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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烂柯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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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涯儿吃饭的时候一直默默不言,倒是当真一副疲饿不堪的样子,只是那双贼溜溜往我这边瞥的眼暴露了他的心事。我早就心知肚明,也不出言挑拨他,只在一边笑吟吟看着他,直看得他面红耳赤才罢手。涯儿也自觉狼狈,郁郁地道:“不带的不带的。先生你成心欺侮我。”
我也不说话,只装作无辜的样子不解地看他,弄得涯儿无可奈何,直皱眉头不知如何是好。
终于看够了涯儿的窘状,我忍不住微微叹息,柔声道:“涯儿你要问的那一个问题,可想清楚没有?”
涯儿哼了一声,道:“这次问的可不是容易被你轻巧搪塞过去的问题。左右这幅画的事情,定要你交代个明明白白。”说着他仿佛是慎重起见,重又闭目思索了一番,方一字一句道:“你——为什么——要在望舒楼——画下这幅画?”想了想他又急忙补充道:“我要知道整个故事的前因后果。”
我淡淡一笑,“前因后果是吗?”说着我拂袖而起,满桌盘筷便被我片刻收去,不留一点痕迹。我缓步走出了房间,扭头示意涯儿跟着。门外便是一道长廊,廊边是修竹深碧,晚风习习而动,吹得竹叶发出疏朗的轻响。
曲径狭长,在涯儿眼里渐渐陌生,我淡笑一下,周围景物都是我随心而化,还算得幽静。曲曲折折地走到尽头,是一处水阁。水面上的雾气已然飘飘渺渺地起来,在夜色下显出淡淡的昏黄颜色。我在水阁里坐下,随手点了盏灯,那幅画已然摊开在了石桌之上,那女子的面貌栩栩如生。
我待得涯儿坐定,方才淡淡地道:“你看过烂柯山那出戏吗?”
涯儿微微一怔,仿佛摸不透我何以会在此时问及这漫不相干的事情,却还是答道:“哪有没看过的。您不是每年九月十五,必要派我去城里包下整个儿戏班,让他们在九月十六唱上整整一天的烂柯山,可等到九月十六先生您却又必是不到的吗?前年未到苏州的时候,您还因了此事将个巧在九月十六做寿的员外气得半死呢!”
我微微一笑,涯儿却忽然低呼了一声。“对了,九月十六,九月十六……你让戏班空唱烂柯山的日子,不也就是你画这画的日子吗?”
我苦苦地笑着,柔声道:“你应该记得那出戏的故事吧。说来听听?”
涯儿点头,虽是不知我的意思,亦不敢违拗,道:“记得。烂柯山下秀才朱买臣屡试不中,家道贫寒,砍柴为生。可他发妻崔氏却不耐寒苦,决意改嫁给张木匠,故而逼那朱买臣写下休书,退了聘金绝尘而去。不料张家也甚是贫苦,崔氏又逃了出来寄居邻家,不料这时报喜人前来寻朱买臣的旧居寻到她那里,说朱买臣已然高中,前来向他家人报喜。崔氏送走差人,心思怅惘,痴梦一场,终究是空。就此疯疯癫癫起来。几天后朱买臣途经故里,崔氏拦马求告,望朱买臣念之旧情重新收她回去。朱买臣却取水一盆覆于地上,说如若崔氏能将水收起,他就带她回去,给她名分。”涯儿说道此处,也不禁一笑,续道:“这崔氏也甚是可怜,可惜这泼出去的水,如何能够收回来?她当初逼休之时,也未曾想到今日的时光吧。”
我默然无语,忽自展颜,淡淡道:“你难道没看出来,我画上画的,便是那戏里的人?”
涯儿微愣,俯身又细细看了下,迟疑道:“先生这画,莫非画的是崔氏当时收水的情景?可是……先生这画好生蹊跷啊……”
我凉凉笑了笑,低声道:“你看出了什么?”
涯儿指着画卷道:“这女子的神情含羞带愤,满是不甘,和这戏中情境本是相符,可……可她身边这木盆里……分明水都收了回去啊,满盆的水倾在地上,被那女子的手腕一翻一带,都收了回去呀。可那……又怎么可能呢?”
我淡淡道:“只因为那脸画的是三年前,手却画的是三年后了。”
涯儿茫然,细想了片刻,忽的一惊,道:“难不成三年后的崔氏,竟将这水又统统收回去了?”
我默然了片刻,道:“对,三年后她的覆水尽收甫一出手,便艺惊天下。这一手绝技可说骇人听闻,但更骇人听闻的却是之后的事情。等到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然不再是崔氏了。她是望舒楼二楼主,崔舒眉。”说着我涩涩地笑了笑:“我不管别人怎么看她,怎么想她,怎么恨她怕她鄙夷她,也不管我和她或者望舒楼有如何的恩怨。我还是佩服她的。当年朱买臣的绝情断送了一个诰命夫人,却成就了一段江湖传奇。”
我嘿嘿地笑着:“那又是怎样一段滴血的惨烈传奇呀。”
涯儿怔怔地听着,已然倒抽了好几口冷气。我苦笑了一声,轻轻略了略晚风拂过的发丝,低低道:“毕竟还是要从望舒楼说起的。那个地方……任外人开来,不过是个风月之地,烟花之场。但这其中的水有多深,却决不是为外人道的。一年到头,不知多少英雄豪杰毁在这里头,被囚被废即使是尸骨无存也算不了什么……呵,最惨的是被毁了气节,再也猪狗不如,纵是一身武功一身傲骨,也被楼里的人当作奴仆使唤,此身此世再无出头之日了。”
见涯儿听得有些惨然,我笑了笑,续道:“其实望舒楼对于很多人来说并非是那么可怖的。比如,在望舒楼里,你可以用钱买到你所能想像到了任何东西。可惜,你也会失去许多用钱也买不到的东西。得失利弊,都是一样的。只是……你须得记住,望舒楼里只有两个规矩。第一是不论其他,强者为尊。第二是楼主令下,无人能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