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清推案·宿缘》唐清

7、大案（2）

　　刚才还空着的高台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位老先生。老叟几近半百，嘴唇上面两撇小胡子，流露着浓浓的市井味道，小胡子随着表情的变化还会上下抖动。只见他轻摇折扇，眼睛不停地滴溜转动。这副样貌，与这清雅的茶馆极不相称。只不知他要说些什么有趣的东西。又见他从怀中掏出一把折扇，煞有介事地轻摇两下，慢条斯理地似乎想要吸引周围人对他更多的关注。突然，他将扇子一收，扇柄敲了一记桌角，算作开场。

　　“各位看官，敝姓孙，今日在此开场说书，讲的是咱们涿郡城内第一等门户，沈家堡。”

　　唐清一听，两条眉毛也是一动，想来今天的喝茶真是来对地方了，她不由自主将身体坐直，更认真地听起来。

　　“沈家堡第一代主人名唤沈傲天，是当年的武林盟主，黑白两道俱敬让他三分。他一生的传奇故事颇多，最让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是他与邪派第一高手天易宗主的决战。当年这正邪双方一等一的两位高手竟然把决战的地点放在了洛阳闹市街巷之中。那是个微雨初歇、明月高照的晚上，巷前巷后均有平常百姓在做着日常作息和平凡生活。竟是没有一人察觉到幽暗深巷里、细水小桥后，有当年的两大高手在完成那个危险绝命的生死之约。三天之后，沈傲天回到了沈园，而天易宗主却不见踪影。有人说他已经死在沈傲天手里，也有人说他败给沈傲天后，无颜在江湖上立足，已弃剑出海。但那都只是一个猜测，那场决斗成了江湖上弃古绝今的一桩秘事，至今无人能解。因为没有谁目睹那个过程，当然就没有谁能计量出那个结果。只是最后，既然沈傲天安然回来了，那么我们只能理解为天易宗主输了，或者死了。”

　　“沈傲天回来后，也绝口不提两人决战的情景。这位昔日浪子的伤养好之后，就携同家人退出江湖，转而干起了往来买卖的生意，过上了世俗人的生活。沈园原本是当年武林中最有名望的武林圣地，沈傲天也是一个声名如日中天的武林高手，他的夫人君怀慈是当年天下第一美女，也是天易宗主唯一心爱的弟子。只可惜作为武林圣地的沈园亦不复存在了。”

　　说到这里，孙老头轻呷一口茶，喘口气之间，已有等不耐烦的听众高声问道，“这一代天之骄子沈傲天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辉煌成就吗？”

　　“不！”孙老头双目绽放光彩，将茶杯轻放，继续往下说道：“他只是不再作为一个江湖人出现，他只是就此埋剑，不愿再过那种刀口舔血的江湖生活。他转而从商，稍稍到过我们北方的人无人不晓，如今的沈家堡乃是北方的首富，圣朝的经济命脉。沈傲天又成功了，很多人都想退出江湖，改头换面，毕竟刀风血雨之后，平凡宁静的生活是人人渴求的，即便这样的回身路往往比踏入江湖更难走，极少有人能做到的，沈傲天却又做到了，他使沈家堡成了世俗人心中又一个传奇。”孙老头笑了笑，也不知是否自己被自己所讲的故事感染到，“只有沈傲天那样的人，才会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他对生命的热爱与追求，使他总有勇气面对任何困难，战胜任何敌人，也会使他珍惜的人获得永远的幸福。”

　　说书老人坐于高台上的身影被一旁窗户里透射进来的浓红霞光浸染得似真非真、似假非假。他讲故事的方式很令人动容，间或低喃叹息，间或拔高声音，抑扬顿挫的声调让听者感同身受、如亲临其境。

　　“沈傲天自己是习过武的，却勒令后代子孙不得习武。在沈家堡事业如日中天之时，他与夫人却携手共登极乐世界了。说起沈傲天唯一的子嗣，沈杰书沈大人，咱涿郡城民哪个不称颂？就连天下百姓也哪个不称颂？不光说他为本城子民做的那些好事，就算他考取功名，做了天子门生，在京城，他的官也当的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官，只可惜……”

　　这孙老头又突然卖了一个关子，又开始慢条斯理地饮茶，底下听池中果然又有好些听众耐不住性子，纷纷叫嚷道：“只可惜怎样，快快接着说下去！”

　　孙老头似已收到他想要的满意效果，这才放下茶杯说道：“只可惜沈杰书大人遭奸人陷害，含冤而死！当年静心灯一案轰动全国，皇上最心爱的静心宝灯突然不见了，找遍全京城都找不到，却偏偏在沈大人的府中被发现了。这样一来，沈大人自然脱不了干系，任凭他如何辩白，终也定了死罪，案发十日后处斩，沈夫人亦殉情而死。本来是要株连九族的，沈大人的三个幼子眼看也要身遭不幸。不过，案情有了转机，皇上突然下令重查此案。虽然不知道案件的最终真相，但皇上亦赦免了三个小孩，允之归乡。可怜的孩子，携父母遗骸返乡那日，涿郡万人空巷，自发而来，护送逝者往沈氏祠堂入土为安。那一年的沈大当家，尚属稚龄，小小年纪便无爹无娘，更何况还要抚养幼弟和撑起整个家业。沈大人夫妇灵牌归放宗祠那天，小老儿也曾去相送，只见沈大少爷形迹消瘦，目露愤慨，更在父母坟头痛哭绝倒……”

　　听到这里，听池边倒有大半人唏嘘不已，似感慨万分。唐清心头亦是一颤，她比之茶楼内的所有听众，都要早熟知这个故事。可是在这样大庭广众下，听着感性丰富的民众口中说出那个人的故事，她竟对那么多年未见的他，产生了一种怜悯的释怀。如果他娶她真的只为怨恨的话，她好像，也能理解和宽容于他了。

　　孙老头重新展开折扇，轻摇几下，又精神振奋道：“现在沈家堡的当家主人就是这位沈研。沈大当家真有当年第一代沈氏傲天的领袖风范。他带领整个沈氏家族立足于家乡，继承了祖辈留下的产业，既不走闯荡江湖的路子，也不涉足官场，只一心经商。只不过沈家堡声势浩大，不论是黑白两道，朝廷官府也好，江湖各门各派也好，都要给沈家堡几分面子。十几年来，整个北方的经济命脉都操纵在了沈家手里。这天下，怕是再无第二个沈家堡！”

　　说完最后一句，孙老头把折扇一叠，一口把茶喝完，当作散场。自有身边小童走下台来，拿着盘子，挨座收点赏钱。

　　唐清看到绿衣早已停止哭泣，什么时候竟也听得津津有味，粉颊上残留着晶莹的泪珠，清纯可爱，而且，绿衣也在从腰间解下钱袋，准备慷慨解囊了，真是小孩子心性。

　　那小童走到唐清这一桌，唐清已准备好几个铜板，正待要往盘中放去。她的面前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抢先一步扔下一串铜钱，滚落的铜板兀自跳动，丁丁当当，余音不绝。唐清的身边已经站立了一位身姿挺拔、面貌俊朗的青年。他淡青长袍，锦带束腰，眉形深刻，眼神犀利，腰间垂挂一块结系着红色缨络的令牌，是官府捕快的身份象征。唐清偏着头，看着同样友善笑看于她的他，甜甜暖暖地唤道：“颜青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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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家的简陋茅屋，依旧存在，只是风雨斑迹，更显荒芜。

　　农舍边的篱笆圈，破破簌簌，青草渐长。逢春时节，偶尔酥雨过后，竟能从木桩间冒出一二新苗，是美丽的牵牛花的童年。

　　牵牛花儿摇摆，远方的故人，始终没有归来。没有了青梅竹马的家乡，也仿佛凋零了熟悉又深情的味道。

　　脚踏稀草径，拂手摘红叶。她仅仅和夫子，煮酒论黄昏，言谈之间，总是想念这位倔强坚强又善心调皮的小哥哥。

　　唐清看着长身玉立、目光深邃的英俊青年，开心到竟然眼眶微热，开心到竟然忘记招呼他坐下。一旁的绿衣，早已起身，怯怯站来唐清这边，脸上布满深深的红晕，对青年快快一笑，也不管他到底有没有看见，又立刻低下了头，再也不抬起来了。

　　青年爽朗的笑声响起，取笑这两个姑娘，“怎么，清妹妹，绿衣妹妹，不认识了为兄了？”

　　唐清这才回神，瞬即脸庞羞意涌现，比绿衣还要红了。

　　颜青轻快地笑着，自顾在唐清对面、刚才绿衣的座位上坐下，而绿衣被唐清也拉坐在身旁。

　　唐清心里很是激动着，为他倒了一杯香茶，缓缓地从桌面上推过去给他。

　　颜青看着她的眼睛亮晶晶，说道：“谢谢。”

　　唐清道：“想不到异地他乡竟然会巧遇故人？”

　　颜青笑答：“要说巧，还不如说是我刻意撞上来的！”

　　唐清心头一动，正待要追问，颜青却又无限感性地问道：“夫子近来可好？”提到夫子时，他的眼里闪过一抹感激，夹杂着些微愧疚，声音也饱含深厚的怀想，有着些许颤抖，让唐清动容不已。

　　唐清看着颜青饱经风霜的脸庞，他还很年轻，可是这双眼睛里，已蕴含了太多不为人知的艰难与沧桑。唐清和他从小被夫子收为徒弟，一起跟着夫子在龙泽山中学艺。她是被父亲慕名而送去的，他是因为爹娘全都过世了，成了孤儿，无依无靠，夫子着实可怜于他。虽然出身经历不同，她和他却格外投缘，彼此建立了比亲兄妹还深厚的手足之情。那段童年时光，那段在山上求学的日子，虽然辛苦，但夫子和他们三个孩子，无话不谈，每每相伴长夜，促膝到天亮，却不知疲倦，温馨而充实。她专攻天文地理和文史星象等实用之学，他则孜孜以求于武学军事和用兵遣将之术。她一直知道他不会甘于山中贫寒清苦的日子，所谓隐遁世外、平淡度日，本不是志向高远的他的所好，他日日夜夜都在渴望着走出这个闭塞鄙陋的地方，而去更广阔的世界建功立业和名扬天下。她欢喜着的和念念不忘着的乡野风景、农舍田园、绿肥红瘦、家人相依，那一幅清晨一卷黄昏一顿淡饭一碗粗茶一曲虫鸣一轮圆月，在她看来已经是很美好，很能满足于她的东西，可能在于他，也是太过渺小了。三年前，他终于还是离开了待他有如亲子的夫子和视他如兄长的她，壮士断腕般投入到世俗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中，去追求和创造他所谓的事业。如今，看对面的他自信满满，也必定是经历丰富，那份远大之心究竟有没有实现，她并不在意。她只是想对他说，她离开龙泽县之前，去看过他的旧屋，看过她们玩耍过的山水，看过她们曾经共同发现过的黄昏里最美丽的火烧云，一切的一切，和他离开之前没有两样。她还没有来得及兴奋地告诉他这些——他已经兴奋地报出，他如今当差的京城六大衙门的一些趣事，他崇拜的天下第一神捕雷逸云大人的脍炙人口的捕物帐。而她只能悄悄地把怀想的心情和记忆的故事往心底藏下去……

　　颜青滔滔不绝一通后，把唐清先前倒给他的那杯茶一饮而尽，畅快长叹，至此，他仿佛已经把之前对夫子的问候，忘得一干二净，也并不看重唐清的回答。他真的变了好多。他依旧眼睛亮亮地盯着唐清，而她不知怎的避过了他的目光。唐清闷闷地问道：“颜师兄既然在京府当差当得如鱼得水，怎么又会跑到这偏北之地来？”

　　对于唐清突然将称呼从颜青哥哥变为了颜师兄，他表情似乎有些讪讪，淡淡说道：“到涿郡来是为了查一件案子，顺便也是来探望你。我从洛阳出发前，刚好收到师父的飞鸽传书，知晓你即将嫁入涿郡沈家堡，便一路追随你的行踪而来。我也是看着你走出归去来兮居，才尾随至此的。所以我刚才就说，要说巧，还不如说是我特意撞上来的。”

　　这么不辞辛苦地尾随于她，唐清淡淡有疑，莫非他查的案子，会与她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