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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大案(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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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青继续说道:“清妹妹你有所不知,最近几年来,长安、洛阳连续发生几起大案。被害人家都是长安、洛阳有名的豪门富户,其中不乏官宦人家。被害人家,上上下下,男女老幼,主人仆从,在一个晚上全部变得神志不清、发狂不已,而且不断做出伤害自己和摧残身体的举动,不停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胡话。更奇怪的、不合情理的、令人想不通的是,这些豪门世家中的大宗银两并未被劫,似乎歹徒并不为钱财而来。只是每家总有一件引以为傲的世间珍品,如洛阳王家的琉璃灯,长安董家的马踏飞燕,这些稀世珍宝在出事的那个晚上,却不见了。”
唐清在颜青低沉的讲述声中,感到一阵惊心动魄,“用那么残忍的手法,居然只为抢夺一件身外之物,就残害了人家上下几十口……”
颜青点头,说道:“案件接连发生后,我们官府真是毫无头绪。直到两个月前,我巧遇了我的一位武林朋友。闲谈中,他说起了近十年里江湖发生的几件大案。比如九年前,点苍派灭门案,点苍派的乾坤棋盘消失不见,点苍派上下一百多名弟子,连同掌门人苍须子,一夜之间全都得了失心疯。再说到七年前,湖南洞庭山庄也是一夜之间被灭门,洞庭山庄的传世之宝血珊瑚也下落不明,而洞庭山庄庄主李沧海连同夫人、少爷、小姐,里里外外的仆佣,也在一夜之间全发了疯。还有五年前的名剑山庄灭门案,三年前的紫鲸帮灭门案,凡是镇庄之宝、镇帮之宝,统统不见了,而所有人全发了疯,也就不成其为人了!我听着这位朋友的话,却突然之间起了一阵颤栗!”
她听着对面的他的话,也突然之间起了一阵颤栗!有一种仿佛熟识透了的却又抓不住实质的模糊感,紧紧地揪着她的心,像极了夏夜里萦绕在耳边嗡嗡作响却怎么也捉不到的讨厌的蚊虫。她似乎发现到,她记忆里的某一处,与颜青的叙述是共鸣的。可是努力搜寻,就是提供不出那个明确的画面。当局者迷……
“听着这位朋友的话,”颜青继续喃喃说道,“听着朋友关于那些受害者神志失常的状态的描述,与我们现在所追查的长安洛阳的官府大案中的受害者,极其相似!我想会不会……”
“你在想会不会是同一个人或同一群人干的?”
要是那样的话,凶手可真是一群目无王法的亡命之徒!他们下手的对象竟然不限黑白两道,无论寻常百姓,抑或是江湖中人,只要成了他们的目标,他们就决不放过。这真的真的是太可怕了!想到这里,唐清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这个流淌着茶香和浓浓生活香的窗口之外的世界,确实已经是秋凉风景了。一旦天光暗淡下来,黄昏悄然走来,便会有一阵一阵的秋风打地面上扫出来。可是,原来着了凉的,并不是世界,而是世界中的人心。颜青的叙述中令她最印象深刻、最涌起疑惑、最冲击强烈的,是那些受害者个个发狂的状态。一种莫名奇妙又蚀骨恐怖的晕眩感。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被害人得了失心疯。
被害人控制不住自己会每每发疯。
被害人只有发狂过后才能得到暂时的解脱。
她可以随着颜青低低沉沉的描述而相应地描绘出这些画面,分毫不差。
充斥着强烈的现实感和逼真感的画面。
她就算没有亲眼所见那些血腥恐怖的案发现场,也可以有这种刻摹到一模一样的本事。
到底是什么……
颜青说道:“我当时所想也与清妹妹一样!所谓的官府大案、武林大案,从种种主要特征显示,或许正是同一拨人做的。而不知道被害人是中了何种毒,又或是一种极为可怕的幻术,才会成这样。总之,无药可医。这些无辜的生命就如此轻易被剥夺了。清妹妹,为兄当捕快这几年,见多了各种杀人场面,有的甚至比这个更血腥更残忍。可为兄只有在调查这个案子时,才突然莫名地感到苍凉和悲哀。这样折磨人于无形的杀人方式,我也是第一次看到。然后,我会对作案者也生出一种恨不得把之就地正法的极端愤慨!”
他突然出拳头猛击桌面,巨大的响声惊动了旁人,远处的小二想过来又不敢过来,探着脑袋观察这边的情态。绿衣也是一颤,本来一直默默微低着的头一下抬起,妙目朝着身边的英俊青年,担忧之情溢于言表。颜青仿佛很累,自嘲地说道:“清妹妹,为兄失态了……”
唐清把他的那只倾倒的茶杯扶正,再为他添一杯新绿。
他朝唐清笑了笑,脸上僵硬的表情有所缓解。注意到这一切的绿衣,复又黯然地低头。
“多谢清妹妹。我与上面提到的那位武林朋友继续聊着,他说新晋的武林盟主,若虚别院的若虚公子,已着手号召武林同道全力调查此事,务必要找出真凶。而我们官府也正着力彻查,从近几起案件看来,凶手的作案方向正逐渐北移,所以,雷大人才会派我一路北上,伺机查探,务必要寻出些蛛丝马迹。”
“听师兄笃定满满的口气,似已发现了什么?”
颜青双眼绽放光彩,牢牢地盯视于唐清,“什么都逃不过清妹妹的法眼。”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黑乎乎的如令牌状的东西,递给唐清,“清妹妹你看,这是雷大人那里保存的九年前洛阳王家惨案现场找到的证物。”
唐清接过令牌,仔细摸索一番,“这不是一块寻常的黑铁,似乎是古书上提到的黑金刚。不常见于中原,或出自海外无名岛。相传,曾有一出海打鱼的渔夫在一荒岛上捡到此种石块。”
“是了,就是这种质材,黑灰色,硬而脆。”
“这又是什么?”唐清看到牌子正面大大地刻着一个古篆的“易”字。
颜青摇头,“我也不解,只是听闻近几年江湖上崛起了一个神秘帮派,天易宫。”
“难道会是天易宗主……”唐清喃喃,想着刚才说书老人提到的这个名字。
颜青看着她,“你也知道他?确实有人传闻天易宗主重现江湖,不知这些可也与易字令牌有关?”
“你怎么请教起我来了?说到查案,我可比不上你这个天下第一名捕雷逸云座下第一得力猛将啊,对吧,神捕颜青?”
唐清的调侃换来他对准她额头一记轻弹。他笑颜如故,并不带责备说道,“调皮……”
唐清将手里的漆黑令牌翻转过来,定睛一瞧,失声惊呼,“这牌子的反面怎么依稀似一张人的面孔?额头、眉毛、鼻子、嘴唇,真是越看越像,十足是一位年轻男子!”
“清妹妹也发现了?看来确实是人像无疑了。当然,每个看过令牌的人,都察觉到了这一点。只是——并不知道这所刻的是何人的头像?是活人?还是已不在人世了?”
这时,唐清才察觉得打从一见面起,颜青哥哥一边在闲闲地端送茶杯,一边总将一道眼神刻意地轻松地飘过来,不落痕迹落在她脸上。
唐清渐渐地越想越远……
为什么要在这么明显的地方雕刻一幅人像浮图呢?
为什么要故意遗落这块令牌在被害人的家中呢?
以凶徒雷厉风行的作案手段,怎么可能会在作案现场疏忽地掉落这样一件重要“证物”?
简直就像是一场表演……
凶手是为了扰乱办案者的搜查,还是埋伏了更危险的讯息?
颜青那种笃定的表情和淡淡的笑容,让唐清又不由地想,他是不是任由她往这方面想象和猜测,其实,他以及他所代表的官府势力,早就成竹在胸了。而她之所以被卷入进来,唯一的理由只可能是她即将嫁入的沈家堡了。也就是说,颜青此行的根本目标并不是如他所说的顺路过来探望她,只能是沈家堡!他想借由她,知道沈家堡的什么?还是,沈家堡里本来有着什么?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只今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恍然大叹,她竟然会升起这样的心情。
“清妹妹……”颜青的声音从对面飘过来。
唐清抬头,对上他此时竟如鹰鹫的目光,目光中似有一圈又一圈的漩涡,扔下一颗石子也激不起浪花,在水流搅动中深深地、深深地沉入。
“清妹妹以为,为何会刻上这幅人像……”
唐清咬了咬唇,“我不了解,我只是一介弱质女流,哪里理得清江湖上这么多是是非非?”
颜青抬抬肩膀,回复当初,“这倒也是,清妹妹即将成为他人新妇,实在不应该听那么多打打杀杀的事情。”
楼外夕阳,楼内影照,他们坐的这张桌子,拂上了半边的夕阳和半边的影子,半面为真实,半面为想象,真实中的他和想象中的她,已经很难像小时候那样,将话头连接到一处了。
颜青的话语,被风吹散了,只零零的几个字,“何况,沈大当家也会以为不吉利的……”
看着被红红的霞色泼洒到的他,唐清真的很难过、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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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觉到天色实在不早了,唐清和绿衣走出茶楼,颜青坚持要送她们一程。几人一阵说笑,回到归去来兮居。老板风风火火地迎出来,大声叫唤,“来了!来了!府上严总管在大厅等候多时!姑娘赶紧进去吧!”他堆着笑脸,却赶鸭子似的频频催促唐清,仿佛里面等待着的是一个多么了不得的人物。颜青上前一步,护住唐清,清亮眼眸一瞪,京城神捕,气势十足,非同一般。老板一愣,也许是猜不透他是何来头,倒不再多话,只默默往前引路。
唐清有些受到刚才老板郑重其事的语气的影响,一瞬间,停顿脚步,心里暗暗说道,不必紧张,对方只不过是一个总管罢了。
只不过是一个总管罢了……
唐清一进门,看到那笔直端坐的背影时,就知道自己的想法大错特错了。
那人一头灰白,梳理齐整,毫无凌乱,明明是个上了年纪的老男人,却佩戴了很耀眼的发簪,而且他锦袍的颜色和图式也太夸张了。
喜好修饰的总管……
唐清缓缓地走近他,颜青跟在她后面,静静地手按腰间佩剑,不动声色。
那人的身旁默立着两个素衣小童,亦面无表情,对唐清的微笑报以冷漠高傲,无惊无恐,无惶无忧。只是仆人,焉有这等气势!不能称之为嚣张,只是太过目中无人。或许在沈家堡的眼里,唐清实在不算什么。
绿衣拉拉唐清的袖子,将手抬至鼻端,上下挥动。
唐清竖起手指点嘴唇,“嘘”了一声。
那人感受到背后的动静,闲闲起身,缓缓转头。
冷峻威严的总管……
只见他抚了抚身上锦袍,轻轻弹去沾于腰间价值不菲的金缕丝带上的尘埃,抬起头来。这张纵横沟壑的脸,似乎蕴含着几十年的风霜与艰难。本已纠结的一字眉仿佛如千年的寒冰,凭任何的温情也感化不了。他的眼神对上唐清时充满了不可理解的意味,毫无疑问,其中并没有尊敬。
自视甚高的总管……
唐清以前听夫子说过,沈家堡除了赫赫威名的主人之外,还有一个人也是要记住的。他跟随三代主人建立起沈家堡,在第一代沈氏时,只不过是一名小小的贴身随从,由于忠心耿耿,能力卓绝,在第二代沈氏时被提拔为府院大总管。沈杰书大人惨遭横祸后,又一直尽心尽力抚养小主人长大,于现在沈大当家心目中为第一可信任之人。据说,此人武功深不可测,沈家堡在黑白两道有如今的势力,也有这位三代老仆功不可没的贡献,此人的地位在沈家堡便不容小觑了。
唐清仔细地打量这位严大总管,心中暗自评估:不简单的人物,深沉得看不出正邪。
于是,唐清略微欠身,行礼道:“严总管。”
对方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想必这位便是唐小姐了,老夫严威,我家主人已派我在此等候多时。”他顿了顿,双目精光乍射,“小姐兴致倒是不错,想必对我们这个小小的涿郡城也还满意,竟至流连忘返了。”
唐清心中一个咯噔,脸上倒还平静,再次有礼欠身,“令严总管等候,是我的不该。只是他乡遇故人,格外难得,相谈甚欢,由此耽误了时辰。”她朝着颜青一指,含笑说道:“这位是颜青。颜师兄也来见过沈家堡的严大总管吧。”
严威目光一凛,肃然起敬,双手向前一拱,“莫非是洛阳第一神捕雷逸云大人属下第一高手颜青颜捕快?失敬失敬,老夫竟没料到是如此一位年轻俊杰,后生可畏啊!”他不断捋着短须,“只不知,颜捕快到这北方小城所为何事?莫非我们这儿也有大案发生,竟能惊动得京城神捕、浪子颜青的大驾?”严威嘴角斜掀,扬出微嘲,一分不多,两分不少。他双目微眯,眼角皱纹管不住地推挤一处,半开半阖的目色里,切切走出青白色暗光,他话锋玄机尖锐——他到底想知道什么?
“清妹妹与我从小相识,碰巧在此相遇,言谈之下,颇是舍不得,所以特来相送。可看到沈家如此排场礼节,想必对在下师妹也着实重视,为兄也替清妹妹高兴。”颜青目光一转,对上严威时,竟是一片冷然,“沈大当家为人行事,颜青一向颇为敬佩,只为公务缠身,不便在此叨扰,改日必当登门造访,就此告辞了。”
“清妹妹,你……”颜青转头对唐清深深看一眼,有些欲言又止,低低吐露一句,“小心!”
唐清看着颜青逐渐远去的背影,突然想到什么,大声喊道:“颜青哥哥有空回龙泽县看看夫子吧!”
颜青并不回头,只伸手向后潇洒地摆了摆。
唐清的手久久伸着,绿衣却红了眼睛,双手绞着衣摆,紧挨唐清,翘首凝望英俊青年的离去。
严威深沉的声音突然在唐清旁边响起,“小姐这边请,三当家在厢房等候多时。”
唐清一怔,苦笑不已,原来这仗势还没完呢。
严威和两个素衣小童率先引路。紧随其后的绿衣又皱紧眉头,鼻尖耸起,风轻轻一代,她神色怔然,又一次反常了。莫非她又闻到刚才茶楼里的那种味道!怎么可能……
回神间,唐清的面前,站定了一个修长俊美的少年,对方正含笑看着她。
抬头直视的一刹那,唐清心头惊悸,这么个正值花样年华的男子,浑身透着青春与活力,他的眼睛绽放着热情的神采,他的额头宽阔而明亮,他的嘴唇饱满而丰润。怎么!
这眼!这眉!这鼻!这轮廓!唐清急切转头,明知楼外大道上,颜青的身影早已走得老远老远了,她却有种冲动,要冲出去把他叫回来,共同来看看这幅真实存在、无比清晰的样貌!那块令牌……眼前这张脸……怎么可能!
沈三当家双目晶亮,声音清朗好听,“唐姑娘,在下沈磊。”
也许这才是她与沈家堡真正的开始吧……
多年以后惘然回首,莫非一切后果皆有前因?如果她没有走出龙泽县,如果她没有嫁到沈家堡,如果她心中没有藏着确实要去看看那个年少时相遇过的男孩的愿望,如果她没有遇到那么些人,如果没有那么多如果,那她是否也不会得了许多,也失了许多?世间又哪有重来呢?岂能一再地回头呢?也就是一声叹息中,宿缘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