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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兴 ...

  •   晓色云开,春随人意,骤雨才过还晴。

      刚过立春,残寒便已销尽,袅娜清风如水,所到之处尽皆染上旖旎的新绿。山色有无中,草木绽开雨后的芬芳,一呼一吸间,虫鸣鸟唱喁喁不绝。满目春景清新隽永、余韵悠长,连带着五脏六腑也被浸润得舒畅无垠。

      天阔云高,溪横水远,四周禅意缭绕,若真要牵强附会地计较一番,这露华山上唯一有些凡俗人间气的地方,估计也就只有靠着山脚的那个小客栈了。

      晨光熹微,恰到好处的阳光给客栈高悬的木头匾额镀上一层金边,此时不过将将才至辰时两刻,小小客栈之内竟然已经座无虚席——这“芳华客栈”名声大噪的可不是住宿,而是出自老板娘周氏之手的茶饭糕点。

      这些糕点吃食原本只作招揽住客之用,可架不住潍州城里的名士们火眼金睛,偶然发现了这令人眼前一亮的精巧“宝物”,立刻便呼朋唤友地跑来品尝,久而久之,平头百姓争相效仿名士风流,偏僻无名的小客栈从此声名鹊起,甚至还有外城的人慕名而来,不为其他,只为一饱口福。因此,老板娘虽照旧打着老招牌,却将一楼单独辟开,专门售卖这些精致绝伦的吃食,每到清晨就被抢购一空,一时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周娘子,我的‘点绛唇’好了没有——”

      有等得久的客人见老板娘迟迟不出,便抻脖子往里嚎了一嗓子,无奈面前人头攒动,乌压压的全是往里挤的人脑袋,加之在这当口同时喊叫的食客数不胜数,这破锣似的一声吼便被湮没在人群之中了。

      “诸位久等了,哪位客官要的‘点绛唇’,入口香滑,回甘无穷嘞——”

      不知过了多久,里间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身着杏黄交领上襦、碧涛百迭裙,挽着同心髻的小娘子端着一盘点缀了几星葡萄肉的糯米凉糕,步履生风地走了出来。

      她身量不算高挑,瞧着也文文弱弱的不像练家子,可步态却极轻盈,猫儿似的,不过一会工夫,手上摆得满满的的托盘便已空了。离得远的食客看不清她的面容,只好看见她披在身上,正翻飞着的褙子,是池边春柳一般的半见色,隐隐闪闪,浮色如烟。

      这小娘子不是别人,正是近日来潍州城的“风云人物”,芳华客栈的老板,周浣如。

      一个新来的脚夫好不容易抢到了离得大老远的偏僻位置,见那传得神乎其神的周小娘子终于露面,急忙又站起身,欲见周娘子真容。

      与他同行的几位朋友却显然是这里的老客人了,连忙把他拽回木凳子上:“快别看了,好奇心害死猫。周娘子毕竟是姑娘家,多少在意自己的容貌的,别让人家难堪。”

      那脚夫虽是坐了回去,听自家兄弟这样说,却反而更加好奇了,还是不死心地瞧着那边,直到周娘子送完茶点转过身来,这才终于明白了朋友的用意,微叹一声,默默地垂下头来。

      只见周娘子秀眉舒展、秋瞳潋滟,不是绝色美人,但也勉强算得上清秀大方——要知道,佳肴珍馐初尝时固然惊才绝艳,可两厢对比之时,往往还是清粥小菜更富余韵。这周娘子本也是佳人一位,坏就坏在那一张本应算作小家碧玉的脸上,自眉心到右脸颊的肌肤,突兀地被一道狰狞的长疤划破了。

      寻常女子最是在意自己的外貌,而这小娘子年纪轻轻容貌被毁却毫无惧意,依然如常露面做这客栈生意,且还将这生意照管得井井有条蒸蒸日上,可见真是位奇女子。脚夫默默地想,这样厉害娘子,若有机会面圣,陛下也当是要褒奖一番的吧。

      然而真君子毕竟是少数,随着日头渐盛,客栈里的人只多不少,周娘子即便有三头六臂,对着这么一帮来势汹汹、只知道附庸风雅的大老粗,多少也有些按下葫芦起了瓢。

      正当她提着茶壶匆匆往回赶时,忽闻东窗那头“哐当”巨响,但见一个身形魁梧的布衣壮汉愤而拍桌,精致的瓷碗碎了一地:“你这是哪里弄些唬人的破烂吃食,没熟便算了,还掺些碎石子充数,真是黑心肝的坑害人命!”

      潍州城周家的芳华客栈开张几十年,没有什么名气,但街坊邻居常常照顾,即使还在没传到周浣如手上的时候,也从未有过黑心生意。那汉子虽然刻意遮掩,却仍然不难看出身上穿的是酒楼伙计的衣服。

      四周围坐着的食客停著片刻,面面相觑半晌,都知道是那些看芳华客栈眼红的人特意来找茬的,可碍于他体格高大,若真算起来还不一定能闹过他去,便都不约而同地选择息事宁人,怜惜地望了周氏一眼,将声音低低地压下去,满室只听得嗡嗡的抱怨。

      “嗨呀,周娘子,既然是开门做生意,便少走些黑路不是?弄不好一身腥,像那前朝臭名昭著的长公主一般落得如此下场,那才是吃不了兜着走呢!”

      还没等周娘子回答,坐在布衣壮汉对面一个肤色黝黑的瘦高个尖着嗓子骤然插了话,引得不少侧站着的人纷纷怒目而视。也有几个人涨红了脸为周氏据理力争,可前朝旧事如流水,众说纷纭,终究是比这小城里略有声名的客栈老板娘受欺负更让人津津乐道。瘦高个尖利的嗓音就仿若“抛砖引玉”的“砖”,霎时将众人的注意力投到前朝公主旧事之上——虽然引出的也不是什么“璞玉”。

      “前朝长公主?那是个什么人物?”

      客栈之内鱼龙混杂,有名人逸士,自然也就有一问三不知的愣头青。问者一身旧式的文士长袍,手上还攥着本缺张少页的道德经,显然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穷书生。

      瘦高个嗤了一声,居高临下地睨了一眼书生面前的空酒碗,自以为是地嘲讽道:“人物?呵,扶不上墙的烂泥,能算作什么人物?做的都是些装疯卖傻、亡国灭种的勾当,如今被妖魔鬼怪糟蹋了最后的安身之所,这些乱七八糟的旧事才终于付诸东流,我们做百姓的也不过逞逞口舌之快,等到真的兵戎相见,遭罪的不也还是我们!”

      说到此处,瘦高个抓起手边的茶杯灌了一口凉茶,很响地吞咽了一声,“啪”地又把茶杯摔回桌上:“我说,我们就该上那露华山,去把那死了的疯女人给挖出来,鞭尸泄愤,遗臭万年!”

      一旁愣了许久的周氏却突然上前,把一个玉插梳从发髻之后取下来,轻轻放在布衣汉子的桌上,福身歉道:“客官,真是对不住,妾身无长物,也没什么可以抵去您愤怒的,这玉梳是妾的娘亲临终传下来给妾出嫁用的,能换几吊钱,您拿去吧,只望您别砸了小店的招牌,妾还指望山上平芷长公主的福泽庇佑家里一切呢……”

      不知怎的,那玉梳子看着也并不值钱,与木桌相碰,竟撞出一声极为悦耳的清响。而这一声玉石之响,不轻不重,却有种莫名的心惊肉跳之感,像直敲在人心头似的,恰好警醒了一个坐在角落里的年轻男子。

      此人约莫十七八岁,身上一件天水碧的云纹绉纱鹤氅,虽隐在人群里不作声,但若往他这边张望,只消一眼,便知道这一定是哪个仙门望族派出来历练的世家公子。

      不为其他,实在是他周身气韵太过出众。

      年纪轻的公子们哪个不爱在身上配饰以彰显自身修养风趣,见得多了反觉庸俗。可这人浑身未佩一物,仅仅一根梅纹岫玉簪束发,便胜却人间无数。如渊之清,如玉之洁,风姿翩翩,容色静雅,一双琉璃似的眼睛宛如雨后轻寒,只好像要把这世间一切都看净看透似的,微微泛着清朗明澈的光亮。他一身的仙风道骨,不似肉体凡胎,明明真切地坐在那里,却又仿佛与此间行走六合的凡人隔绝开来,浑身上下更是笼罩着一种骨子里的清隽气,正所谓“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这可不是仅凭一件讲究的衣裳就能穿出来的气度,令人不禁要唏嘘感叹一番,这世上竟真的会有如此霁月光风的君子。

      不过说来这人也是怪,刚才那么大的动静,也未曾让他掀动一下眼皮,但方才那一瞬玉梳的响动,却让他停住了握着茶杯正要啜饮的手,向周氏这里看来,目光辗转在周氏脸上的疤和她意味不明的眼神之间,最后停在静静放在桌上的玉梳子上。

      年轻男子的注视并不起眼,毕竟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大有人在,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而东窗这厢,瘦高个额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重重地拍了几下桌子,眼露凶光,看起来极为气恼,好像如果不及时拉着,他下一刻就会冲到山上去挖坟泄愤一样。

      “……福泽?!什么福泽!周娘子,你是疯了不成?露华山上那座孤坟早就被天灾封了门,哪里来的福泽?平芷就是个祸国殃民的罪人,给个安魂之所就已经够便宜她了,你却还说她福泽庇佑,安的是什么心?难道这些年来的暴乱战争还没受够吗?”

      旁边几个人见状,连忙好言相劝道:“行啦行啦,平芷好歹是天家子女,没葬在皇陵就已经是破了规矩,我们平头百姓,就别再掺和了,再如何评议,也终归是黄土已了,尘埃落尽……况且最近那里不太平,夜半三更的时常有人听到婴儿啼叫,前几日还说呢,那妖怪吓人得很,镇东边的老李一家全死了……听说几个仙门世家都要派人镇压,这就不是你我能妄言的事了。”

      一听见“鬼婴夜啼”,人群顿时吵嚷起来,更有几个胆子小的家伙颤声颤气地在人群里反复着莫须有的传言,雅致的客栈一楼顿时变得乌烟瘴气——人言可畏,或许那平芷公主并没有传闻中的那样不堪,朝代的灭亡必有重重因由,怎么能都怪在一个公主身上呢?只是三人成虎,说的人多了,自然也就信了。

      正当各路英雄好汉纷纷争论不休之时,周氏却突然趁着人多眼杂,把那玉插梳从桌上抽走揣回怀里,绕开众人,抬脚就往里间的方向行去。

      她匆匆赶到虚掩着的木门外,但甫一开门,便愣在了原地:“……这位……道长,客栈里间是妾的寝房和平日做饭的地方,客人们是不能随意进出的,若需要什么别的东西,您尽管吩咐,妾会给您安排妥当的。”

      只见方才那个角落里的年轻男子正站在木门后,沉静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并不多发一言。

      周氏想必也是个绵软的性子,劝不动那年轻男子,便只好福一福身,往另一边走去。可她低头才行了一步,但见面前停着一双与她脚上一模一样的青布鞋,周氏一愣,连忙抬头,一个长得与她完全一样,穿着也完全一样的小娘子局促不安地搓着袖子,正眼含愧疚的看着她。

      “我本不欲闯入,但方才察觉有异,不得不行此下策,可刚一进门便遇到了如此情形,‘周’娘子,你怎么解释?”

      清冽的声音如玉珠落盘,虽是问责的话,由他说出来却并不觉得尖锐,甚至还有一点点温和的味道,听起来实在没什么威慑性。

      也许是这男子的语气太过温柔好拿捏,“周氏”眼中精光一闪,极快地从袖中抽出一根琴弦——没错,就是琴弦——挟带着凌厉的劲风,毒蛇一般朝他面门缠去,竟是一句话也不多解释,就要先下手为强了。

      她的身手已是极快,然而面前这人比她更快,也不见他有其他动作,仅仅拿佩剑轻轻巧巧地格挡了一下袭来的琴弦,“周氏”便觉得手上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量自捏着琴弦的右手蔓延而上,一低眸,右手已然被剑鞘上生发幻化而成的柳枝紧紧钳住。

      “周氏”却反而并不慌乱,翻转手腕把琴弦扯住,左手向前扑抓,向着年轻男子的衣袖而去。年轻男子自然要挡,可她似乎意不在伤人,手掌一道霜白冷光闪过,竟是撕下了那男子的一幅袖摆,一枚非金非玉的令牌应声而落。

      “周氏”往地上看了一眼,见那令牌上以大篆刻了个“顾”字,便扯了扯嘴角:“果然如我所料……江宁顾氏声名远扬的撷芳君,放着富庶安定的江南温柔乡不住,来这潍州小客栈凑什么热闹?”

      顾云濯愣住,显然没想到这个女子突然出手就只是为了确认他的身份,略一沉思,钳住她的柳条下意识就松了些许:“方才那紫云梳……你是故意的?”

      “周氏”见他力道松了,攥着琴弦的右手灵活地一别一挑,挣开了柳条的束缚,又活动了一下方才被他灵力震得有些发麻的手腕,饶有兴趣似的瞟了他一眼,才慢悠悠道:“紫云梳看着普通,但与木头相撞则清响非常,是世家仙子独有之物,出现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百姓身上,顾二公子看见自然起疑。三个月前,我为探查一点消息,与周小娘子商量借她身份一用,作为回报,我帮她给这客栈做出点名声来,等得到消息后便抽身离开。前段日子我就该走了,不过仰慕公子芒寒色正,留下来观瞻一番罢了。”

      顾云濯听得这女子绕来绕去地说道一阵,其中虽然确有真话,但却借着仰慕之名掩盖久久不离开的真实目的,不禁微微皱眉道:“你我素不相识,既说仰慕,何不正大光明相逢。就算眼下不便,只要机缘到了,日后相聚也并非难事,可你早便探查完消息,冒着身份被揭穿的风险引我至此,却仅仅只为了确认我的身份,这无论怎么样都说不过去吧?”

      面前纤纤瘦瘦的小娘子极轻地哂了一声,旋即不加掩饰地笑了起来:“撷芳君冰雪聪明。不错,我确有要事与撷芳君相商,方才不过玩笑之语,还请勿怪……”

      顾云濯注视着这张与客栈老板娘一模一样的脸。若是旁人猝然面对两张完全相同的脸,多少也应该有些辨识不清,然而不知为何,他却觉得这二人之间分明得很。

      或许是这双眼睛太特别。辨她音色外形,虽然掩饰过了,但仍能瞧出是个极为年轻的姑娘,恐怕与他差不了几岁。明明是最不能藏住事的年纪,眼中神色却如密雪一般肆虐纷杂,即使刻意探察,也好像看不清这风雪背后究竟有什么玄机。

      晓风拂面,把半开的木门吹得吱呀吱呀地响。女子看着地上的令牌,过了好一会才低声续道:“近日露华山上的事想必贵派已经了如指掌。山腰玄宫不久前被暴动的百姓损毁,唯一可以进入的只有当年镇守潍州的宋家设下的结界之处。我为一点要事必须进墓,但没有仙门弟子的令牌,想劳烦撷芳君将令牌借与我一用……作为交换,除妖之事撷芳君便不必烦心,到时除妖美名自可领去,我绝不强抢风头。这样划算的买卖,无论如何也不亏吧?”

      有仙门之物,却不是仙门中人……顾云濯眸光微动,似乎想要再问些什么,可最终还是忍住了,退后一步捡起令牌,颔首倾身道:“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名利于我不过虚妄,顾某在意之事唯有除邪卫道,恕顾某无法答应姑娘所托,还是另寻他人罢。”

      一直默不作声的周浣如不知何时收起了脸上的愧疚怯懦,见顾云濯的背影消失在木门之后,忙上前准备去追,女子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她只好停住脚步,凝眉唤了声“阿庭”。

      被唤作阿庭的女子朝着周浣如摆了摆手,倦了似的靠坐在木椅上,却从耳鬓处轻轻揭下一层薄如蝉翼的东西,随手搭在椅子折角处。

      “他倒是尚还有些良知,和那些老蛀虫不一样。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只要结果相同,倒也无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春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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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全文大修周更,目前更改了书名、简介、立意、部分角色名。本文是以北宋为基础建立的架空仙侠文,文中部分引用唐宋诗词,部分为原创诗词。开头可能不太像纯仙侠文,大家看得开心。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