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草·覆水》纸上旧月

3、夜半惊

　　我十七岁那年到的望舒楼。我在那里被聘作画师。平素少有事情，只是偶尔画几幅姑娘的小像，教几个女孩子学画，着实轻闲。直到几个月后，我才渐渐知道了望舒楼是个怎样的所在，但左右那也不关我什么事情，我向是不理会的。而望舒楼里的人也渐与我亲近起来，很多事情也让我知道了，时而唤我去辨认几幅肖像，比对几分笔迹。
　　而事情仿佛就发生在一个晚上。我还记得那晚的夜色，沉得恍若实质。前面的朱楼里闹声总要想到半夜的，我却和平常一样在跨院里自己的房间早早睡了。大略是夜半了吧，我睡得正熟的时候，忽而觉得有人在扯我的被子。我原以为是自己的梦魇，却忽觉得身上寒冷，再一摸被子竟真的不见了。我这一惊惊醒，坐起看时，却见一个男子正倒在了床角抱着我那床被扯下的被子失声痛哭，一股酒气便冲鼻而来。
　　我微微一怔，虽是恼怒他无礼至此，也不禁暗地里有些悯然，当下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不惊动他，先悄悄披上了衣服。却忽的听见门外有人低声呼道：“主公，不好，外面有人来了……”我听了一怔，转念间又心头火起，心想难不成还是个采花贼，专门雇了人在门口把风？可这望舒楼如何是他想来就来的地方，我低低哼了一声，本想放声唤人进来，转念一想又觉如此对我的声名可大是不妥，不免有些踌躇，便想想个什么法子将这件事情化解过去再说。
　　正在思量时，那痛哭的男子不觉止住了哭泣，只是低低唤着什么，却是咕咕哝哝听不清晰。而门外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却分明添了几分焦急：“主公，快点，咱们得走了……”
　　那男子仿佛是听见了，痴痴地呆了半晌，方自咧嘴一笑，叹出了一个人的名字。这次，我却是听清了的，他唤的是，舒眉。只听见他痴唤了那么一声，抬头看见我，吃了一惊，亦不及再问什么，闪身就穿过了外堂，出了房门，随门外那人一起走了。
　　我却是将一切视而不见，只是愣在当地，反反复复地思索着那个名字，舒眉。我记得自己是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的，可却如何都想不起来，那究竟是谁。舒眉，这定然是个女子的名字，可这望舒楼里的女子何止几百，我哪里记得清楚。
　　却正在我深思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又开了。我的心一跳，忙转出了卧室，抬头看时，却见一个锦衣女子掌灯而入，仿佛是熟悉无比的样子，随手将油灯放在了门边的花架上，然后朝我淡淡一笑，道：“离草，适才让你受惊了吧。”
　　我细看过去，她的容颜在灯下恍恍忽忽，看不清晰。但那声音那身段，我却是认识的，望舒楼上下只有一个人这么叫我，她便是望舒楼的崔二楼主。望舒楼号称望断秋水，舒眉又蹙，她便是那舒眉——崔舒眉。
　　我一个激灵。未建望舒楼时覆水尽收崔舒眉便已声名在外，从来都不是什么容易对付的角色。如今我既是撞见了她的隐事，恐怕此事难以善罢。但我一介画师，即使明知此事凶险，又能如何？不过是听天由命罢了。如此我倒是恨自己误来此处未曾早谋脱身了。
　　正在我心神恍惚之迹，舒眉已然径自坐到了一边，仿佛也没有先开口的意思，只是淡淡地叹了一口气。我默然地望着她，不施粉黛的容颜依旧是倾城倾国的样貌，仿佛那曾一一尝遍的岁月沧桑，世情冷暖，丝毫没有在这张脸上留下什么痕迹。然而她的眼神，却是淡漠得如同止水一样，仿佛轻轻动上一下，都不堪重负了。我曾听一个人说过，一个女子的老去，首先便是从她的眼睛开始的。她或者还是一样的容颜，一样的嗓音，只是那眼神间再也不见当初那飞扬得让满庭的风一起起舞的神采了。再也不见了。
　　我忽然觉得有些遗憾，我认识她毕竟已然太迟，她那段神采飞扬的时光我竟不得一见。即使容颜还是当初的容颜，毕竟，她已经老去了。我不免跟着她的叹息，轻轻地叹了口气。舒眉微微有些诧异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淡淡笑了。
　　她悠悠地开口道：“那个人，你应该也是知道的。已然官拜首辅了，却反而愈加不知道管住自己似的。”我一愣，忽然想起坊间流传的覆水尽收的故事来。本以为是些闲人无所事事的编造，即使说的人指天誓日，我还是一笑而过不曾当真的。却原来，那都是真的吗。一个是朝廷高官，一个是江湖巨掣，这其中的风风雨雨，如何是外人知道的？
　　舒眉续道：“这次他不知如何从京城跑来这望舒楼，斛珠十斗，金银无数，竟是前前后后都屈尊按着望舒楼的规矩办——买的便是见我一面。”说着舒眉微微一笑，涩声道：“我不肯做此交易，他居然也肯退而求其次，求望舒楼一夜的岗哨布置与楼宇全图。不忍拂他的意，毕竟还是给他办了，他于是径自摸了进来，逼问一个丫鬟我的住处。”
　　我忍不住插口道：“莫非那些丫鬟都得了您的令——指到我房里来了？”
　　舒眉笑了笑：“这倒不是。不过那丫鬟不敢违拗，又不敢轻泄我的住处，随意一指就指到您这边罢了。你可千万别介意。”
　　我忽然摇头，沉声道：“我偏偏是介意的。”
　　舒眉不禁愣了一愣，有些诧异地看着我。我只是叹了口气：“你怎的那么狠心——连见他一面，都不肯？适才他……”我说到此处，微微一顿，不知如何措辞得好。
　　舒眉却是惨惨一笑，“我狠心？对，我素来都是狠心的。烂柯山下，相府门前，还有今日的望舒楼里。我从来是狠心的。”舒眉的声音忽而大了起来：“我狠心，所以答应他轻轻易易地改嫁，让他在贫寒窘迫无以为生的时候活下去，还在邻里间为他担那逼休的恶名；我狠心，所以改嫁之后未曾洞房就逃出了夫家，寄人篱下苦候他的讯息；我狠心，所以疑心重重哀伤不胜，将自己弄得疯疯癫癫；我狠心，所以，所以，他一盆水泼在了地上我却无能为力……你知道吗，当你眼看得走出简简单单的一步就可以获取幸福，你去偏偏没有办法走过——那是什么滋味？什么滋味？收不起啊，收不起。对，我是狠心，所以我是自作自受。他们都说我是自作自受。”舒眉紧紧盯着我，忽然低头扒在了膝盖上，肩膀耸动，竟是哭了出来。
　　我不敢说一句话，无从安慰，亦不敢打扰。舒眉低泣着嘶声续道：“我不要，不要那样无力的感觉。我不要什么事情我都无法控制，无法抓住。但即使我拼着性命炼成了覆水尽收，我还是一夜夜做着那样的噩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一天，在他的官袍高马前，一滴水都收不回来。”
　　舒眉的话忽然戛然而止，房间瞬间寂静起来，昏暗的残灯将舒眉拉长的影子打在了我对面的墙上，淡淡的黄色，却有一些冷。我已然沉浸在她的故事中不可自拔，那几句短短的叙述底下，深不可测的暗流惊心动魄地划过，那又是怎样一幅画面。
　　我忽然涩涩地笑了笑，低声道：“后来……你又去找过他是吧……”
　　舒眉忽然抬头，脸上的泪痕被她一瞬间抹拭了干净，只留下了犀利的目光和冷冷的笑，她说：“我不过是去出口气罢了。我倒要让他看看，覆水究竟能不能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