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草·覆水》纸上旧月

1、望舒楼

　　五月十七。难得是个好天。
　　我掀帘开窗，外面初夏的艳色便呼啦啦随着阳光洒进来。我不禁笑了笑，挑了身碎白深衣换上，暗蓝萱草的镶边又将清亮的色彩敛住。我自觉还适意，便高声唤起涯儿。
　　涯儿倒是好半天才应出声来，又过了半天，才整理干净了来见我。
　　门儿吱呀一响涯儿低着头走了进来，他嘟囔着道：“先生你那么一大早叫我做什么呀？闹得我贪眠都眠不成。”说着他一抬头，便倒抽一口冷气，呀地一声跳了起来，噌噌倒退了两步，险些绊倒在门槛上。
　　我瞧他那狼狈之状，勉强忍住了笑，板起脸来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不记得了？贪眠也得挑日子不是，怎么能随便就睡得起不了床？”
　　涯儿好容易镇定下来，一脸委屈地看着我，分辩道：“昨天你说是阎王座下七公主生日要我早起洗衣，洗了整整八大筐。前天又是裴航遇云英之时，需被净碗盛水，让我把你调色的七百个瓷碗刷的白如霜雪。还有大前天，大大前天……天，我怎么知道今天又是什么大日子？”
　　我展颜一笑，道：“今天是梅雨初过，曝书之日。家里诗书皆在我腹，晒书就不用你做什么了，我自己晒着就成。”眼见得涯儿长舒了一口气，我脸上的笑意更浓，长拖了一声：“不过……”便见涯儿的脸倏忽又白了。“发霉的可不只书，梅雨日子，画可别损着什么。乘着这曝书的日子，你去把我所有的画搬出来放院子里晒晒好了。等天黑，再原样搬回去。”
　　涯儿的脸色瞬时便灰了，惨叫一声，“那……要有多少画啊！”
　　我柔声道：“记得也不是很多啊，搬来的时候也没费什么功夫吧。最多就占了三五个厢房罢了。”
　　涯儿惨呼道：“那个时候你用的是五鬼搬运才搬来的！就这样也用了三个时辰的功夫……你当我是五鬼啊？”
　　我笑笑，“我们涯儿总不会比五鬼差的。昨天前天大前天……那些事你不也都办成了嘛？”说着我轻拂衣袖，不容涯儿再说什么，径自出了房斜躺到了颜府后园小塘前的长椅上，微风拂面白日耀眼，倒实在是适意得紧。
　　过了好半天，才听见涯儿艰难挪动的脚步声。他笨拙地念着缩地成寸的咒语，带着不伦不类的山东口音——我丢给他的那本咒书，恰好是个山东术士译的。唰的一声，涯儿手一松便将满怀的卷轴散落在我身边的空地上。我忍不住哼了一声，“小心些，别把画掉塘里去。”
　　涯儿顶嘴道：“掉了也就掉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漫不经心地回道：“嘿，掉了也罢了，就是别引出什么塘里的鬼怪就好。”
　　涯儿吓了一跳，不敢再说，低头将画卷一一展开晾晒，却是轻柔很多，简直是小心翼翼起来。我笑了笑，放心养神起来。院中宁静，耳边便只有涯儿来回走动翻动画轴的声音，倒也甚是动听。
　　却不知什么时候，涯儿那边忽的便没了声息，整个院子也沉寂了下去。我不禁一怔，也不睁眼，只懒懒道：“涯儿你在干什么？”
　　微风转过，涯儿却是不答。
　　我微微有些讶异，却听得涯儿喃喃道：“还以为他唬我的呢，却原来真有望舒楼那么个地方……”
　　我一惊，翻身坐起，顾不上发髻微乱，几步走到涯儿身后。涯儿身前半摊着一副微黄的画纸，露出一个清秀女子悲愤不胜的面容，右上角是我自己的笔迹，年华凋零几番磨损后显出一点苍苍的青色来，勾画间笔意惨淡，却连我自己也都生疏了的：遥想覆水，今见其人。九月十六于望舒楼作。而涯儿，却仿佛沉醉这些字上，又仿佛沉醉在那幅像上，便只那么站着痴望，一动不动。
　　“涯儿，涯儿？”我低低唤他，将他的魂唤回。
　　“啊？”涯儿身子一颤，醒了过来，“先生你什么时候到我身后的？”
　　我默然不答，目光在画卷上来回扫过，却是飘忽不定。我忽然问道：“望舒楼，以前有人和你提起过望舒楼？”
　　涯儿道：“是那天尾生来的时候。我问他怎的这次先生一回来他就赶来了，他说是从望舒楼得的消息。我好奇心起问他望舒楼怎的能如此神通广大，他便摇头不言了。我还以为他是没词了，望舒楼什么的不过是编来搪塞我小孩子的，也不曾当回事。不料……在先生您这幅画上又看见了。”
　　我默然不语，缓缓抬头，望着远处浮云白日，淡淡道：“尾生没有骗你。的确有望舒楼那么一个地方，也的确是从望舒楼那里来的消息。”
　　涯儿道：“那到底是什么地方？先生你又……和那里有什么渊源？还有这幅画，又是如何画下的？”
　　我忽然嘿嘿一笑，道：“你要问的还真多。也罢，今天就破例答你一问。晒完了画，想清楚要问什么了再找我。”说着我拂袖走回到长椅那里和衣躺下，继续养起神来。
　　但即使是一样的白日微风，一样的翻卷之声，一样的斜倚舒展。心却再也静不下来了。
　　呵，望舒楼，望舒楼。
　　我的思绪漂浮在了这三个字上面，就仿佛无望地浮在碧落虚处的时候一样，无从着力，无可奈何。即使韶华遥落到了今日，错过的还是错过了，是人也好是仙也罢，都一样只有一个无可奈何。如果要我选的话，我宁愿今生今世都不曾去过这个地方。在那里我遇见了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机缘，却也被剥夺了今生唯一有机会拥在怀里的幸福。而那个时候的我，除了握紧手中的画笔以外，竟是什么都不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