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出阁(2) ...
-
唐君行犹带酒气,但显然意识清醒地站立在客厅中央。之前的他,一路上买醉轻狂,像真的一样。他与师爷纠缠吵闹、疯气糊涂,像真的一样。他瘫坐在椅子上沉溺昏睡,像真的一样。一点也看不出是假的。
唐君行扶一扶额头,眉色冷峻,只是因为真的喝多了一点酒,此时的眼神、行动与故作坚强,都稍稍显得有些吃力而已。
唐清把手中水盆放在一边的茶几上,看来此刻是用不着它了,等它真正凉了,倒正好可以用来浇灌她养在后院的两盆海棠花。
她走到他面前。
他苦笑了一下,伸手温柔地抚了抚女儿的头发。
“您从小醉仙出来,碰到陈师爷的时候,没有谁……跟着您吧?”
唐清小心翼翼地问道。尽管屋子里只有她们父女二人,还是可以听出来她略显低沉沙哑的独特嗓音里,含有的那一种极度颤栗与害怕。有时候,人们会莫名其妙地做一些别人认为是怪异不正常的举动,其实只是源于人的内心的恐惧,因为深重,而不由自主地压抑成行为上的强迫特征。
“没有,没有……”
唐大人看着女儿,那么慈和而温柔、无措而听天由命般地看着。
“其实……我们到这里之后,那些人可能,真的可能已经把我们忘了……”
她是在劝说他吗,恐怕连她自己也说服不了这一套自欺欺人。
“也许,也许……”唐君行仿佛不带生命灵魂般地重复着。
她看着父亲额头如被刀雕刻出来的生硬的皱纹,生活的疲惫与无处躲藏的辛苦就像两个恶作剧的孩子一般,在他的肩头肆意跳舞,就是不肯下来,她不觉渐渐地红了眼眶。
曾经有好几次,寒冷的书房中看到父亲如一个孩子般的醉酒熟睡时,看到冷风推打开窗户、继而残酷地拨弄他的灰发和惨白的脸庞时,当她关闭门窗企图隔绝掉天地与时间给予他的欺凌时,当她意识到她其实也柔弱得根本不能为他这个唯一的亲人做什么的时候,当她看到他偶尔在梦中滴落涎沫、难得心静而满福的微笑时——曾经那么好几次,她都想问出口:“爹,这种样子,还怎么坚持活下去呢?”
隐匿自弃、逃亡天涯,怎么坚持活下去?装扮疯癫、遭人唾骂,怎么坚持活下去?除了自己的女儿,与外人一干不能道出真相,怎么坚持活下去?就算人人都相信了自己只是一头猪,而自己仍然无限的担惊,无限的害怕,这种样子怎么坚持活下去?这样的生活着,其实生已经不如死了,却还是要坚持活着,活着!
某一天,当她还没来得及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已经寻获到答案了。当她不知道第几次溜达到小镇偏僻的池塘畔,站在岸边的草丛里,从乡村的夜晚中捡拾了几句虫鸣,然后把这种声音在手里玩耍到很旧、很旧。她看着水塘中自己微微涟漪般动着的影子,突然生出一种就此与这个影子一同沉浸下去的念头。她真的几乎看得快痴了进去。彼时,树头的蜂窝,却露出了几声最动听的山歌,旁边有一个废弃的棚架,黄瓜花恣意满爬,吹响农家金色的喇叭,一只与主人失散的草帽,漂浮在绿色的野地,动情的蜻蜓,把一个个亲吻的涟漪留给了塘面,一根芦苇转过身去,在傍晚低低的薄雾中,羞涩地捂住了脸庞。她才终于回过神来,再如何辛苦也要生存下去的念头,战胜了傻傻地抛却一切的想法。
她自嘲的在月亮升起很久很久了,在很暗很暗的道路上踟蹰前行,回到了她那个简陋的几乎快要坍塌的家。简单的家园,简单的房屋,简单的房中,简单的桌椅,简单的桌上,简单的饭菜,简单的味道,深重的等候。而她那老父亲啊,颓唐地坐在灯旁,他的表情和摇曳的烛光一样,锈迹斑斑。当她气喘吁吁地跑来,乒乒乓乓地推门而入,一瞬间,父亲的脸庞有了大大的变化,斑驳剥落,展露感动的微笑。他简直谢天谢地感激涕零地把她搂于怀中,没有说出口的谢谢她还活着,还愿意回到他的身边,回到这么一个——家。
怎么可能愿意一辈子贱弃人生?怎么可能愿意一辈子遭人唾骂?怎么可能让女儿也跟随没用的自己被毁掉前途?怎么可能愿意让人人都相信自己身心所有都已经跟一头猪差不多了?怎么可能不觉得辛苦,不觉得生不如死!可是不行,不行,不行!要活着!要坚持活下去!
她在老父亲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几乎已经丧失了做父亲的尊严和权力中,才终于明白她那个愚蠢的本不该问的问题的答案——他之所以还苟延残喘、甚至对着老实巴交的陈师爷也会耍弄小小的计谋,他之所以依然坚持辛辛苦苦着也不放弃最后,全都是,全都是因为她啊!
“清儿……不要觉得辛苦啊……”他轻轻地用尽一切力气保护着她地说道。
她热泪盈眶,可是还是应该要笑啊,如果她不笑,她那亲爱的老爹,她唯一的亲人,她相依为命除此之外别无所有的父亲,也会哭的,又会哭的。
她摇摇头,眼泪却禁不住被摇出来了,“没有,清儿没有觉得辛苦。”他已经在抚去她漫漫的眼泪,她急急加了一句,“真的!”
唐大人敛下了眼皮,手掌却不停,又抚上唐清的头发,不带重量地压了压她的脑袋,唉,担惊受怕中,还有这样一圈一圈最终会沉到心底的温暖。
她幽幽说道:“陈师爷都跟了我们这么多年了,我们还要防备着他吗?”
他笑笑。
她又说道:“我觉得他不像是多嘴多舌的人,他很忠诚。”
他还是笑笑。
她艰难地说道:“我们已经那么多年没有信任过任何人了,我们一直只是我们自己……”
他不笑了。
而她亦收住口。
小心翼翼、安分守己、步步惊心、拒绝信任。因为只有他们。只有他们父女二人明白。因为心照不宣地明白着。安分地待在这里,虽平庸,却平安一生。轻易走出龙泽县的他们。恐,尸、骨、难、存。
★☆★☆★☆★☆★☆★☆★☆★☆★☆★☆★☆★☆★☆★☆★☆★☆★☆★☆
秋天的夜晚很干净,天空里悠游着稀少的星星。有一颗小星星不知不觉落在了县衙后堂的屋顶上。它趴在屋檐上偷偷地吃着露水,心满意足之后,翘着二郎腿仰躺在人间家园。它低头不经意地看到伫立在院中的少女,好久好久,它竟伸手过来轻轻推了推她的肩头。女孩只觉着寒凉的夜气浸了心头,于是忘却温柔,粗鲁地回头,将小小的月光狠狠地拂去。
父亲的书房内,依稀可见烛光闪动,不时从里面飘出一阵阵模糊不清的呢喃低语。唐清犹豫着是否该进去,看这情景,怕是他已不再如白天的装疯卖傻,而是真正的迷失自我了。有时候,人们太久地刻意地去扮演另一个自己,反而将原本的自己随随便便地丢失掉了。
唐清叹口气,到底推开了房门,一阵酒气扑面而来。她皱皱眉头,走了过去,抓住唐大人的手臂,阻止他往嘴里送酒的动作。
唐大人勉强抬起醉醺醺的眼睛,看到是唐清,喉咙里咽了咽,还是不发一言,转头固执地拿起酒瓶。唐清低喊:“爹,别喝了。”
唐大人展开神志不清的笑容,“胡说,为,为什么不让我喝,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吗?哈哈哈!”
“爹,您又在说胡话了。”
“糊涂好哇,难得糊涂才显得珍贵,糊涂能令你忘掉很多痛苦的事情。”
“爹……您是想起……沈叔叔了吧……”
唐大人一听这话,突然懊恼地狠狠抓起自己的头发来,拼命捶打着头,嘶吼般地哭道:“是我对不起他,是我害了他!”
唐清拼命拉住渐显疯狂的父亲,和他一起哭了,“爹,并不是您的过错,您别这样,让女儿看了,心里着急……”
唐大人陷入到自我制造的癫狂之中,喊了一声又一声:“是我的错,我的错!当年要不是我贪生怕死,不肯出来作证,沈兄他也不会死,大嫂也不会殉情,害得那三个孩子没爹没娘,从小受尽丧失亲人的痛苦,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啊!”
就让他这么喊着宣泄出来吧!总比憋闷在心里好,唐清顺着他说道:“可是皇上圣明,后来查清了真相,证明沈家确实是被冤枉的,也还了沈家清白名声,现在沈叔叔的孩子都好好的,沈家也好好的。您,为此付出了代价,您已经赎了罪了,爹……”
但是,唐大人在狂叫之后,又陷入到另一种苦恼当中。
是的,照、例、如、此!
“不,清儿你不知道,你不了解的,还有,还有……”
接下来,他的话像只说给自己听一样。
“那年,皇上最心爱的静心灯突然不见了。这静心灯是南召国进贡的宝物。据说,只要点燃它的灯芯,它就会发出一种异香,让人闻过之后,通体舒畅,静心定性。皇上很喜欢,每晚安寝前都要点燃它。可是某一天,它突然不见了。皇上自然非常着急又恼火,有谁,竟敢偷天子的宝物?皇城内的御林军全体出动,四处搜寻。皇城外各府衙门张榜贴示,说谁能找到静心灯,重重有赏!那天,我正在沈府做客,杰书兄陪着我。突然,沈府严总管捧着一个锦盒进来,说是宫中涂公公送来向老爷道喜的礼品。沈兄和我都感到很奇怪,无缘无故,何喜之有?哪知道,打开锦盒一看,却是那遍寻不着的静心灯。那以后发生的事就像做了一场噩梦。大批的御林军冲了进来,把沈府团团围住。天下第一名捕雷逸云雷大人与宫里的涂公公一同走了进来。然后是涂公公宣了旨,说是沈兄大逆不道,胆敢盗取皇上的静心宝灯,还说皇上已经知道了他犯下的滔天罪行,特令京府第一衙门雷大人前来捉拿归案。沈兄是个文弱书生,对皇上忠心耿耿,对我常常提到的一句话就是,一定要当个好官,怎么可能会去盗取皇上的东西?沈兄自然当场就辩解,说这锦盒是刚刚从涂公公手里收到的。涂公公说,自己一直与雷大人在一起,雷大人完全可以为他作证,沈杰书你若想反咬一口,是绝对做不到的,除非你可以找到送礼之人,当面与他们对质。我想,那人怕是早跑得无影无踪了,天地之大,一时半会到哪里找去?沈兄却笑了……清儿,我记得很清楚,沈兄那会儿确实笑了,不过,是那种任人宰割的笑。然后,沈兄就被带走了……我被两名捕快押着,浑浑噩噩地走出了沈府,也不知道他们要带我去哪,只是心里不断想着,我恐怕也快要完蛋了。接着,我好像被带出了城,来到一处私宅。当我终于坐落的时候,我的神志还没有恢复过来。突然,雷逸云大人出现在我眼前。他告诉我说,我还是识相一点,把沈兄盗取静心灯的真相说出来,或许他还可以在皇上面前替我求情,免我全家一死,否则我及我的家人也难逃一劫。我当时想得很清楚,失窃案发生已久,所有的办案者在皇上面前一定压力很大,尤其是雷逸云,定难辞其咎!莫不是他们为了早点结案,就胡乱拉了一个人,按一个罪名?可是,为什么偏偏选上沈兄呢?沈兄在朝里朝外不知多得人心呀!可是,我看着雷大人,看着他,渐渐地,心中害怕至极,我想喊,又不敢喊,我只是不停地想,我要说出真相吗?那会害了沈兄……因为,我看到的真相是……沈兄手里握着静心灯的样子……我要做个忠臣,不让偷取静心灯的人逍遥法外,我,我……”
唐大人最后一阵痉挛,双手不由自主地捧住头,颤抖不已,“我要说出真相,我要说出真相!啊,我的头好痛,好痛……”唐清扶住他一把老骨头,力图使他安静下来。他慢慢地缓住颤抖,只是神态比以前显得更苍老,更颓废,“唉,我终究是没有说出真相,我最终还是没有为沈兄作证。原想保住我这条小命和可怜的官职,谁想,后来又被贬官至此……当年,我和沈兄发誓,要写出天下最好的文章,要做天下最好的官。其实,我知道,沈兄是真的能做到,可惜没有机会了。我也真的不能做到,就算给了我机会,唉……”
唐大人突然转头盯住唐清,眼神灼灼,又是极不正常的。唐清好一阵心惊肉跳,谁想,父亲竟说出下面这样的话:“当年,我与沈兄曾经约定——让我的女儿和他的长公子在成年后,结为夫妻……清儿,你在听吗?”
她在听,她当然在听,即便极不情愿这样的事情到来,可是该来的总归要来的。
“清儿,这件事我以前也曾向你提起过。只不过,发生了那么多不幸的事之后,我也不敢往那方面再作奢想。沈家,一定恨透了我们。我总以为,这又是为父的过错,连带耽误了清儿的大好姻缘。清儿,你如今早已过双十年华,却尚未论及婚嫁,为父心中惭愧,难过得很……”
是要她嫁给那个人吗……
那个男孩子……不,现在已经长大成为男人了……
北方首富……神秘富有的沈家堡堡主……让黑白两道马首是瞻的天下第一公子……
虽然只是小时候的几面之缘,她还是记得他……
怎么可能会忘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