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出阁(3) ...
-
怎么可能……会忘记他……
那年。京城。沈府后花园。淡云束捆,晴光微露。今秋天气,有浓浓而幽长的桂花香。好香,好香,这种气息,被拧得半干,轻轻地覆在人的心上。
梳着羊角辫的她,扎着红头绳的她,稚龄、却因为那时满足的生活而总是在脸上挂着甜甜笑容的她。而,那个记忆里的叛逆顽皮的他,脾性火暴的他,有一肚子好玩主意的他。在童年的小小世界里,总能找到好玩的去处、和愿意带她去那些好玩地方的人,就被她认为是最有吸引力的人。
乖巧听话的她,惊慑于他的大胆狂傲因而一开始小心翼翼避开他的她,被他生气以后扔过来的小石子砸破额头的她,因为摸到自己额角的鲜血而吓坏了、哇哇大哭起来的她,赌气着绝对不要告诉他自己名字的她,绝对不要再和他做朋友的她。而,那个记忆里,在小花园里发现了她的他,不知为何那么欣喜着、要来逗弄她的他,仿佛惹怒她、惊吓她、弄哭她们女孩子,是那个年龄的男孩子最感兴趣的事,因为恶作剧过头而害得她受伤的他,突然焦虑无限、紧张害怕的他,于是,如何能让她破涕为笑就成了他接下来的头等大事,可是,她不愿意理会他了,不愿意告诉他她的名字,甚至不愿意接受他为朋友,他也是那么难过,那份难得的安安静静,应该,可以称之为难受吧。
在她捂着额头哭泣着逃离时,他最终也没有得到她的原谅,他不晓得她的名字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朝着她的背影,大声地、肯定地喊道:“我叫沈研——”
沈研吗……
儿时的恶作剧并不是真正的恶意,两小无猜的相处可以包容一切的不理解,酸甜苦辣倒成了彼此的话聊与记忆,可是,她与他,却没能成这样……她怎么可能永久地不原谅他呢,她怎么可能永远倔强着不愿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呢,她怎么可能永远不要成为他的朋友呢,当然,是不可能的呵……可是啊,在她后悔与他冷战的时候,他们两家已经有了永久的罅隙,这,才是一份真正的不可改变的悲哀呢……
他不可能会原谅她,他才不要来记住她这个仇人之女的名字呢,他恨不得她一家偿命,他不可能与她……
真是……悲哀啊。
唐清抬头,烛光晃得她眼睛微微的酸痛,对父亲喃喃:“您也不必过于自责……我与他……无缘……”
唐大人慌张地摇手,“不!不是这样的!”
他从桌上一堆杂乱的陈旧公文里,抽/出一个已被揉皱了的信封,小心翼翼地递来给女儿,“这是十天前,河北沈家堡送来的信,是沈兄的长公子,也是现任沈家堡主写的,他说,他愿意履行他父亲的遗愿,娶你为妻,清儿你看,这里写着……”
信里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愿配婚,速来沈家堡!”
这种说话方式,让唐清有种似曾相识感。小时候啊,某一天,经过一个养殖场,就在那充满腥臭味的门口,她看到过贴着这样的句子,“需配种,速提母猪一头!”
过分……
油灯下看到的这短短几个字,一下子把唐清从自以为伤情的回忆中打回残酷的现实,暗里对远方的这位名义上的夫君咬牙切齿起来。
什么履行遗愿,什么诚挚求婚,什么良缘天注定,她在信中一概没有看出来。唉,所有的美好怀想与幸福期待,全都是她这可怜糊涂的老父亲的一厢情愿。
她实在不愿意接受这一桩草率而陌生的婚姻,她不愿意离开这个久已习惯的生活环境,而踏入那个一点儿也不了解的沈家堡,和一群也一点儿不了解的人生活在一起,更何况,怎能让她放下这个有点神经质的老父亲而放心远嫁他乡呢!
在沈唐两家经历了那件惨绝人寰的大案后,她和沈研怎么可能一点介怀也没有、心平气和甚至相敬如宾地生活下去?可是,若要结为夫妻,没有相互之间的信任与爱,必然会扭曲成怨侣,彼此折磨一辈子!
★☆★☆★☆★☆★☆★☆★☆★☆★☆★☆★☆★☆★☆★☆★☆★☆★☆★☆
人对人没有无缘无故的好。
人对人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沈研娶她是否别有用心,唐清不知道。在看到来信的几天后,她时不时看到父亲饱含希冀的目光,让她想否定的心啊,有所动摇。能激起父亲对生活的信念的事,就只有这一件了……
“清儿,我并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你娘过世后,我一直没能尽善于做父亲的责任,在你很小的时候,把你送去拜师学艺,现在,你长大了,还这么懂事、体贴,为父,唉,从来都不用为你操心的,唯有这婚姻大事……”
她,怎么可能会去怪责他呢,她的老父亲啊,她的成长势必意味着他的老去,彼此相依为命惯了,难以想象哪一天他也会离她而去,真的,好像只要能与自己的亲人一起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那么,所有的个人的小小的喜怒哀乐,都是微不足道的。
唐清应允了这桩婚事。
五天后,她即将启程去往遥远的北方。因为,必须要与一个人道别。这天,启明之前,她披上厚厚的斗篷,进了龙泽山。
深山冷冽,人呼出的气息竟有淡淡的形状,似烟,似线,或者,似那个高挂在松树顶上的月亮。周围只是耸云的大树,脚边不时逃走过巨大的蚂蚁,偶尔被机灵的小松鼠不小心踩断的树叶,簌簌地掉落下来,还有胆怯的兔子,睁着圆圆红红的眼睛,从老远的距离怨怨地看着这个孤单一人踽踽独行的女孩的身影。
在山中走得深了,她没有计算过时间。仿佛是一刹那,外面的世界,已经铺满了阳光。山林苏醒,又像是从天堂缺漏的一角偷偷窃窃地落下一条一条粗粗的光束。她心眼顿开,面前的古树,染上了金黄的颜色,因而知秋,沉醉在这无法形容的惊艳之境中。
在低处的枝头上,仿佛有虫子点触轻吻,她侧耳倾听,颤心感动,仿佛能听到由心而发的禅意。突然,一缕啊一缕,从何处传来了浓浓的香气。只有桂树能生出如此幽美的香味吧。可是,龙泽山中由来没有这种气味浓郁、身形独特的树。那么到底,香从何来?她眯缝着眼睛,从交叉的藤条之间,发现了不远处的草丛里一跃一跃的跳动着的红色。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啊,让她的心情充盈了软软的温柔,心底里有如山涧泉水的叮咚清新的流淌。
她再往前走了一段,偶遇一棵老树。它的心已被烧空,头也被狂风刮断。她靠近过去,能听到它身体里重重的咳嗽。突然,有一只鸟儿,从昨晚冰凉的月影里冲破下来,美丽的翅膀拍打着老树酸痛的眼睛。因为它的降临,老树甜蜜地颤抖。鸟儿看到这个曾经熟悉的同伴奄奄一息的身影,无限忧伤,留下一双足迹,不带留恋地飞离。她屏住呼吸,一用力,从树身上跳过,哎呦拐了脚,眉头皱得像树的年轮。可是,她不经意地瞥见,树身下,小小角落,粘着黄黄的叶子,不像是老树濒临死亡时的投射,而是真真切切,今年春天,逢着阳光,坚强地新生出来的。原来,老树只是因为累了,闭着眼睛,小憩一个季节,待到春意菲菲处,绿色必会将它染透。由这丛山中意象,她不由多想了一下,联系到了人间情感。别不相信,满怀怨意与绝望的尽头,仍有正等待拯救的轻轻的一声呼唤……
有些可惜了,她即将离开这里,明年春天,她还不知身在何处、心情几何,怕是赶不回来看它重新发芽。她伤怀几缕,小酌哀戚。却在这时,听到前方,轻轻的一声笑。
她抬头,喟叹,原来已达目的地。此处别有天地。三分小田园,沁绿矮竹屋。竹屋高高架起,离地有一些距离,门口延伸下一道窄窄的台阶。此时,台阶上闲闲立着一位白衣飘逸的人物,那人提着一只细长的酒瓶,已然煮好了热酒,迎接着她。
一条浅沟,一架风车,一个轱辘,一弯水流。小沟曲折,风车拙朴,骨碌转动,扬起的水迹,在半空里画了一道虹影,美丽非凡。水沟旁有茸茸的青苔,一直绵延到台阶,甚至爬上屋墙,为敞开的窗口,小添一份湿意。香,真香,还是那种莫名其妙的、不安本分的、纷纷扰扰的香。
这是唐清身在竹屋中看到的外边的风景。还有风景送还给她的回忆。她从小跟着夫子学艺,对山中岁月很熟悉了。每次在这里,如同今天,都让她的小小心瓣,像被用微湿的手帕,轻轻擦拭过一样。此刻,热酒入胃,她从喉口到鼻头,有一种馨香的停留。好久,好久,她只是盯着窗外发呆,一旦外面的世界也分不清光阴的荏苒了,她就更容易沉陷到这种意识游移的状态。她果然啊,是合适于这个地方。这才突然好害怕龙泽县外的世界,一点一滴聚拢过来的对未来婚姻的恐惧……
对面的他,清了清喉咙,以唤回她的注意。
唐清将视线调回室内。她正坐在一张陋旧的竹榻上,竹榻上铺着洞洞眼儿的陋旧竹席。伴她而坐的,是一位清癯如竹、风度翩翩的老人。
他,白色衣袍,白色头发,白色眉毛,白色般的微笑。不似尘世俗人,更像天外来仙。唐清想着,他年轻的时候啊,一定吸引了众多女孩的芳心。现在,他老了,却更增添了一份看尽红尘、闲隐江湖的通透练达。虽然,世间对他所知甚少,他却是真正的江湖百晓生。唐清想,小时候,懵懂的、任性的、偏执的自己,因缘际会,认识了他,受教于他,伴随有他,让困顿在闭塞小镇里几乎绝望的她,收获了广阔无垠的精神天地。在她心中,他与父亲都是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人,她崇拜地敬仰地唤他,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