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囚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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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雪盖一层，湖芙在榻上，锦被也更厚一层，尽管身体未受寒冷侵袭，窗外雪色仍凝出一股冷肃之气。
“……好冷啊。”那个人轻轻叹息，脸埋到湖芙发边，又恶作剧般带出满足的、嬉笑的唇吻声。
湖芙几乎要昏昏睡去。
又一道声音轻唤：“夫人？”
盘山道：“沈娘子执意要见您，护院们拦不住……她在正院门外。”
“拦着，”湖芙撑着脸，困倦地，从微张指间透出不耐烦来，“她又闹什么？”
盘山一时无言。
但是，盘山出去不过一炷香，湖芙听到院中惊雷般骤然炸响的惊呼、兵戈相接的声响，踹门声紧随其后，红纱帘被一把揪起，银亮刀锋比袍中裹挟的寒风来得更早、更快扑到眼前，湖芙被无法抗拒之力轰然推倒在墙，背部疼痛袭来之前，一只手擦过脸、五指张开按在身后。
死亡横亘身前，带来死亡的人瞳孔中映着数九寒冬，脸上一丝表情也无！
静寂。
湖芙微微偏头，目光越过沈苍术的脸到她身后，持刀的、护院服饰的、身着甲胄的，神色惊恐愤怒千百种，手中利器无一不指向一个位置，却因人为刀俎、她为鱼肉而不敢动作。
目光略过盘山煞白的脸，湖芙轻轻问：“沈将军这是要做什么？”
沈苍术不答。
“沈将军？”催促似的，湖芙又唤一声，无视近在咫尺的刀刃，思索过后，笑问她：“沈将军为何生气？”
沈苍术眸中，映出湖芙病气苍白的脸、亲昵的笑。
她笔直回视，不恼也不笑，咬字转音戾气十足：“夫人不见我，我有什么办法？只好来见夫人。”
湖芙道：“见我做什么？”
沈苍术回：“夫人关我做什么？”
眼睫翩然，她微微笑：“夫人此举，和强占民女有何区别呢？”
湖芙于是作思索状。顷刻，柔声答她：“当然没区别啦。”
湖芙慢慢地、含情脉脉仰着脸去凑近，锋利刀刃在颈前就要吻出血痕，沈苍术瞳孔猛缩，立即收手——
湖芙手环上她脖子，在她面颊贴上一个黏腻的吻。沈苍术侧脸躲闪，湖芙猛然揪住她衣领，同时抬膝上顶！
几息之间，局势完全反转，训练有素的黑衣人一拥而上，沈苍术被拖着拽着猛然压倒在地，一声不吭。
湖芙放下腿脚，两手撑着床沿，笑盈盈和她说：“沈苍术，你今日的行为，够你死一百次！”
不必深思，湖芙转念一想就该知晓：沈苍术这般，一定是知道了些其他的。
“……胡自秋？”湖芙抬起脚，用脚尖在沈苍术脸前，调情似的亲昵轻踢，“你知道我怎么和她说的吗？”
“我说，我要你留在湖州。怎么，你不愿意？”
……
这是有史以来，湖芙和人争吵最凶的一次。
湖芙说，进府是你自愿的。
沈苍术仰着脸，刁钻角度和岁月刻痕让再熟悉也变陌生，她嘲讽、极尽刻薄地冷笑：“湖芙，你把我当狗？喜欢的时候玩一玩儿，不喜欢就拴在院子里？”
沈苍术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冷漠无情、最翻脸不认的人。
沈苍术说，你难道没有考虑过百姓？我能打胜仗，我不会背叛你，我能减少许多损失，挽回不该消逝的生命，而你却只想把我囚在府里？
不修仁德，耻为人君！
湖芙说，哦。关我什么事？
沈苍术话讲得很难听、很愤怒。斥责、告诫、引经据典、慷慨陈词，难为她搜罗一堆话，讲正道，讲苍生大义。
她说，我很有用。
湖芙眼前，于是又浮现沈苍术忘却的经历，被程言锌以嬉笑口吻讲出的幼时：香客、乞儿、犬口夺食，她从不为过去停留。
过去，她们也从不为此争吵。执行意志、匡扶过失，视对方为自我永不分离的伴侣，互相冲锋陷阵，不会腹背受敌，共同希冀血路尽头的“将来”。
……但是，我只是想要你留下，至少，留下这一次。
湖芙在这声音中安静。过一会儿，问她：“哪怕你会死？”
沈苍术直视这双她心念的、爱慕的眼，为其中冷漠寒心。她说：“是。”
“反正你也不要我，为什么还不让我回去？”沈苍术人有锋芒，耀眼无畏的年轻将领像一块棱角分明、边角尖锐的宝石，这种锋芒让湖芙挫伤、进而徒生恐慌。
沈苍术冷道：“我一定会回去，湖芙，我绝不会永远留在这里。”
沈苍术身后人早已尽退，屋中只有她们两人，湖芙疑心这又是发病产生的幻觉。
记忆于湖芙而言，永远截停不了；湖芙心中，仍然说：我不会再踏入同一条河流。我不会再放你走。
程言锌背弃承诺、辜负信任，所以她会……
沈苍术没有立即听见反应或回答。
她抬眼，首先看见湖芙总是带一点病态苍白的脸、微皱的眉、松软的额发。
……什么？
军中说沈苍术心硬如铁，毫无女子的柔软心肠，沈苍术不置可否，懒得和他们辩驳。哭泣时，她才承认，她并不能完全免受情绪的侵扰。
但是湖芙就能。
沈苍术愤恨着盖棺定论：湖芙是全天下最冷漠的女子，最铁石心肠、最不会哭泣之人。
今日，沈苍术和湖芙爆发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吵，几乎要到相互诅咒的地步。在这一瞬，沈苍术望见湖芙的一眼，所有怨怼被搅碎、抛飞。
黑珍珠上，蒙着一层莹莹的、朝露似的水光，又粘到分明睫毛上；由于主人既不低头、也不肯眨眼，这水光凝成剔透的露，在湖芙眼睫处颤巍巍团住。
这水光落到沈苍术心里，让她惊悚，比以石击瓦的声响还要厉害——所有冷漠、猜疑、试探、不满、贪恋，都化作空中飞沫，沈苍术满腔怒气，陡然之间，熄灭成一道似有似无的细烟。
她慌然站起，呆若木鸡。
湖芙道：“你会死的。”
湖芙用程言锌说过的那句话，问她：“你是不是一点也不在意我？”
纯白雪光照到眼底，话音落下的瞬间，沈苍术醍醐灌顶般明白：……湖芙怕她死掉？像程言锌一样死掉？
她半跪到榻前，信誓旦旦、认认真真许诺。
“我不会死的。”
……
沈苍术絮絮叨叨说好多话，说委屈、在意和冲动，为犯了的没犯的错误都道歉，湖芙默默听着，沈苍术说一句道歉，她也说一局道歉。说一千、道一万，最后两人都安静，脸贴着脸，贪婪地感受温度。
唇贴唇、鼻尖碰着，湖芙肆无忌惮地和她亲吻，一时之间，分不清今夕何年。
海大师说，今岁一劫，过则无虞。
湖芙弯一下眼睫，和沈苍术说，回去吧。
——回连州去吧，好将军。去封狼居胥、安邦定国，为乱世开太平。
沈苍术沉默着整理凌乱衣裳，脱口而出说，我不是程言锌……
话说一半，她噤声。
湖芙知晓，她的意思是：
我不是程言锌，不会像她那样死去。
所以，请不要为我担心。
湖芙笑一下，说好。
……
湖芙问，你是谁？你帮我做什么？
程言锌回头，诧异地打量她。她笑说，你刚刚不说话，我还以为你是哑巴。你怎么现在才问我？
由于奔跑，湖芙浑身都灰扑扑的。女孩儿不吭声，默默跟着她往前走，前边人一停，她也停下，前边人抬脚，她也抬脚。
这样走走停停几次，湖芙说，你是不是在逗我？
程言锌笑弯了腰，她笑盈盈的眼盈着薄薄一层笑出来的水光，飞扬神采明媚如秋。
像一颗闪光的异域宝石。
程言锌大湖芙三岁。当时，程言锌已经抽条，湖芙仍在豆蔻之年，再面无表情也消不下脸上一点嫩嫩的肥，再老成持重也免不了被程言锌喊：“妹妹？”
“阿芙妹妹？”
湖芙憋了又憋，从始至终喊不出一声“姐姐”。
边家丢一个就要出嫁的女儿，派人四处张望，搜寻不得几月后，府里传出病死的风声。
“边家五姑娘”成为死去的人，从世俗的名字中消失。
程言锌摸摸她头，眼神温柔、安静、又带一点奇怪的难过的味道，问湖芙怕不怕。
出一囚笼，面一广阔、无尽的天宇，怕不怕？
湖芙摇头。
程言锌朝她笑。她笑得很好看，目光中有点奇异的悲慨；过一会儿，问湖芙，是想去一个经年如春的地方，还是去一个宁静祥和的地方？
当时，她穿了一身灰，辫子垂到胸前，明净利落——湖芙记不清她完整无误的言语，只记得那身麻衣触感，摸上去像贴着泥土、有无数细小的沙砾。
湖芙扯着她袖子，道：“我要跟着你。”
那声音微微挑高。“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你就跟着我？”
早出晚归的恩人是做什么的？不知道。湖芙说：“你做什么我都跟着你。”
还有，湖芙又说，如果不是你带我出来，我已经嫁人了。我们差不多大。我会算账，可以帮忙。
程言锌带她穿进一条小巷，拐进一处门扉紧闭的宅院，那里是“安州程言锌”的“龙兴之地”。
此后年岁共度，兵起安州、盘踞湖州、马踏延州，朝夕相处的血与泪中凝出爱欲之花，浓烈而不可分离。
程言锌死后的很长时间内——包括沈苍术在的时候，湖芙深陷于某种情绪之内。这让人很绝望很沮丧。
今日，湖芙认它为继边家之后的又一囚笼，小心翼翼从中钻出，听到笼外亘古不变的风声。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囚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