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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番外一 有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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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后期,世间浊气美味的出奇,神兽饕餮因着太过贪吃,崩掉了一颗兽齿。
这颗牙齿掉落人间,化作人形,竟是一容貌姣好的弱女子。
为何是弱女子呢。
饕餮属阴兽,这小兽牙又初化形,神魂不稳,恰逢初春的大好天气,掉落在人挤人的石桥上,过往货物骡子推着她往前走,正午的太阳旺盛,晕晕乎乎,险些逼出原形。
这闻家二小姐当日也在城中闲逛。汴河舳舻相接,河道两边车马喧闹,好不热闹。
闻夜那日执一把青花油纸伞,深绿的竹节伞柄覆着油蜡。
她踏上虹桥,周身人影攒动,熙攘推挤,却一眼瞥见几步开外的一位女子,以手遮面,暴露在日头底下,露出一截纤细雪白的脖颈,摇摇晃晃,弱不禁风的,好似下一秒便要叫人群挤到桥底下去,或是叫太阳晒化了去,这细皮嫩肉的娇俏样,也不晓得撑个伞。
闻夜打小同自家哥哥一道读四书,识五经,深受兄长熏陶,竟甚是懂得,要怜香惜玉的道理。
闻夜默不作声上前几步,伞头微微倾斜,阴影恰好不好的将那女子周身揽了去。
素未谋面的二人就这样,一步,一停,亦步,亦趋,伴着拥挤的人群一同过了桥。
交叉,错过,分道扬镳。
小兽牙当日虽浑身不适,倒并不至于被日光逼出原型,只是那日倾身过来只为她遮阳的油纸伞,青色为底,茉莉作丹青,她记得真切。
跟随饕餮以贪念浊气为食许多年,头回闻着一种,叫做‘善意’,且浓度极纯的稀罕东西。
这就是人间美味么?
她不曾吃过。
那人的气味,想必是极好吃的。
小兽牙不及多想,寻了方浊气充沛的宝地,保形修魂许多日。待缓回些神元,便收了实体,化作飞魂,逢着其他孤魂野鬼便问询打探,想找寻当日无缘无故为她撑伞的女子,想跟着她,想看看她。
等待很辛苦,寻人很辛苦。再重逢,五年后。
临安府境内,一香火丰足的月老庙。
寻人至此,奈何灵气过于充沛,小兽牙这等呆惯了阴地吃惯了浊气的家伙,与此地灵气相冲,只得以虚魂示人,世人简称——鬼。
她见她虔诚的跪于月老像前,青丝缭绕,那香火给神像渡了金身,流光华彩,熠熠生辉,照得她的面庞,纯粹,清透,仿若闻到了当日的气息,好熟悉,好神秘。
明明跪着的人近在眼前,她却有些怀念。
修肉身,化人形,原来是这种感觉么......
好神奇。
鬼:“求神?”
一道悠悠的声线从后方传来,闻夜莫名其妙:“有什么问题吗?”
鬼:“不如求我。”
信女闻言向身后看去,见有青天白日立着一虚影,光线透过她的身体打到自己颊上,瞬时白了脸,口齿打架:“你,你你......”
......有鬼!
鬼:“吞吞吐吐做什么,所求为何,快些说。”
“求,求你别过来啊,啊!”
抹了金粉的飞檐扬起一声尖叫,燕子闹得跑了几只。
不愿跑的,倚在屋脊上眯眯眼,天塌了也不管。
闻夜顺着气,寺庙遇活鬼,只觉得自己的气运也是没谁了。
......
鬼:“胆小鬼。”
闻夜:“?你才是好吧!”
三炷香,两个人,一通解释——
闻夜:“你这小鬼当真有意思,我看你生前也是个姑娘家,你我同为女子,你说我救了你,你当报答,”
闻夜想着想着便笑了:“话本子我看过不少,一般话赶话到这里,你便要,额,求着,追着,以身许我,”闻夜学起她家那位纨绔作风的哥哥来,抱着手臂,装腔作势地走两步,转身,再好笑道:“好说,好说。”
“你且说说,我这样的,同你这样的,如何春宵一度?”
鬼:“就只求,一度春宵?”
“那难不成,”闻夜讶然:“你想与我拜堂啊?”
鬼:……
闻夜:“不成不成,话本子里没有这样写的。你纵使是鬼是神,寻花问柳就算了,若要嫁人,终究是要嫁个男子的。”
鬼:“是么,原来...”
原来嫁你不行,寻花问柳,就可以。
闻夜‘啧’一声:“你这小鬼,老是鬼鬼祟祟,嘀咕什么。”
鬼略迟疑:”一度春宵...”想想又笑了,
懒音一拖:“也,未尝不可。”
闻夜的大小姐作风又上来了,应的那叫一个爽快,半分不见得过脑子:“对,我当真不晓得你如此倾慕我。可惜了,你非男子,我不能下嫁于你。你也不是个活的,哈?我们亦无法一直在一起,所以……”
鬼听得认真:“所以?”
闻夜:“所以你我,只争朝夕,不用去管那些礼法约束。只管,寻我的花,问我的柳,两个美人共赴巫山,春宵一度,想想都.....啧,”闻夜挠挠头,继续信口胡诌:“待到他日,你还忘不了我,便投了胎去。若来世恰巧是个好端端的活人,还有如今这幅好模样,再来寻我,我就,不再嫌弃你!”
见鬼不答,自觉刚才言语轻狂了些,有失礼数,食指蹭了蹭鼻尖,心虚道,“可,可好?”
鬼:“甚好。”
鬼:“我尚不知,姑娘名姓,家住何处。”
闻夜:“萍水相逢,不必问来处。你且,叫我阿夜便好。他日有缘,自当知晓。”
鬼:“你叫,阿夜。”
那日暮春,人间风光好,桃花做红媒,行经此处,遇良人,记于心上。
世间万物皆循其道法,任凭你是上任神邸,下事鬼府,都不可插手人间事。更何况区区阴兽嘴里的一颗牙齿呢。
它不愿错过她,又唯恐乱了闻夜的命书,招来飞祸,便敛神隐形,日日跟着她,伴她左右。
万事具迁移,时间穿指过。小牙齿渐修神智,也慢慢体会到了——‘等待’的滋味。
等待是一个状态,丝毫不能论长短,只要是等,就令人煎熬。像置身于期待和无望临界点,来回横跳,分不清自己下一步会落脚在哪里。纵使鬼神的寿命多出凡人几千几万载,也不过是将煎熬的滋味无限延长罢了。
正主饕餮见自己掉落人间的分身这样痴傻,也怪有趣,便提点它说,“你若喜欢这样的,不必如此傻等。只三年,她必化鬼,你吃了她也无妨。”
小兽牙一听瞬间变獠牙,张牙舞爪地威胁道:“此话怎讲?你休要害她!”
饕餮分明不将它的形态放在眼里,一爪将其拍出甚远,冷哼一声:“区区一凡人,我何须动手害她。”说罢见它伏在地上动弹不得,以为打坏了,蹲下来探了伤势,见无大碍,叹了口气:“罢了,此人命数浅,三年之后,有一水劫,若她度不过,”
“你去黄泉路上,劫下来便是。”
虽挨了顿打,但此后都有了期待,它默默等着三年之约。
听闻人间嫁娶之礼颇为冗杂,三书六聘,八抬大轿,锦绣婚服,它都备下了。只为着到时候向闻夜提求娶之事,这位大小姐不会挑剔的同她说,你连喜服都没有,本小姐虽死了,总不能嫁个穷鬼吧。
...穷鬼本鬼从梦中惊醒。
......
三年弹指过,闻夜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引人采撷。汴梁城多的是朱门贵族,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踏得闻家门槛都高了许多。闻父最终瞧上了知府家的小公子,陆巡。
闻夜的亲哥哥闻英,对这个妹夫颇为头疼。陆知府执掌京城政事,仕途正盛,而他家这位小公子,通文达理,出口成章,又是家中幺子,集长辈们的宠爱于一身。但这非重点。
重点是——坊间传闻,这陆巡不仅身形健硕,仪表堂堂,还风流成性,到处招蜂引蝶,好游勾栏瓦舍。倾慕陆三公子的痴男怨女不在少数,这重点吧,他本人还与青城坊的戏子贺隆玉,同寝同眠,相交甚笃。若传闻可信,坐实了龙阳之好,自家娇生惯养的亲妹妹要嫁给这样的人,他真怕闻夜受不了。
小兽牙见三年之期已到,既是水劫,天天行走坐卧的,处处都是水,更是寸步不离守在跟前,生怕闻小姐喝个茶把自己呛死,打个盹儿的功夫便叫黑白无常捆了去,推上奈何桥,把自个儿忘了。
那恐怕从此之后孟婆汤都要变作它的水劫了。
眼看到了年末,闻大公子跟闻二小姐说,虽是不合礼数,但妹妹你自己要嫁的人,还是亲自掌过眼比较好,若实在不喜欢,哥哥我去跟父亲谈,定要帮你退了这门亲事。
闻夜觉得甚有道理,便应下了,甚是赞许的同闻英说:“哥哥虽然你平时不学无术,吊儿郎当,关键时候还是颇为义气的。”
闻英表示他哪里不学无术了,他那个未来才子妹夫的的文章,他也是拜读过的,也就写得比自己好亿丢丢罢了。
闻夜不忍接话,想到了什么,又说,如若父亲不依,要家法伺候你,如何是好?
闻英说若真到了那时候,妹妹你嫁过去好了,一辈子很短的。
......
于是闻夜咬了咬牙,披了狐裘披风,邀陆三公子于青城坊一叙。
陆公子欣然应邀,且颇有仪式感,叫下人带回书信一封,赠玉簪花一支,信上说难得闻小姐雅兴,陆某定当奉陪,此花甚美,远不及小姐淡雅清丽,莫要嫌弃。
闻英和闻夜坐在青城坊的二楼嗑瓜子,坊内四面合围,中央镂空,有一招财老树一直未砍,倚着一楼直蹿至七楼,不大影响观客们的视线,还徒添了三分雅致。一楼中央是一汪人工池,黄白鲤鱼被投喂得肥美,南面架着戏台,戏子在台上咿咿呀呀,台下人拍手叫好。闻夜将书信丢到她哥的脸上,只觉得牙酸。
“啧,你别说,这陆巡的信纸上,还打了香粉,他不会,真跟那戏子......有一腿吧?”闻英将那信纸凑上鼻端,反复嗅。
闻夜拱手撑在嘴边,闻英俯耳,却听她老神在在的分析:“怎么说,不好说。”
噗。
“?”
闻夜:“你笑了吗?”
闻英:“?我没笑啊。”
“哦。”
隐去身形的小兽牙靠在闻夜身后的红柱上,默默捂住了嘴。
“......嘶,妹妹,能不能提点有建设性的法子?”
“我能有什么法子。”闻夜将茶续上,看着台下的看客往台上扔钱串子,忽地眼前一亮,计上心头:“我看哥哥也是风韵犹存啊...”
闻英一阵恶寒:“你,你过去点儿,别这么看我。”
闻夜一双亮晶晶的瑞凤眼看着她哥,狗尾巴都要竖起来:“要不,你嫁过去好了,反正大婚当日盖头一盖,偷梁换柱,除了晚上洞房,谁敢去掀你盖头。”
“不成,我害怕。”闻英当即拒绝。
你一个七尺男儿,跑了不就好了么,难不成他还真能拿你......说话间,奉茶的小厮过来,俯身在闻大公子耳侧低语几句,闻公子一听,说这还了得,当即起身,同闻小姐说你且再此不要乱跑,我去去便回。闻夜摆摆手说去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还能丢了不成。
台上一曲唱罢,闻英仍是没有回来。闻夜实在无聊,拾起信上的玉簪花,轻轻一掷,正好落在躬身答谢的戏子脚下。
那戏子不管台下陆续丢来的碎银子、铜钱蹦子,弯腰拾起脚边的玉簪花,置于眼前,只觉得分外眼熟。他抬起头,向抛来的方向望去。
二楼东南角的方桌前端坐一女子,远远看去,也看得出此人气质堪好,容貌甚佳,还,是位新客。
片刻的打量似有所察觉,女子一个侧头,刚好与他对视。
......
贺隆玉指尖捻着玉簪花,拾阶而上,每走一步,气往丹田上蔓延一分。
闻夜只觉得台上的戏子过于有礼貌,他戏唱得好,自己不过是赠他朵花罢了。方才那人不但以眼神谢过,眼下竟拄着花上来了,倒也,过分热情了。
“这花......”脚步停在眼前,刚要启唇。
“这花送你了。”闻夜朝他笑笑:“不用谢哈。”
贺隆玉摇摇头,“这花不属于你。”不等闻夜作答,径直在对面坐下,翘起二郎腿,手腕子一扬叠在膝前,侧身同她说:“我知道你是谁。”
“吼,我名气挺大?”闻夜也学着他,偏过身去讲话。
“我想知道你不难。你是城西闻家的二小姐,闻夜,谁都知道你那个想攀龙附凤的爹都快想疯了,好不容易抱上陆巡这条大腿,”贺隆玉冷笑一声,食指重重叩着桌面,恨不得把对面人贬到泥里去,“也算是隔了好几层关系,沾上官运了,如何?天天在家里偷着乐吧。”
“是吼,我爹怎样那也是我闻家的事,敢问您是哪家不要的阿猫阿狗,也配在这里置喙?”
“整个汴梁你随意捞来一个人打听打听,我,贺隆玉,当红花旦,青城坊的名角儿。”
“没听过。”
闻夜是真没听过,她也不想听,戏曲什么的她不感兴趣。不过此刻她算是晓得了,这位没有礼数的家伙怕不就是传闻中与陆巡,私交甚笃的......额,有情之人?
贺隆玉绷不住了,额前的青筋跳了跳,他凑近了些:“你可知,陆公子每晚流连此地,又是谁陪的他。”
“是你。”闻夜不假思索。
“哼,不错,你可知,我们每晚又干了些什么?”
“我不想知道。”闻夜本来想告诉他,我又不是死乞白赖非要嫁给陆巡。既如此,带着这贺隆玉回去与她爹细说一番,兴许她爹骂骂咧咧就上赶着退婚了。
但眼前急了眼的男人抢先答:“我们什么都做过了,他很满意我。你就这么上赶着吃这碗剩饭么?”
闻小姐也不是个天生好脾气的,话到了嘴边要开口,急急打了个漩儿:“是么,恐怕以后连剩饭,都轮不到你吃了,我们订亲了,喏,”闻夜指了指桌上的书信,“这是他写与我的情书,字挺好看的。”
“这不可能!”男人抓起桌上的信纸,翻来覆去地看,放到鼻端嗅闻,眸光一空,“这香,是我房中的......他说过待我是真心的!此生唯我不娶,他说过的啊!”
“你冷静点,我其实想告诉你,”可对方一把将书信拍在桌上,根本不给她说完的机会。
“都怪你,如果没有你,他怎会鬼迷了心窍,”再抬眼,一滴清泪潸然落下,坠到黄色的纸张上,“我们只是不能完婚罢了。”
“你,你别哭啊,”闻夜见他竟是在哭,有些无措,心说还是不要逗他了。
可贺隆玉却收了眼泪,变脸像变天一样,平静的跟她说:“我上来,其实原本想同你讲一个故事。”
“?”
“怀玉其罪。你长了这样一副好皮囊,”他站起身,阴鸷地看着她的脸:“活不长的。”
......
不知哪方仇家在闻英的马鞍底下藏了针,马匹栓在闹市里,过往行人冗杂,那马儿受了惊,忽然暴起,挣开了绳索,踢伤踩踏了围观的路人。闻英赶到之时,地上的人蜷缩着的腿哀嚎,那马还在发狂,无人敢进身,闻英不得已叫人拿来弓箭,忍痛将马儿射杀。
待平了事端,回身踏进青城坊,远远见一黑影从二楼坠下来,啪唧一声掉入池中,四下皆惊,众人纷纷站起来往出跑,人群争先恐后朝闻英的方向挤压过来,他刚想避开,忽觉颈后一痛,昏死过去。
那池水本也不深。闻夜被人从二楼推下时,来不及看身后是谁,却还有心如此考量。
奈何当日隆冬,身上的狐裘浸了水千斤重,水鬼一样将她往下按。
能是谁呢,凶手原来捡起那朵花时便要置她于死地。
或许更早。
她竟还与他谈心,蠢呐。四面八方的池水呛进咽喉,夺走了呼吸,闻夜还在暗骂自己。
没有人可以救她,没有一个人。
他们都围着我,称赞我的美貌,所有人都很和善,一切都很好......
他们却在背后害我。我摔下来的时候,那么多人,都只顾着往外跑。
一池浅水就可要了我的命,可笑。
将死之人,记忆开始倒流......
我哥..闻英呢?
我阿爹呢?
月老庙年年参拜的神仙大人呢?
那个...小鬼呢?
......
隐在二楼的小兽牙见她在水中挣扎,万念俱灰,甚是不忍,本还安慰自己,待她魂魄离体,她们便可相遇。
奈何闻英偏偏在香消玉殒之时,唤了它一句。
哪怕一句。
它苦笑出声,觉得三年的等待其实也不长,然后抬手于虚空轻轻一勾。
玄光乍现。
咔嚓一声,老树的枝桠断了一截,正正好落在闻夜手边,认主似的往她怀里飘。
将死之人会本能的抓住身边一切浮木,哪怕她已经神智虚脱。
下沉的口鼻浮起来。
闻夜睁眼时,手里还抱着那块木头,只见一长相俊美的男子拉着她的胳膊往岸上托。
待看清了脸,男子叹了句:“你好美!”
闻夜眼皮虚浮,问了句,“你是谁。”
那人说,我是陆巡,我们定过亲的,对不住,让闻小姐受惊了。
闻夜说,“无妨,只有你,”她缓了口气力,补一句:“你救了我,我嫁你吧。”
陆巡莫名,但他立马应下说好,甚好,又见闻夜晕过去,再次不省人事。
......
此刻的另一处,房门紧闭,贺隆玉坐在镜子前,卸去身上的行头,心情大好。
支着窗户的叉竿忽然被风吹的掉了下去,他将繁复的戏服脱下,起身去开窗,窗缝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死死卡住,怎么也推不开。
身后的几个红蜡烛同时熄灭。
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你听过,鬼吹灯么。”
凭空传来一吊掐着嗓子的女声,贺隆玉汗毛倒立,牙关咬紧直打哆嗦:“谁?谁在那里......!”
随即黑色的虚影从他身前绕过,声音环伺,“我来,只是想同你讲一个故事,”
“呵,这句话,耳熟吗?”
贺隆玉乍然回神,对着虚空四面作揖,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了面上的油彩,“闻,闻闻闻姑奶奶,您掉下去真不是我干的,是...是阿贵!阿贵推的你,你饶了我吧,我以后,我以后给您烧纸钱!”
“不做亏心事,何惧鬼敲门,你做什么亏心事了,这样怕我……?”
那女声一扎进耳朵,贺隆玉便觉得双腿有千斤重,扑通一下跪倒再地。声音转到身后,他惊惧万分,本能的想要回头看。
“不要回头。你一回头,便是应了我。我最爱戳人双眼,腕人舌头。”
“别别别,我,我我不回头,不回头,姑奶奶饶了我,不要腕我舌头,不要。”男人捂着嘴,吓得哭出来,下面一阵味道。
“你失禁了?”说完它嫌恶的站远了些,手指一提,桌上的水袖兀自腾空,绕上男子的脖颈。
贺隆玉的戏装还未卸,此刻跪在地上,穿着一副里衣,长长的水袖缠住他的咽喉,一圈,两圈,三圈。
手腕翻转,水袖顿时缴紧,跪着的人再也说不出话来,呜呜呀呀的憋红了脸,面上的妆容更显狰狞。
不消片刻,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口鼻扑进方才失禁流出的秽物里,将死未死。
它蹲下来,拽起他的头发。
“还有,我们鬼也不是什么人的心窍都要去迷一迷的。”
它拍了拍手,留下一句:
“你若还能活,劳烦记住。”
......
小兽牙最终还是坏了水劫,乱了命数,原本三年的等待平白延伸成漫漫几十载,春夏秋冬,四季交替,循环往复。
当年的京中第一美人闻夜,不慎掉出水中,被才子陆巡救起,酿成一段佳话。坊间炒得火热,郎才女貌,佳偶天成,瞬间编造出数十个话本子,此等民间乐事传入宫中,官家赏识汴梁知府教子有方,大手一挥,官升三品,皇帝赐婚,普天同庆。
那日闻夜掉入水中,万念俱灰,被人救起后,就大病一场,一直吊到第二年早春,薄雪初消时,勉强能下地。
而那个月老庙里的小鬼,一等再等,等到陆府的花轿抬到闻家大门,张灯结彩,唢呐齐响。闻小姐披着大红盖头,提裙跨过漆木门槛,满面红光的陆小公子翻身下马,站到闻夜身侧,抬手,示意。闻夜伸手搭上他的腕子,搀扶着,一步跃上花轿。
马下的人吊着嗓子长长的一句:“起轿——”
它看着她被抬走。
等到高朋满座,夫妻对拜。
它看到她弯下腰时,盖头倾斜,半露的红唇微微撩起。四年前,她也曾这样笑着跟它说,你想要以身许我,好说,好说。
等到洞房夜,陆公子拜谢诸客推门进来,拾起小小的喜秤,掀起闻夜的盖头,
红缎之下,笑意晏然。
它想起她说,不用去管那些礼法约束,你与我,只争朝夕,两个美人共赴巫山,想想都......嘶,不过你这样的,和我这样的,要如何春宵一度?
它看不下去了,捏了个绝儿,就地遁逃。
等到年岁渐长,日子腻味,陆巡带相貌秀美的年轻男子回家,夜夜笙歌。
它看着她独守空房。
等到她儿孙满堂,承欢膝下,红颜褪去,人面珠黄。她对着铜镜再也描不出当年的远山眉。
它无比的想要开口,想告诉她,说我记得你,你那时好美,他们都爱你当年的模样,但是许多年过去了,我仍然觉得你美。你的眉目承受了许多,我甚至更爱你现在的面容。
等到,闻夜银发苍苍,久卧病榻,即将寿终正寝。
它觉得,它的机会来了。
......
她伏在阴兽膝前,求饕餮大人助自己,入轮回,改命格,攀附到闻夜的命薄上。
饕餮摇摇头说,你坏了她的水劫,她那世本该消受的苦难并未散去,你若想转世投胎,做一回人,这报应,必定在你身上应验。
可她同大人如是说——
五十年前,她微微倾伞为我遮过阳,平白护我一遭,虽无甚用处,因我向来行端影正,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我虽喜阴,却爱在她面前晒太阳。
我不知这是个什么情感,也想来世为人,体会一番个中滋味。
还有一言来不及同那姑娘说——
世间若有什么东西是姑娘求不得的,便来求我。
若姑娘只求与我一度春宵,我自是要......
呵。
无妨,来世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