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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出阁(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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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从夫子学艺多年,他在唐清心中早已有如神邸。但凡有困惑之处,唐清习惯性地第一个来问他。夫子曾允许她海阔天空,而他亦承诺,对她知无不言。沈唐两家的冤孽,她父亲的发病,她也全部地倾诉于他。
夫子曾经特别仔细地向她讲过圣朝的历史。他对那桩静心灯大案很感兴趣,恐怕也做过很多调查。据夫子说——当年在沈府发现的静心灯是假的。既然,物是假物,罪也就成了冤罪了!于是,朝廷中素来与沈大人交好的几位大臣,联名上书,一致恳求皇上重查此案,沈大人的子女也诚诚哀求还沈家一个清白!皇上迫不住压力,终于责令刑部衙门,重新彻查此案。这一查真吓一跳,居然发现,案子里装假静心灯的盒子,与宫中内务府的涂飘零涂公公有关。一发不可收拾似的,证据蜂拥而出,很容易地又调查出了涂公公置于宫外的秘密作坊。那,也是制作假静心灯的场所。皇上,这才恍然回忆起,当年好像就是涂公公向他进言,揭发沈府秘藏宝物一事。这样一下子,所有的矛头又似乎集中指向本案真凶——涂公公策划盗取,制造赝品,嫁祸转罪,瞒天过海。就这样,大批御林军,在刑司统领雷逸云大人兴冲冲的带领下,直奔涂公公的城外作坊。可是,大军还没有靠近时,只听一片爆炸声!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作坊毁于大火……然后,是雷大人回宫报告——作坊内工匠,连同涂公公,无一幸免,死无葬身之地。
是啊!每次讲述到这里,夫子总是如是叹息!案情似乎又就此中断了,真静心灯的秘密,随着大火,也仿佛烟消殒灭了!人都死了,上哪儿找去?沈家,却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清白。只可惜,沈大人早在案发十天后,就被京府衙门定罪,押赴刑场斩立决!这种清白的换来,令世间民众唏嘘不止,悲叹连连。
夫子对唐清说过,当年与静心灯一案有关的官员,无不遭贬的遭贬,下放的下放,犹如唐君行。只有那雷逸云大人,一路步步高升,终于成为掌管京府六大衙门的天下第一神捕。
唐清察觉到,夫子说这些话的时候,眼角是含着值得回味的笑容的。而她,也真的在这些年中,一直一直,回味无穷。这样的秘事,成了伴随唐清成长的调味剂。唐清也得出自己的推论,这件大案,远远没有结束!涂公公盗取就盗取呗,为何还要做个假静心灯,用来陷害沈家呢?据说,朝廷深入调查后发现,涂公公与沈家并无深仇大恨,他这么做动机何在?涂公公为何要自纵作坊,烧了与之相关的所有人、事、物?他的死是自杀,抑或是谋杀?还有,看到唐大人每每发狂的举动,唐清简直怀疑,当年那个雷大人对父亲说了什么?那时候的父亲,会不会是被下了药?可是,会是什么药?药力竟能持续十几年之久?在唐清有限的所学中,不知晓天下有这种东西!不,好像依稀中,也曾听夫子讲过,江湖上有那么一位人物,一个极厉害的角色,会使用一种极厉害的幻术……那人叫……
细细的水流声。一会儿,一只精致的白瓷杯,轻轻地温柔地递到唐清面前。杯中一汪绿,人生馥郁香。唐清抬头,看见夫子的弯弯眼眉,他正对她慈和地笑着。这是夫子自酿的清酒,世外凡人求也不得。唐清一愣,没有接杯,任由酒香游走。真是暴殄天物。夫子自己手持一杯,缓缓呷了一口,仙风道骨,自在独享。夫子似乎看穿了唐清眼中的迷惘,莞尔一笑,不带轻风流云地说道:“清儿对沈家的故事还是那么执著啊……”
怎么?他竟能察觉到她心中的丝缕想法?唐清更加不知所措了。
“也许,清儿走出龙泽县后,一切的秘密便能迎刃而解了……”夫子又喃喃道。
明知,他可能是无心之谈,却让唐清悚然一惊。难道说,这次远嫁沈家堡,真的会……
人生中的有些秘密,在人心中团了很多年、很多年了,会混入到日常吃的饭,渗入到日常喝的茶中,让人们误会成一种不可或缺的习惯。可是,不要相信这种假想,它们只是改头换面,骗取了人们的信任,剥离了人们自我保护的盔甲。等人软弱的时候,它们马上会扑面而来,张牙舞爪,将人们撕裂纷纷,比当时它们植入人们记忆中的时候,更加凶猛百倍。要剔除人心中的妖怪,只有一个办法——将那颗装满秘密的锈迹斑斑的心敲碎,勇敢地面对过往,走出过往。因为,山中那棵行将就木的老树也告诉了,呼吸希望,才会绽放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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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清从龙泽山下来,已经是一天的结束了。枫林归晚,雁鸟返巢,黄昏霞光的间隙里,四处飘散着袅袅的人间炊烟。唐清一身疲惫,走着走着,竟然途经以前居住过的小村庄。
那是她和父亲刚来到龙泽县时,因为经济的紧张,只能就近买一所陋屋。仿佛隐居一般,住在这样的农家小院中,竹篱茅舍,小亩方田,自给自足。那时,她们家的隔壁是一家农户,也是两间茅屋,贫困得可以。犹记得小时候,茅屋的屋顶上铺着软软的麦草,在清晨的氤氲天光里,有淡黄色的映照。屋檐上的草尖,常常被风吹起,能勾住低低飞过的云。
有一天,她又与父亲怄气,跑到了屋前的空场上,看到雨水过后的篱笆丛里,竟然开出了几朵喇叭花。有两朵是紧挨在一起的。一朵淡紫,一朵淡粉。花茎被风各吹倒在一边,好像谁也不理谁。谁也不肯低头认错似的,将各自背对着对方。她看得入了迷,什么时候抹干了眼泪都不知道。突然,屋后有狗急叫。眨眼间,一个上身赤膊、手提腰带的男孩,从屋里跑了出来,后头跟着一个甩着鸡毛掸不断追打的男人。男孩跑到篱笆墙边,男人正好追上了,几句粗言粗语后,就是由上而下的一阵狠敲。男孩本能地抬手护头,这就忘了他那条狼狈的裤子了。小唐清惊叫,捂眼,又好奇着想看结果,眼睛从两把手指中探出来。只见男孩也是看着她,猛地伸出脏脏的舌头,对她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小唐清再次惊叫。男孩却毫不在意,忙不迭地躲过他爹爹的打骂,跑到屋子后头去了。小唐清就地蹲坐,两手托腮,轻风梳着她的眉梢,白云的倒影,悄悄靠过来吻她的脚尖。隔壁那个凶凶的农户,从屋子里出来,手里不再有棍棒,裤带挂在腰间,吐了一口浓痰,脱下鞋去擦,还要反复磨几下,提起鞋底检查,像是很满意,重新套回脚上。他一抬头,看见篱笆后发呆的小唐清,愣了一下,点头唤她“大小姐”。小唐清漠漠地瞪着一双死鱼眼。男人尴尬地搔搔头,回身拿了倚靠在门边的锄头,干咳一声,哼着小曲儿下田干活去了。门儿吱嘎一响,无声地出来那个男孩。他穿着不合身的短褂,裤子也努力系好了,裤管只到小腿处,露出半截黝黑粗糙的腿,鞋子是用不着穿的,有一副参差不齐的脚趾头,个个裹着老茧。男孩那张脸,左青右紫,血痕累累。刚才关起门来,他的父亲的权利,已经得到了充分的满足。男孩应该看见了唐清,却装作没看到。他熟练地搬柴、解绳、竖木、挥斧、劈砍。他拾掇了柴火,打扫了庭院,铺晒了腌菜,修剪了篱笆。明明刚被生活的艰难挥打过,却一幅自在悠然的模样。唐清心中不觉来气。晌午了,他开始做饭。他端盆,洗菜,下锅,入油,洒盐,小尝一口,笑意添唇。唐清趴在矮墙上,看着,看着,突然大声对他说:“他都把你打成这样了,你还给他做饭?”男孩却倔强地对她吼道:“滚开!”小唐清从矮墙上滑下来,灰溜溜地一直坐到了这一天的黄昏。男人扛着锄头,疲惫回家。儿子伫立门口,执著守望。远远的,一个看到另一个的身影,也不知是谁快步走向了谁,携手而笑,并肩进门。男孩子一个回头,却发现了她小小的孤单的影子。刚才还一幅汹汹的样子,竟没想到他会开口唤她。他供给她半凉的晚餐,她饿了一天了,无所顾忌的大口啖食。然后,嘴角沾满了米粒的她,对这个不苟言笑的乡下小子,甜甜的一笑。这笑,开始了一段纯朴的友谊。那次,是唐清第一次在颜青哥哥家里噌饭。此后好多次。她喜欢他做的饭菜的味道,是农家的,是乡下的,是简陋的,是满满足足的。
后来,唐清和父亲搬离了老街。很久很久都没有回来过。她踩着石板路,一块回忆又一块回忆地走着。看见了。看到了颜青哥哥和他相依为命的老父亲的那个曾经的家。看到了颜青哥哥因为调皮和叛逆常常遭到那个男人挥着鸡毛掸子追打的院子。看到了颜青哥哥抱头鼠窜一通之后仍然落得鼻青脸肿、却不忘烧水做饭的那个窗口。看到了善心善意的颜青哥哥煮好了热气腾腾的饭菜、虔诚地等着唯一的家人归来的那个门口。那段青葱岁月之所以让唐清这么记忆犹新,是因为大家的快乐是真心的,怀着纯朴的愿望和简单的打算,只想守护自己亲爱的家人,和虽然贫穷简陋但仍有温馨可寻的家园。
黄昏早已慢悠悠地游走了,月影散落得到处都是。唐清——抚摸过旧竹篱,抚摸过竹篱上牵牛花曾经开过的角落,抚摸过院子里的木架子、破筛箩,和门前斜倚着的坏了的扫把、上了锁的门扉,凑上去仔细听一听,是否有安静的夜虫在呼吸。颜青哥哥的父亲,早几年前就得病去世了,颜青哥哥也不会再回来住了,颜青哥哥的家是门可罗雀;她的父亲,也很早几年前得了莫名其妙会发狂的病,她即将丢下老父远嫁他乡,她以前的家和现在的家,恐怕都会人声寂寞了。颜青哥哥和她,一起在夫子那儿学艺多年,他成了她的师兄,她被他轻轻怜怜地唤为师妹,夫子对颜青哥哥比之对她更重视,视若己出。可是,他还是在三年前出山,闯荡江湖,去打拼属于年轻男人的事业去了。唐清的手边,因为沾着夜露,变得凉凉的了,并不是因为她心中的离人之泪,只是因为,天凉好个秋。刚才的青山竹舍里,夫子扶酒而谈,似偈语非偈语。莫非走出这里之后,真的可以遇到久违的人,解开久藏的谜?唐清站在空旷的农家院子里,抬头,微微闭眼,慢慢睁眼,转头,连自己落在地上的长长的影子,都可以这么真实地被看见。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真相,也都是不能被轻易掩盖掉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