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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大案(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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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唐清准备了简单的行李,告别父老乡邻,带着小丫鬟绿衣,踏上前往河北涿郡沈家堡的漫漫长途。绿衣也是夫子带来的,比唐清更早地伴随于夫子身边。在那寂静的山林岁月里,唐清和绿衣,两个女孩子,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唐清多话,而绿衣,不会说话。唐清学成下山时,夫子嘱咐绿衣照顾和服侍她。唐清从来没有把绿衣当成仆婢,和老父一起,三人成了相依为命的家人。而绿衣也是对唐清亦步亦趋,这么多年来,她不能没有小姐而活。
这里是江南,到河北可有着千里万里。唐清雇了马车,先到达浙江的余杭,转而登船,准备走水路,沿京杭大运河而上。这京杭大运河为隋炀帝时期开凿,动用了多少人力物力,才完成了这个全长四万五千里的浩大工程。以余杭为起点,涿郡为终点,开凿了江南河,邗沟,通济渠,永济渠四大河段。
唐清与绿衣一路行来,由余杭到江都、山阳、盱眙,以及当时著名的东都洛阳——不能停留,不容停留。唐清将犹豫和软弱抛去江中,在船中探身遥望,想再看看那座城中,熟悉的街道,久违的风土人情,那是一种很深处很深处的家乡味道。可是转瞬间,魂迁梦移,叹息在逐渐开阔的视野风景中,凋落——船只不紧不慢地往前行驶着,沿途经过了浙江、江苏、安徽、河南、河北几大省份。一路上,风光无限好。江南的水秀清灵,北方的开阔大气。南北两地的风土人情,民居建筑,饮食礼仪,人文风景,各异其趣,各有千秋。唐清渐渐地排挤掉灰色心情,饶有兴致地对绿衣解说赏析起来。绿衣总是安静地听着,间或打几个手势。主仆二人在旅途中兴致勃勃,常常碰到令人惊叹之事,但亦不免舟车劳顿,进入涿郡境内时,两人已是满面风尘,疲惫不堪了。
唐清和绿衣进涿郡的这天,正赶上一丛似落非落的夕阳。俩人行囊鄙陋,到达目的地之后,心中又隐隐不安起来。沈家堡除了那封公式化的求婚信,又发来简函一封,告知进入涿郡之后的行事安排,包括借道何处、休憩何处、中转何处,可谓井井有条。唐清在城中慢慢走着,绿衣肩头甩着沉重灰灰的包裹。在北方宽阔的马路看来,瘦瘦小小的唐清,默默无措的绿衣,显得那般不协调。她们的眼前舒卷开一幅丽色无边的晚霞,像是被画出来的,也像是被织出来的。她们向着晚霞走进去的时候,却被一声热情的问候叫住了。
唐清停步,抬头,面前是一座外表装饰豪华的建筑,门口其上正中匾额所书“归去来兮居”。原来不知不觉间,竟到了沈家堡为她安排休息的地方,涿郡城最大的客栈。站在门口招徕生意的是店中的小二哥。他看唐清这般装束,便已知她们非路人即旅客,立马迎上前来。
“姑娘,进来喝杯茶吧。”
“喝茶……可是……”
“看姑娘羁旅劳顿、身形疲惫的样子,还是进来喝杯香茶吧。”
“我看起来有那么累吗……”
“嗯,姑娘您说什么?”
“没什么,谢,谢谢……”
这种虽然无关于己、却无形之中施予的问候和关心,让唐清有些感动。到了异地他乡,哪怕是路旁鸟雀猫狗的治愈也显得弥足珍贵。唐清和绿衣,被小二哥引进内堂。唐清入内便又是一阵默默的惊叹。这座二层复式结构的客栈融合了北方建筑的高大坚固、宽敞实用与南方建筑的细致精妙、独具匠心。唐清一抬头便见到室内中央悬挂了一巨幅“明月山河图”。两旁对联纵横开阖,境界非凡——“一川风月留酣饮,万里山河尽浩歌”。那豪放不羁的狂草透露出容纳海内四方来客的气象。再一看落款竟是——沈研。唐清想,从来就是字如其人,只不知这位挥笔之人的开阔胸襟是否能平等地对待任何人和事。
“涿郡城内,人人都想求得沈大当家的墨宝,如我归去来兮居拥有这等荣幸的,又有几人?怎样,姑娘以为沈大当家书法技艺如何?”
不知何时,引人接待的那位小二哥悄悄退却,慢慢迎上来的是一位衣饰华贵的中年男子,听他刚才口气,应该是这家客栈的老板,一双审度探寻的眼睛直视着唐清,似在考量着什么。
没有哪一个打开店门做生意的老板会以这样的态度对待首次前来的陌生客人的,除非……他是按照那人的指示。
唐清一番计量,一笑莞尔,答道:“沈大当家必是字如其人,洒脱宽阔,洞察世情,为人行事当得起涿郡城内第一把好手。贵店亦非村野小店,也是当得起店如其名的。北方的高人高手高事,令小女大开眼界。但是,花开两朵,人以群分,北方南方各有千秋,其中差别滋味当假以时日细细品味,才能作出客观的判断。世间之事总非绝对的,过往恩怨也很难一时分辨得明明朗朗,当事者更需审慎思索,才能下结论。老板,您说呢?”
唐清的目光一下子反扣住对方,小小的脸庞,神情犀利,不容小觑。
中年男子一愣,怔愣须臾,随即点头,哈哈大笑,清脆掌音,随之响起。
“好,很好,姑娘快人快语,性格爽直!沈大当家早就吩咐在下为姑娘准备上等厢房,姑娘这边请!”
中年男子转身引路,唐清呼了口气,回头却看到绿衣格外紧张,小脸隐含怒意。
“怎么了?”
绿衣贝齿紧咬下唇,薄薄的嘴唇被逼出一种透亮的白。
唐清轻握住绿衣的手,叹了口气,“不是告诉你不要这样咬自己的嘴唇吗……”
绿衣摇摇头,杏眼圆睁,透着浓浓的担心。
“是在为我担心吗?”唐清问道。
绿衣突然眉头一蹙,嘴巴一撇,口中咕咕哝哝,活灵活现。
唐清笑道:“没有,我刚刚才没有生气呢!”
绿衣指指自己的心口,又指指唐清,手指摇了摇。
“你是说,我刚才说的不是真心话,我违背自己的本性?小绿衣,我也不想这样!可总不能让他们小瞧了咱们!其实,我刚刚也是很紧张的。我们一进城,他们就给出这么一个下马威。如此频频试探,可惜我们只是弱女子,这般耍尽心机,实在无可必要!”
唐清在二楼上房内,认认真真梳洗了一番。这才感觉摆脱了周身疲惫之感,坐于床边,整理起衣物来。她回想刚才在楼下的言语之争,虽然自己对绿衣说笑着,心情却不由沉寂下来。如果从父亲在沈家惨案中的立场来说,沈家堡真的对她还算客气的。可是,遭遇到刚才的猜忌与试探,她真的开心不起来。那个神秘未知的未来夫家,在波澜不兴的表面下,藏着更深沉的冷漠和更难消融的怨意。沈研,把她费尽心思地弄来,到底怀着何种目的?往后的日子并不是一帆风顺啊!
唐清和绿衣换过服饰,缓缓步下楼来。方才那位老板,殷勤迎上,“姑娘要出去?可沈大当家刚才已差人来报,府上严总管与三当家将亲临迎接,在下冒昧,请姑娘还是不要出去的好,以免……”
唐清微笑道:“无妨!我们只是出去走走,片刻即回。若是沈家的人来了,烦请老板为我转告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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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雨小茶楼,三五品茶客,徐徐过堂风,袅袅碧螺香。
唐清和绿衣步出归去来兮居,信步而走,寻访这座茶楼。很简单和明洁的所在,比之酒楼饭馆,自是一番不同的景象,格局不大,但布置得恰到好处。
唐清和绿衣挑了二楼靠街的窗边位置坐落。她们要来一壶清茶和一碟小点心,边喝茶边欣赏风景,真是生命里很快乐的一件事。
唐清喜欢在简单的地方做简单的事情。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常常遭遇形色不一的不如意,有时是因为缺少一种好天气,有时是因为缺少一壶香香的热酒,有时是因为连平日里知心的朋友也忙于自己的事,没空来理她。自己胡思乱想,难免会产生孤独、厌世和无聊。于是,她努力地把自己放入人群之中。不是为了结交热闹的朋友,也不是为了涂改剩下的日光。只是纯粹想要听听声音和看看事情——寻常人家的家长里短,即使他们无意被她听及;大街小巷的人情风俗,即使他们也无心被她看及。但是,她每每受了一份感动,便真的对今后自己的生活增加一份颤栗的希望。做人很幸福——在人群里平凡知足的做人,很幸福。
此时此刻,绿衣没了拘束,也渐渐情绪愉悦起来。毕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出门在外,碰到新鲜人和新鲜事,她还是观察得很饶有趣味的。唐清对这样的绿衣感到由衷的高兴。绿衣这般兴致勃勃,在家乡,在山中,是很少见的。她表现出的对这个世间的好奇,她表现出的对未来的热情,让人难以想象她以前的样子。那时,她被夫子从那个地方“捡”到。那个绿衣出生的地方,悲惨如炼狱般的“小村庄”……
唐清将茶壶提高,看水流由上而下,移入杯内,莹莹的茶水,飘出盈盈暖暖的香气。唐清抿了一口在嘴里,慢慢调头看向茶楼室内。内堂好大一个听池,中间一座略微高出的平台,台上有一张小几子,旁边一张红木座椅。原来是茶楼为消遣茶客无聊而设置的说书场,只是当下,上头还空荡荡着,晚场还没有开始。听池周围已经散坐着几拨闲客,或男或女,有老有少,细语谈笑,目现满足,口嗑瓜子,轻碰杯盏,悠闲自得。
唐清不由自主地微笑着。突然,绿衣碰了碰她,引起她的注意。绿衣右手抬起,与鼻齐高,拇指点鼻尖,另四根手指朝外,带动手掌,一摇再摇。
“你闻到一种很奇特的味道?”
唐清耸鼻,深吸口气,没有特别的,只有茶香混合着点心的甜香。
但是,唐清相信绿衣,这丫头虽然不会说话,却有着一般人不可比的能力,绿衣的嗅觉,异常灵敏。
“是茶吗?”绿衣摇摇头。
“是好吃的点心?”绿衣摇摇头。
“是臭味?”绿衣抿嘴一笑。
“不是臭味?那么就是好闻的味道了?是花吗?”绿衣点点头,又快速摇摇头。
“是一种似花非花的味道吗?”
唐清喃喃,努力去体会绕过绿衣鼻端的是怎样一种气味。这味道怎么会有如此深邃的力量,能够湮没于平凡茶客的平凡笑容中,久久地深深地被藏掖着。
突然,桌子一颤,绿衣脸色苍白,一手捂心口,一手搭上唐清的手背,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以至洁白的额头上渗出一排密密的汗珠。
“你又有那种感觉了?”唐清伸手过去,帮绿衣抚去汗珠。
“唉,这回你又看到了什么……”
是那种诡异的味道刺激到了绿衣吗?她可是好久没有这种反应了。
唐清悄悄四处张望,对这边绿衣的怪异频频侧目的倒是不少,可像是香味来源的,一个也没有。正因为没有任何可疑,绿衣才会更加害怕。
绿衣突然猛烈地比划手势,想要努力表达她的想法。
——我看到小姐乘坐在马车上。马车本来有规律地前行着,突然,竟会狂奔起来。那么快!我们在后头怎么也追不上!只有小姐一个人在那辆马车里,怎么也下不来!怎么办!小姐你出不来了!
绿衣难受地压抑地哽咽着。至于唐清自己,她向来看得开,虽然对绿衣的预言有些骇异。绿衣是从来不会瞎说的,旁人以为是这个小丫头在疯癫发狂、胡言乱语,却不知,自小开始,绿衣的这些天机般的预言,常常应验在唐清的身上。
“怎么办?那我就乘风而行,潇洒走一回喽。最坏也不过如此吧。小傻瓜,不要哭了。”
唐清努力绽开自信开朗的笑容。绿衣突然甩开唐清温柔的手,不顾邻桌的侧目和窃议,抬高双手,用力地一顿一顿地比划着。
——我是那个村子里走出来的人!是不祥之人!不招福,只惹祸!小姐忘了吗?夫子也听到了,当年那些人在我们背后是怎么说的?“你们若带走她,必招致诅咒!”连夫子也没有把握解得了的蛊!小姐你怎能如此轻松呢!
绿衣的脸上竟然笼罩来一层阴郁惨绿的影子。唐清和绿衣朝夕相处那么多年了,有时在晨起清明,有时在黄昏暮色,唐清无意中观察到绿衣的脸,还是觉得那姣好的面容上依稀有一种淡淡的鬼魅的影子。绿衣说的没错,那是凭多少快乐时光也消除不尽的阴霾,在眉间眼中刻下了那么深的暗影,这种影响神秘深弥,令人后怕。那个诡异幽魅的“小村庄”,那些心狠手辣的人,每个村人都仿佛天赐般拥有同样诡秘神奇的能力。绿衣原本属于他们,所以,绿衣也有这种能力。绿衣能够在旁人都未知的情况下,预知一些未来的事情。不过,在于绿衣,这种预言要在她肯与那人交心的情况下才能实现,而且,预知的全部是与那人相关的事。唐清从童年开始,就频频做了绿衣预言的验证人,而且,从来好的不灵,坏的灵。绿衣她原本是能说话的,自从走出“小村庄”之后,她不敢说,不愿说,不想说,也就不会说了。
“我知道,拥有预知的能力,在于很多人并不是一种幸运,有时恰恰是不幸生活的开始。能够知道亲爱的人最终的结果,不管是好是坏,都相当的糟糕。那就好像亲人的别离近在眼前一样,有着一种宿命的无奈。所以,绿衣你的痛苦,我都知道。也请你不要放弃信心,不要放弃我们之间的友谊。就算发生再可怕的事情,我都和你一起扛。你知道,没有什么事能难得了我的。”
唐清莞尔一笑,藏住了自己的眼泪,绝对不能在绿衣面前哭,一哭就没完没了。她只是紧紧地握住绿衣痉挛的小手,传递她的安慰与坚强。就在这时,“啪啪啪”,听池里,高台上,一阵清脆的梨花木片拍响,拉回了所有人散漫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