅意,似真似幻。

      俄而,轻灵的扇翅声传来,一只白色信蝶翩跹至她手中,化作两行小字:“各宗门弟子已至,速来连云阁。”

      几片花瓣随风落下,轻纱一样薄薄地拂在斑驳的树影里。

      默然片刻,她才记起今日是各宗门弟子集结下山之日。

      下山是为了平各处妖乱。

      这两年来,各地大都粮食欠收,天灾不断,百姓怨声载道,怨气凝聚成妖,祸乱百姓。各宗掌门多次商议,决定将门中弟子派去平乱,一则为了让他们丰富经验,二则也存了些考校之意,若有出色者堪当大任,便可筛选出来为宗门所用。

      是了,下山是个绝佳的机会。十年来旧梦缠身,真相隐而不现,正好借此彻查。

      不过,十年藏锋,眼下就算是要下山,分配的任务也定是与那些低阶弟子一道杀些走尸或者小妖,探查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只能小小地激那些长老们一把,让他们主动将她划至高阶弟子之列了。

      温绫敛眸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已经知晓,两行小字重又变为信蝶,振翅飞走了。她将琴收至乾坤袋内,熄灭香炉,向西边小径疾行而去。

      连云阁内,一面巨大的水镜悬于众人面前,镜中光景变换了几次,都是妖物残害百姓的情形。

      这些妖物妖力极强,已连续伤了上百人。掌门和长老们担心贸然出手误伤无辜,皆敛眉不语、神色凝重,弟子们则聚在一起,窸窸窣窣讨论着。

      喁喁人语不绝,如缠绕花间的蜜蜂般叫人心中难耐发痒。直到推门带起的一阵轻风拂得门口的风铃阵阵地响,众人这才堪堪止住语声,看向来人。

      阳光恰好从推开的门缝里透进来,一时间刺得离得近的弟子们有些睁不开眼。

      一时间,这些初来乍到的外门弟子们好像都有点说不清,是忽而照进的春日阳光刺了眼,还是这个突然推门而入的少女太引人注目。

      却说此人一身寻常弟子服,却并未看出有什么特别之处,浑身上下亦无妆饰半分,可就这投过来的一眼工夫,便知她绝不是好相与之辈——单看那暗带凌厉的一双眼睛,便教好几个涉世未深的外门弟子忙忙地低下头去,不敢再与她视线相交。

      “各位掌门,晚辈来迟了,既然大家都是老朋友,便都知道栖云台不讲究这些个虚礼,晚辈陪个不是,还望各位掌门勿怪。”

      说来也怪,方才还锋芒凛然的一双眼,在开口的一刹那,便突然变作散漫温和,幻觉似的绽开漫不经心的笑意。

      坐在上首的魏尘便笑道:“无妨无妨,既然阿裳来了,便过来坐下吧。”

      室内静了好一半天,一些怔愣住的外门弟子才敢回过神来,转过头跟同伴私语:“这是谁啊,集结之日独个儿来这么晚就罢了,进门还不行弟子礼,魏掌门居然也不责备……”

      同伴亦压低声音答道:“你入门这么久,她你都还不知道,那可是魏掌门唯一的女儿魏蓉裳,虽是养女,却极得宠爱……听说这次除妖之后魏掌门就会给她举行及笄礼,还要亲自赐字!修为低微又如何,她平日受尽宠爱,出了名的霸道跋扈,不好惹得很哪!”

      凡间女子满十五岁,订婚之后许嫁之前方有笄礼,可各修仙世家却不在乎笄礼女子是否订婚,在这里,笄礼只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各位外门弟子讨论的对象此时却对这些窸窣之语毫无反应似的,仍然没有行礼,只对着魏尘略略勾一勾唇算是回应,就大剌剌地行至魏尘下首,施施然地坐下。

      魏蓉裳,其实也就是温绫,将拿在手中把玩的弟子令牌随意地往桌上一扔,自顾自倒了一杯茶,方慢悠悠地笑道:“我道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叫各位长辈这般的愁眉苦脸。几个小妖作乱,常人怕也就算了,你们修炼这么多年,这些小喽啰还要专门来商议,直接下山斩了便是,犯得着这么大眼对小眼吗?”

      此话专横自傲,半分面子也不给人留,各个掌门闻言,面色皆有些不好。

      话音刚落,温绫便瞧见魏尘微微侧头,投来一个警示的眼神。

      她微微眯了眯眼,脑中果然响起魏尘的传音入密:“阿裳,平时也就算了,此事非同小可,休得胡闹!”

      温绫却恍若未闻,继续摇头晃脑:“这些个小妖作乱,平定下来轻松得很,何必如此费神。要我说,此次下山毫无难度可言,就由我们玉晴山栖兰台弟子全权负责好了,不仅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得了嘉奖,还能顺道去山下酒楼喝一顿天下一绝的荔枝绿。你们其他门派便不必再留在我们这里了,待我们降妖完成以后,再请你们一同庆贺罢。”

      人群哗然。

      不断有其他弟子目光投向温绫的方向,议论声此起彼伏。

      “放肆!身为宗门弟子,无视礼法,口出狂言,还不顾门规要去私自喝酒,魏掌门怎的教出你这么一个顽徒!”

      潭州陈氏长老陈飞蓬负责此次弟子的任务分配,最不能容忍弟子逾越门规、冲撞长辈,见到她如此冲撞,便按捺不住开口训斥,看向她的目光带着不满。

      温绫见他只是呵斥,并无其他动作,便嘻嘻笑着地继续激他道:“喝酒怎么啦?门规只说在门内不得喝酒,在山下喝酒可不会触犯门规。我刚才只是实话实说,毕竟我派向来高手云集,若我栖兰台弟子连这等妖物都降不住,那其他不如我们的宗门能否扛得住,我可就不敢恭维了。”

      方才本就躁动的人群立即沸腾了。

      她整个人懒散地靠在椅背上,只略略抬眼轻蔑地扫视周围一圈,便有好几个沉不住气的弟子面色通红地瞪了回来,梗着脖子要同她对质一番。

      魏尘目光微凝,见她执意挑衅,想要出言阻止,突然间又心念一转,便没有多言,只温和笑道:“各位可莫伤了和气。我这徒儿素来直率,真是怪我平日里惯着她的脾气把她宠坏了,下了各位的面子。回头我定好好教训她,叫她知道些好歹。”

      魏尘为人素来谦和礼让,这几句话下来,众人顾着魏掌门的面子,也就平息不少。

      陈飞蓬却没打算放过她,森然看着她道:“好好好,既然你如此有能耐,我便要看看你到了平芷公主墓里,还有没有这个资格这样跟长辈说话。”

      他抓起落在一旁的长老判笔,“哧”地把“魏蓉裳”三个字从低阶弟子的名单中划掉,换到高阶弟子行列中来。

      旁人他不知道,这个魏蓉裳几斤几两他却是清楚的,天资奇差无比,入门十年,连御剑飞行都勉勉强强,好不容易才结了丹,那点灵力保住自己都艰难,何来多余修为斩妖?

      把她划到负责公主墓的一群人里,那就是要叫她心服口服,从此不敢再生事端。

      与她同组的那些高阶弟子虽会顾着情面护着她,但她到底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吓一吓自然也就收敛了。

      温绫见他挥笔,知道事成,顿时松一口气,面上却还做出沮丧模样:“公主墓中走尸妖物不知有多少,机窍也多如牛毛,叫别人去也就算了,您让我一个才结丹几个月的小辈去这种地方,不是故意刁难我吗?”

      聚在水镜旁的一众外门弟子登时面上显出不屑之色。

      这姑娘该有十四五岁了罢,却说自己才结丹。结丹的年纪,十岁出头正好,她比人家晚了四五年,还好意思当众说出口。

      他们不远万里来到历城,乍一见她盛气凌人,本以为她是仗着修为高才压人一头,没承想是个纸老虎,一戳就破。

      陈飞蓬冷哼一声:“我道你有多么高修为,胆敢如此放肆,却只知道虚张声势,简直是缩头乌龟一个。”

      他将判笔砸在案上,笔尖划过桌面,显出浅浅一道墨痕,盯着温绫,室内威压陡然上升:“我就是要挫一挫你的锐气,你不想去,由不得你。”

      本来念着和魏尘的交情,不想当众拂他面子,可此女实在太跳脱顽劣,正好借这次下山,叫她把这泼皮德行改了,省得又在跟前晃,气得他心烦。

      他一番考虑,自认为再妥帖不过,一瞧魏蓉裳惨白的脸色,似被吓得不轻,心下顿时舒爽不少,皱着眉挥袖离去。

      魏尘扶住“摇摇欲坠”的白裳少女。她哭丧着一张脸,眼中却不见半分悲色,双手捂脸之余,还透过指缝狡黠地朝他瞥了一眼。

      商议已定,水镜消散,弟子们开始准备下山事宜。

      魏尘把温绫唤至书房,将早已准备好的灵木身份牌递给温绫。她不发一语地接过,卸下原本的白玉令牌,两指拈起木牌系带,佩在腰上。

      一只山雀轻快地掠向窗棂,投下一个小小的影子,只停了一瞬,又飞去了。

      他看着那一双伤痕满布的手,默了半晌,还是问道:“拿到凌霄琉璃盏,有几分把握?”

      “……”

      温绫闻言,微微愣住。

      平芷公主的墓在潍州,而此盏是墓中的随葬品之一。它在寻常人手中就是一个普通器皿,但若修士得到,便具有修补魂魄、重唤记忆之能。她早前在藏书阁偶然翻看到古籍记载,故而有些印象。

      然,她引陈长老修改名单,只为去往高阶弟子出任务之地了解一番,查清温家旧案,并不是要取什么墓中宝物。

      她目光落在魏尘斑白的鬓角上,略一联想,心下一动。

      彼时才从临安死里逃生,她尚还不懂如何伪装,见人就如同刺猬一般竖起尖刺,拒人于千里之外。尽管魏尘替她给若岚下葬,并以元神作保不会伤她骗她,她也还是处处防备,自未告诉他真实身份,只拿记忆丢失,要凭身上之物寻找双亲搪塞过去。

      可这无非是信口之言,这么多年,没有任何人对此起疑。

      温家当年案发,血腥恐怖,人人自危,根本不会在意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姑娘何去何从。况且娘亲把她护得极好,她平日出门都戴面具、用假身份,若岚当年带她走的时候,用了一具与她身量相近的女尸替她,无人识得她真面目,单是知道温家有一个独女而已,自然想不到如今的魏蓉裳就是当年的温绫。

      无人问她从何处来,故此这话她只对师父说过,时间一久连她自己都快忘却了,师父竟还记得,以为她此去一趟,是要借琉璃盏寻回记忆中的“双亲”。

      温绫垂眸遮住眼中翻涌情绪,长睫微颤,再抬首时却已重新向魏尘扬起没心没肺的一个笑:“师父可不要小瞧我。你徒弟命格硬,旁人轻易奈何不得,阎王老爷更不敢随便收。这琉璃盏我定会拿到,还全须全尾地回来。”

      魏尘听罢,知道是没什么大碍了,便摆摆手道:“那就去吧。你虽修为没问题,墓中机关却很多,千万小心。”

      温绫弯了弯唇,转身告退。他望着她离去,初见这姑娘的情形忽地又浮现眼前。

      女孩浑身花猫一样黑一道白一道,只有一双眼睛极静极亮,但毫无小孩子的童真稚气,却冷寒肃杀,暗挟风雪劲意。

      五六岁的年纪,竟有这样冷的眼睛,淡漠疏离,看人的时候,眼尾上挑,凌厉的眼神迸射而出,直盯得人不寒而栗。

      这样的眼神,若非经历刻骨之痛,绝不会出现在这么小的孩子身上。

      他门中尚无女弟子,便蹲下询问她姓甚名谁,愿不愿意拜他为师。

      她戒备地看着他,攥紧乾坤袋,直到看见他以元神为誓,方说出一句:“我无姓名,记忆全失,身无长物,只是肉体凡胎一个,这样你也愿收我为徒吗?”

      他轻声道:“没有姓名,再取便是。记忆全失,再寻便是。我门下多数弟子入门前也并无天资,不会因此介意。只要你愿学,我便愿教。”

      再后来的每一个日子,他眼见这个女孩披星戴月而来,脚踏晨辉而去,学会掩盖情绪,敛尽锋芒只为一朝出鞘。

      十年一晃而过,她早就习惯以骄矜恣意的魏蓉裳掩藏自己的情绪,他也已至不惑之年了。

      魏尘轻叹一口气,想起每年他过生辰的时候,桌上静默放着的礼物。

      礼物没有留名,可他知道,阿裳来过。

      本该是安静的性子,却被逼着要以恣意飞扬的模样示人。

      这样好的一个孩子,他早就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

      无论过去如何,但愿此行,能让她得偿所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一片花飞减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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