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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论爱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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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府的东部是投胎区,而由于最近阳间的生育率直线下降,现在的投胎政策为排号制度。在叫到你之前,你不得不留宿于此,吃穿用度依靠着上面每年的祭拜以及阎王殿发的补贴。
很久之前冥币和RMB的汇率是“一比零”,也就是只能单向转化。所以这张破纸除了在地府有用外,其他地方就是妥妥的津巴布维布,直到北冥提出“自给自足”的政策。
“毕竟大家的一切用品,包括手中的钱,都是纸做的。那为什么不利用复印机直接实现地府的自给自足?反正这些东西只能留在这里,不需要了也只是会化为灰烬,我们拥有的太多也不会导致人间和上界的问题。”
他真的去上面建起了一座带焚化炉的复印厂,复印烧毁一条龙,完成了生产力的跨越式提升,解决了地府资源不足的问题。而就在几年前,这样的工厂也变成了全自动无污染流水线。
“这样的解决方案,我为何想不出来?”
真皮沙发上,投胎部部长孟女士推了推眼镜,笑眯眯地欣赏陈溯冥的表情:“冥神大人来原来是为了诉苦思愁的吗?看来,传闻里绝情寡义的你也依旧余情未了啊。”
“我对北冥的情谊未了,自我上位至今已弄的是人尽皆知。”陈溯冥杏眼含笑,苦涩得很,“而且孟姨明明知道的,就不必再挖苦我了。”
“我可没挖苦你,但我知道,你闭关十年却未能修成的原因就是他。”
酒被呈上,陈溯冥举杯痛饮。在那果香中,他朦胧的眼前敞开一到光。那是那功败垂成之时,他瞥来的一眼。
那闭关期限的最后三日,是最后的突破,也是他最为脆弱的突破口。那群企图轰他下台的混蛋们冲破护卫,希望在此刻毁掉他的所有修为。
陈溯冥就在那殿里闭目坐着,听见门外的刀剑杀伐声,以及最后,那几乎微不可查的一声轻叹。
他就想起了遥远的某一个无日月的日子里,他跟在北冥摇晃的身影后,听见过同样的叹息。
他的心,就乱了。
他坠入幻象,又回到那次荒唐的酒宴,回到错误的原点。他看见被压制在下的北冥转过脸时那如笼中恶虎般悲痛而愤恨的眼神,那是他永远不会忘记的眼神。他不敢,不愿,痛不欲生。他懊悔地举刀,想要剜除这颗肮脏的心。
可门被推开。那毒药,亦是解药。
“哥哥。”
一句,一眼,他便醒了,也明白自己再也修不成了。
“若我那日死在他的怀里,也就好了。”他笑自己的痴心妄想,“他会为我哀哭吗?”
“你终究是他千年来的兄弟,而现在的他也学着去爱怜了。”
“可他的爱和怜不属于我。我于他而言,只是筹码和棋子。”
陈溯冥颓唐地后靠,望向那落地窗外永远不见天日的阴霾,沉默着闭眼。
在了无人息而无止无尽的时间里,那唯一发声的只是碟片上的唱片机指针。
“冥神大人……”
前来邀功的小鬼看见两位大佬和陈溯冥周身困倦的气场时,就知道自己坏事了。果然,孟女士有些不悦地回眸,催促他立刻滚出去。
“无妨……”陈溯冥睁眼,打挺坐起,“什么事。”
“哦……哦,我截获了一封由烛渊提笔,玄参寄出的举报信,本来是要送到天庭去的。”
陈溯冥伸手,那信便被恭敬递上。
“写的什么。”“是举报苏北冥滥用职权,盗取禁忌,勾结党派什么的。”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陈溯冥扶额:“这都胡扯的什么?”
“大概是他们心有不满吧,”孟女士也在笑,“毕竟北冥的行事风格比较强硬。”
“那也该找点像样的理由,这东西拿上去只会让人笑话。”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陈溯冥摊手,把信还回去:“送到它该去的地方。”
“哦?讲讲原因?”
“因为北冥同我讲过烛渊这个人,这件事再没有被彻底定义为正确之前,他是不会配合的。”溯冥往后一倒,垂眼低语,“而且若是北冥,他也会这么做的。”
……
“……他不会记得。”
他漫步,在山野间游走,拨开层层障目的叶和枝,窥视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你明知道他死了就会忘了你。”
春日的万花做他的眉眼,夏夜的星空做他的发丝,秋叶的丹红染他的血脉,他终将在冬日的一次白雪封山里遇见一位无归处的旅人,开启又一次的四季轮转。
“可……若我能让他活着呢?”
名字,他的名字;事实,那段事实;错误,一个错误。他学着他写下一封匿名的信,造就了自己这样的后半生。
“可你没能护他周全。他依旧死了,为你而死。”
他想起那熟透而落的野果,它们也是这样酸甜,含着发酵的酒精。他吃下它们,接着便如贪嘴的小麻雀那样,在晕眩中跌下枝头,做一场来自过去的黄粱一梦。
……
“烛渊……你猜我后悔吗?”
“我不知道,但我想尿尿。”
“……你去啊。”
“那你松腿嘛……给我锁死了都。”
别扭了一晚上的烛渊带着饱腹的承重和来自玄参紧贴的不自在,僵硬而急迫地爬起奔向厕所,独留玄台一人留守空床。玄台转向那未被拉上的窗帘,看向那天空和远山青岱,苦笑着闭眼。
为自己煮一碗醒酒茶吧玄台……
从那魂萦梦牵的过去,重新回到清醒的世界里去。
……
“我昨晚有没有瞎说什么。”
“没有,你可乖了。”烛渊帮着把捣药石搬过来,“除了有点……赖着我。”
“那也就是……我没有对你做什么吧?”
“嗯……啊?”
烛渊有些懵逼和诧异地抬头看他。玄台似是不动声色地低头捣药连眼都不抬,可那抿紧的双唇却已经让他的演示不攻自破。
“啊……啊……”“那群人应该不会连这个都要看吧……”“啊?”
好在这一尴尬的对话没有继续持续。昨天来抓药的老人家又带着一脑门皱纹的问题来咨询了,玄台把捣药棒塞进他手里,拍拍手起身迎客。
“天气转热容易上火所以您老是想要再抓一点芦根吗?可以的……还有蒲公英?好的,请稍等。”
烛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游神中不知道想去了昨夜的哪里,手上的动作都变得用力了不少,一个发狠差点怼得研磨棒飞出去。
玄台走到药柜前拉开抽屉,接着是手上的动作突然停顿下来。
“抱歉啊,最近来要蒲公英的人太多,只剩下这么点了。我给您补点其他的……这个。玄参,也可以清实热退虚热,还可以治疗瘰疠痰核……”
“草!狂草日记!”
玄台抬眼瞪他,低头包药。
送走客人,玄台坐回刚刚的位子,瞪着眼睛盯着被烛渊磨得到处都是的渣碎。
“你对不准吗?为什么飞到外面的比里面多?”“呃……太用劲砸了就……”
玄台咬牙瘪嘴,无可奈何:“你……自己打扫。”
烛渊灰溜溜拿着扫把打扫,又被差遣去收晒着的草药。玄台把还能用的收起,坐在板凳上托腮看他忙碌,顺便回答他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这样蚕食同类,不会被……抓进去吗?”
“不会,为什么会?你就不能把我这比作是献血吗?”
“况且……”玄台逆光望他,“生生死死,循环往复。它们为救人而逝,也是自身价值的实现。向死而生,而后死得其所,不是吗?”
烛渊拿着扫把的手不动了。
“我好像听过这句话。”
多久的阳光落下后,他才听见玄台轻声的回应:“嗯。”
玄台扭过头,不想看他的愚笨和懵懂。他望向城市的中心,终究还是转头望向远山。
“我也该去进点货了。”
“上山?有意思,我可以加入吗?”
最不受欢迎的人出现在了门口,玄台不嘻嘻了,戒备地起身靠在了烛渊身边。
“你来干嘛?来谴责我俩违背社会公德行周公之事一夜春宵?偷看还理直气壮了?”
烛渊小声提醒:“你自爆了。”
“没有,我其实觉得那种事很合理。”苏北冥面无表情地开车,“因为昨夜,我与哲辰也同样是颠鸾倒凤乱了上下属关系。”
“呃……这个真的能播吗……”“可我觉得很有典。”
寒暄结束,苏北冥开门见山:“我是来送回信的,烛渊。”
“我?”“嗯,你的。”
玄台代替他接过那封普普通通的白色信纸。好吧,看起来天界正在实行缩减开支的政策,这份圣人亲笔也并不是用金子做的。两人脑袋凑在一起紧张而警惕地打开,想知道苏北冥是不是被罚来当面道歉的。
可惜这不是爽文,因为纸上只有两个金红色的大字:已阅。
“这封信是天帝亲笔,”苏北冥慢条斯理,“且看这变色油墨便知。”
“我没想闹到他面前去……”烛渊哆嗦了一下,“我也没写给他啊?”
“但就是送过去了。”苏北冥面不改色,“事实上你的每一封信都会送到他手上的。”
“是因为烛渊还是因为和你有关?”玄台抱胸冷笑,“谁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可恶的官官相护。”
他等着和苏北冥唇枪舌剑就官僚主义张开研讨,可苏北冥没有反驳他。他只是盯着那信,然后很莫名地委屈了一下。
“我的意思是……我来找你了解情况,用所谓禁忌之力和你交易,是听从天帝指示的。而且……我也没真的把你怎么吧?”
“好像是的……我现在甚至很有劲。”“你站哪的烛渊?”
“所以,请配合我的工作,我也不想加班,不想走那繁琐的程序。”
苏北冥把目光从烛渊脸上转向玄台。但即使玄台注视着他的目光,玄台依旧看不透这家伙到底是否真诚。
“请将你记得的全部告诉我。”
……
突如其来的暴雨像极了苏北冥阴晴不定的情绪,淋的人猝不及防。玄台赶紧招呼烛渊收拾晒着的药材,转头看见苏北冥又冒雨冲回来。
“你回来干啥?还没问完?”“没伞。”
他湿漉漉站在院子里拿着手机打电话,那真是有些让人可怜的模样。更可怜的是,他还打不通。
“您还,您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请查对后再拨……”
玄台一边给烛渊擦干头发一边打趣:“你不是有眼线看着我吗?你让他们给你送不是更快。”
这句话莫名惹得苏北冥开始烦躁。他狠狠掐断电话去掏口袋,但最后什么也没拿出来。他往后一靠靠在墙上,定定看着天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玄台。”“咋了?”“你知道我们每周三有公休吗?”
他叹声:“你身边现在没有眼线,他们放假了。”
“啊?那蒋哲辰呢?”“在天上,信号不好,接不通。”
他啧了一句,又去掏口袋。这次,他掏出来了一包烟,还是包中华。他熟练地取出一根叼着,又停下,接着转头看向玄台。
“你会抽烟?””戒了。”
他会,却不点。他只是叼着,一会便把那根烟在手里拧断。
“玄台,你是不是恨我。”
雨幕之中,阴云之下。檐下的玄台背着身对着北冥无声地垂眸苦笑,抬手轻轻捂住了烛渊的双耳。
“说什么笑话呢?”他说的低声,“谁敢呢?”
苏北冥的目光迅速扫过他,又望向天空。
“你说你是70年搬来这里的,或许不知道这里曾经的故事。”
“这里,本住着一位阴间的特使,掌握督查权,负责管理此地逝者的灵魂,摆渡他们离开阳间走向地狱。”
“可他却滥用职权钻了系统的漏洞,篡改生死,行了谬误之善举。他还激进地希望改变千年来的规章制度,与魔族残党合作妄图颠覆地府。”
“最后,他没能成功。他与残党的密谋被一纸举报给了天界,一切阴谋阳谋就此夭折在摇篮。”
“玄台,你猜那封信,是谁写的。”
还能有谁?玄台低着头,望着烛渊天真而纯澈的眼眸。他被乖乖捂着耳,也不反抗,就这样什么都不知道。
“烛渊不记得,也再也无法解释一个疑点。”苏北冥抽了口气,又沉沉吐出一口不存在的烟圈,“明明是他实名举报,他又为何要在我们追捕残党时选择逃跑,甚至在最后要与我以死相搏?”
“若他问心无愧,他为何要逃?若他同流合污,为何还要上书举报?”
“玄台,我不懂。”
玄台没有回头,他不敢去看苏北冥的眼睛。
“那一次,在那座山上,我杀了烛渊的。而在我的认知里,你若爱他,必然恨我。”
陈旧的青瓦仍然像过去的每一个岁月那样让雨水流下,目睹一切却无法言说。玄台也依旧像那沉默的土地一样,将一切埋葬于深处,闭口不言。
“……伞在哪,借我。”“门后。”
苏北冥拿了伞走进那雨里,玄台也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松开那为净土隔绝纷争的双手。他也终于可以大胆地看一眼那位阴间来的客人,以及那片即将离开的阴云。
“玄台,你救我一命,我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