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雪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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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
盘山进来道：“夫人，下雪了。这是今年第一场雪呢。”
湖芙坐到窗边去，隔着窗的花纹看外面萧条景色，看薄到仿佛不存在的初雪。
木质窗框微微泛冷。
她侧脸轻轻贴上木窗纹样，像贴程言锌的脸颊一样。
哦，程言锌死了……快两月了。
从前在边家，雪是一年到头见不着的稀客，后来到湖州，雪是开在两人间的细小花朵。
湖芙一如寻常缄默，哪怕面颊被寒风吹到发红，嘴唇也泛出白色。
她转头咳了一声。
盘山见缝插针，立刻说：“夫人，风这——”
湖芙直直打断了她：“安州的消息送过来没有？”
她的眉宇间还盈着少许病气——大当家去后一月内，夫人有条不紊安排着各项事务，刚出一月，却染上风寒，大半月才好些。
“送来了。”盘山不得不中断之前的话，“安州李文德有些小动作……”
“盯着就是了，”湖芙一手按在桌上站起身来，有点厌烦，“谁管他一个人做什么。”
无非是私下蛐蛐。
盘山没说话。湖芙这才抬眼：“他干什么了？”
“……李文德在府中为大当家服丧。”
盘山说出这句话，已经废了十成十的勇气。
作到这个程度，不是在发牢骚，是在作死啊！
你李文德什么身份？
是，大当家和夫人都出自安州，可跟你有什么关系？更深一层，是在暗指夫人……？
李文德要把湖芙焊在遗孀的位置，要用礼法压她，逼迫她下放手中权柄。
他不把湖芙当笼中鸟，却仍然以为湖芙是攀附的那一方。
不知死活的自大就像一面招摇的旗帜。
“嗒。”
湖芙从签筒里抽出一根纯黑的甩在桌上。
苍白唇色令她看着病弱无力，嘴里吐出的字句语调平平又含着让人悚然的轻柔：
“那就让他去见程言锌吧。”
她不介意送他下黄泉。
一月末，继二当家之后，安州大当家李文德病逝。
沈苍术看到这里，问旁边的副官：“病逝？”
副官闻弦而知雅意：“听说是得了癔症。”
沈苍术“哦”一声，把那几页轻飘飘的纸张一甩，纸张在微薄气流中静静停到桌面上。
阴谋算计一概如此，沈苍术细究已经衰落的因果，窥得短短几句中的刀光剑影。
关于她未曾参与的，湖芙的……
……
冬天又要到来了。
一切并不刻意，七日之后的第三天，湖芙途经府中花园，看到亭下鹅黄身影，裁剪别致的衣裳突出女子身形窈窕，美丽动人。
沈苍术有一张鲜妍面容，她的侧脸像日出一样明媚，眼眸像水晶一样清透。
湖芙到亭下去，沈苍术弯着笑眼，温顺问安：“夫人。”
湖芙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朵纯白的金铃花从沈苍术的掌心冒出来，再然后，这朵花别在了湖芙耳边。
沈苍术的眼眸像秋日湖中金黄的树影，湖芙找不出理由不醉倒其中。
……
天气出乎意料的晴好，但对于湖芙和沈苍术两人来说，气氛似乎都格外严肃些。
天下有情人之间往往争吵，然后闹别扭、犯错之人低头、甜言蜜语，最后才能和好如初。
但是妃子不可能逼皇帝认错、女子天生就被教导以从为德——位置的不对等往往造成隔阂。
放在她和沈苍术之间，也是相同的。
湖芙微微侧眼，瞟见沈苍术面上神色：温顺、体贴、有点忐忑。
情意漫过去，在沈苍术那里变成了暗暗讨好和探察，全然不复从前欢欣模样。
现在来看谁是依附之人……！湖芙脑中闪过傲慢、微讽的几句，但她很快被更多思绪缠住心神。
要这样……？
她想要的是这样？
沈苍术伸出手来抓住她的右手，湖芙下意识往回缩，沈苍术却轻轻握着她四指，将一枚环状物推到她指节。是一枚浅紫的水晶戒指，紫色薄薄一丝，像烟雾，像雪花。
湖芙囫囵看了两眼，抬头去看沈苍术。
沈苍术不改其色，只笑一笑：“雪青之色。夫人可喜欢？”
“夫人”，是府中人对她的称呼，意喻着她是程大当家的夫人；可是一由沈苍术这样唤出来，陡然就变了味，仿佛是在叫她自己的夫人似的。
湖芙略噎一瞬——这样姿态的眼前人于她太怪异。
但随即，手中微动——湖芙略一低眼就见着，沈苍术扭转手，指尖从她微张指缝间插入，柔缓、温情、不经意地十指相扣。
再温顺也是……湖芙不由得勾了下唇角，又立刻被心中箭击中，为此颤栗。
她不能，也不愿意得到那样的结果，她不要沈苍术的疏离恭敬。
湖芙勾着指尖，仰起脸去看沈苍术好看的眼睛，问她：“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是不是？”
沈苍术先没作声，她试图分辨湖芙眼中真情假意，但是俄顷，她叹了口气，抓着十指相扣的手到唇前，轻贴一下。
“夫人……”
湖芙去捂她的嘴巴，直截了当：“不要这个称呼。”
于是静谧乍现。
“阿芙。”沈苍术把她的左手手腕握住，五指覆上那只手，轻轻地、亲了一下。
有点痒，湖芙看着她想。
湖芙不常戴戒指，异物在手指上让她感觉不习惯，从前程言锌也知道。但是这个戒指来自经年未见的人，湖芙立刻就不觉得有什么。
沈苍术嗓音奇异温柔、慢慢道：“我心悦您，所以，请阿芙多怜惜我。”
“……”湖芙盯她，从她眼中读出。
“我与池信结仇，不会再与池州有联络；军中之事，阿芙也可以信任我。如您所见，我已经完全成为了您的俘虏。”沈苍术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平静而温柔，好像在说：今天是个好天气。
湖芙轻而易举从她眼中读到想要的情绪。但是她不能停下怀疑，又不想让这种子深埋心里。
“……你想要什么？”
可以流传千古的名誉、能够横行一世的财富、千金不换的信任、最原始的欲望、泡沫中的爱恋、权力，至高无上的权力？
沈苍术笑起来，眼神很快活，像得到了一个满意的回复：“换一个阿芙的吻，可以吗？”
“……”阴谋论陡然被掩埋，湖芙推她一下，“嬉皮笑脸。”
湖芙态度明显松动。沈苍术扣着她的手，轻轻揉着她指节，在湖芙手背留下一个似贴似亲的轻吻。她笑说：“哪有？我发誓，都是真心！”
……
十一月的最后几日，天气已经冷了起来，府里的下人们似乎也被这萧瑟气氛影响，做起事来话少了、麻利了，愈发谨慎了。
才怪。
是程言锌的忌日要到了。
五州大当家程言锌死了，湖芙作为她的遗孀，已经和她结为一体，才能承继程言锌手中权力，号令她手下将士。
程言锌的尊崇在，湖芙的位子才正当。
无论湖芙如今怎样有力，在她登临帝位、统一九州之前，谁也不能否认程言锌的功勋和存在。
沈苍术凝视着飞入云端的鸟雀，听到副官喊她：“将军？”
……沈苍术回过头去，和颜悦色：“我知道了。”
副官被这好颜色吓得心一跳，迟疑想：我方才说了什么好事吗？池州的池希仁没进夫人后院，却留在湖州，这算……好事吗？
沈苍术没给再反应的机会，她又问起军中若干事项。
……
程言锌的忌日在十二月初，在湖州，是个还未到严冬的日子。
当时，允州战事初起，五州内部派系动荡，湖州遭到前所未有的重击，湖芙料理诸事、安抚将士，程言锌的丧仪隆重，但更多是秀于人前。
程言锌无子嗣，也无家族、亲人，主君的位置“自然而然”落在湖芙身上。
大夫人身子这般孱弱，哪日出了意外，又怎么办才好？
他们暗戳戳着、旁敲侧击着、要一个“嗣君”。
“一群疯子！”盘山骂，“从前大当家在时他们怎么不敢说？！这会儿倒全冒出来了！”
湖芙不可能有孩子。
真奇怪。他们悲哭程言锌、担心她病弱早逝，却又要她十月怀胎，耗尽生命来生育一个和程言锌毫无关系的孩子？
他们以为，她还能够与世间男子，行那些恶心的风月之事？
转头，湖芙就挑几位貌美如花的娘子入府。
转头，命运的锄刀横上那些爱嚼舌根之人的脖颈。
再到程言锌忌日时，湖芙仍然着常服到她空空的坟前去，远远看纷飞的纸在空中碎成一片一片，红香的味道略微刺鼻，曳曳升起的烟雾极其干燥。
生前煊赫，尽是生后浮尘。
湖芙可有可无朝车帘外望了眼，仪式已经基本完成，在最后的收尾阶段。
她轻声说一句，盘山随即到车前去，不多时，车轮滚动起来。
沈苍术就在正院院中，手上擒了一截竹子转悠，心不在焉地倚着墙。听到马车的声音，就像从前湖芙每次等待出征归来的程言锌一样，强压着情绪相迎。
她们仍然可以在天日下，在流隙风声中，交换一个心思各异的吻。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雪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