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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出阁(1) ...

  •   龙泽县是江南一个偏僻的小镇。当年这里还是一片蛮荒之地时,朝廷便派遣军队驻扎在此,开山辟野,垦殖良田,又努力号召邻近地区的民众往此处迁移,安家作业,繁衍生息。刚开始建设的时候,小镇确实人丁单薄,农业不兴,生活贫乏,荒冷僻塞。渐渐地,朝廷加大治理力度,随着迁居人口的增多,小镇也着实热闹起来。朝廷又在此设立了县治,并委派官员治理政治经济,并为之取名龙泽县,由自承泽皇恩之意。

      历来被委任至此的官员或因带错在身,或因无权无势遭人排挤,才会被朝廷借个说法外放。而且这里的百姓大多自治,对朝廷委派给他们的官员根本不信任。基本上,调任至此的官员也终日无所事事,除非还有希望朝廷能法外开恩,把他们调离出去,否则只有庸庸碌碌在此终老一生了。

      这任县官老爷姓唐。说起这位唐大人,龙泽县的百姓们至今还以他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记得唐大人刚到任时,亲随皆无,行囊简单,只随行来一位小姐和一名丫环,说有多落魄就有多落魄。人们都在暗暗议论,说这位唐大人是刚刚犯了事的,才会被贬官至此。而且这位唐大人上任后,整日不务正事,沉溺于酒楼茶肆,活脱脱一个酒鬼。想来他那点微薄的俸禄根本就负担不起他日日积欠的酒钱,赊账躲债在于这位太爷,更是家常便事。总之,惭愧惭愧矣,这位唐君行大人在龙泽县老百姓心目中,无任何威信可言。

      这天,正是行将日落,薄暮暝暝之时,市镇上的小摊小贩们已准备收作生意,回家与妻儿欢聚,店铺也正要打烊。城东“小醉仙”酒馆中残留的两三个客人,也准备起身结账。店小二忙碌地拾掇着桌子,他把所有的脏盘残碟撤掉,再用抹布蘸着清水使劲儿抹着桌子,小小的店堂要全部收拾过来,也颇费一番功夫。

      小二哥干得满头大汗,手中却并不停歇,不一会儿,大半个店堂忙落停当。他站正身体,微微敲着后背,一抬头,却发现靠窗的一个角落里,还趴伏着一个酒客。许是背阴,刚才并没有注意到。那酒客将头掩埋在胳膊弯里,看不清他的面目。

      小二哥不由地暗暗生气,忙了一整天,他实在无好气再去伺候这最后一个滞留不走的客人。甩掉手中抹布,小二哥大步向那人走去。看那酒客所坐的桌子上,几只空酒瓶东倒西歪,残留的酒液都滴到桌面上了,剥过的花生壳杂乱无章地堆着,一看就知道是个没什么钱的穷客。

      像这种偏远小镇上的小酒店,终年也遇不上一个阔爷,只有本镇的闲汉,三两成群地光顾。这些人手头并无闲钱,只能以最经济的方式来消磨一天中最空虚、最无聊的时光。所以,店家对这样的客人并不十分在意,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

      眼前这个醉汉显然是平日里那些常来酒店、滞留不走的闲汉之一,看他醉得不省人事,小二哥上前用力推了一推,大声喊道:“喂,起来起来,小店要打烊了!”小二哥连喊数声,那醉汉才稍稍动了动身子,看似吃力地爬将起来,慢慢拨过脸庞,一双迷蒙醉眼对上了小二哥。

      这打一照面,倒把小二哥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低呼一声:“唐大人!”

      这位被小二哥称为“唐大人”的中年男子,蓬头垢面,胡子拉揸,两眼无神,布满血丝,脸皮粗糙,嘴唇苍白,一看就知道此人有终年酗酒的嗜好。又看他一身酒气冲天,酒汁流满胸前,而身上那件粗布长袍虽已陈旧,却也算修补整齐,除了被酒汁菜渍玷/污了的地方,其余也可看出是洗刷干净、刚换上不久的。可眼前这个神经质的醉汉,又怎会是这个龙泽县的堂堂县令大人呢?

      只见他犹自伸出颤抖不已的手,依次摇晃那些空酒瓶,作势要往口中倒,不果后,嘴里又含糊不清地诅咒着什么。

      小二哥实在看不过去了,连忙抢下他手中瓶子,劝道:“唐大人,时候不早了,您赶紧回去吧。”

      “唔——不,我,我还没喝够!”唐大人不依,欲从小二哥手中抢回空酒瓶。

      “唐大人!”小二哥急了,大喝一声:“小店要打烊了,您还是回府吧。”

      “不行,我要喝,给我!”

      两人相持之间,酒瓶应声而碎。

      清脆响亮的破碎声似乎把唐大人惊醒了一点,“唔?怎么回事?太,太阳又落山了吗?哦,一天又,又过去了?我,我也该回,回衙门了……”他边说边掏酒钱,抖索的手怎么使唤也不利落,费了好大的劲儿,他才从衣襟中掏取了零散铜钱,递给小二,临走前,还不忘顺手带走另一只空酒瓶,边蹒跚着,边仰天往口中倒。

      看他脚步趔趄,东倒西歪,口中兀自喃喃不停:“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小二哥收掇着地上的酒瓶碎片,望着唐大人渐渐远去的背影,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日以西斜,从城东的“小醉仙”走到城中的县府衙门,少说也要半个时辰。唐大人一路行来,起初还有点借酒佯狂,轻解衣衫,遥敞衣襟,随风轻摆,引起路人频频侧目,但大家又都司空见惯似的摇了摇头。

      他行得大半路途,经过傍晚凉风习习吹拂,酒劲稍稍解去一些,迷迷糊糊中惊觉时候确实是不早了,脚下便不由加快,直奔府衙而来。

      这唐君行大人年纪也不过四十出头,只因沉溺酒气,引得过度衰老,再加上不修边幅,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猥琐不堪、颓唐不已。家人每每为他换上的新衣,总承受不住他过分随意马虎的行为,不出几个时辰便再难回复衣裳原本的样子。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个有为的父母官。

      其实,唐君行本性并不坏,二十年前,也曾是一个立志满满、怀抱正义的有为青年。提起当年旧事,最少年得意、挥洒轻狂的情景,就是与知交好友把酒言欢之时,信誓旦旦要做一个好官,坚持为民请命,而他在京为官期间,也确实为他治下的百姓出过不少力。

      谁料到,宦海沉浮,世事万变,更没有想到他们整个家族会被牵连到那桩在天下看来简直是大逆不道的罪案之中。当年与他共怀大志、书写抱负的知交好友,也在那件大案中被悲惨处死!想想其实从那件轰动全国的静心灯悬案起,他唐君行就仿佛怎么也逃不过命运的捉弄,如此恐怖血腥的事件,让他后半辈子一蹶不振,并深信命途凶险,极不吉利!

      渐渐地,他化悲愤为酒量,本来宽大的胸怀,转化为凸叠的肚腹,想着那理想中的好官怕再也是当不成的了,他转而在酒缸中来发酵未能实现的梦想。

      好吧,好吧,如此形状的他,正是“那些人”所希望的吧……

      扑面一阵风,竟是阴冷得怪异,唐君行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颤。

      就这么过一辈子吧,只要“那些人”从此放过他,只要他的清儿不被伤害……

      唐君行酒熏微摇、步履趔趄、唏嘘不已、感慨万千之间,回到了县府衙门口。

      迎面撞上的是本府的陈师爷。师爷在夕阳余晖中等了好久的样子,远远看到这个东倒西歪、步伐不稳的身影跌撞过来,惊吓之中,出手搀扶也是不及,硬生生让这个酒气冲天、臭飘万里的东西倒在他肩头。师爷被撞得两撇小胡子明显歪了个角度,小三角眼睛挤皱在一处,疼归疼,气是气,正待要将这个重物推开,并捎带上破口大骂。哪知两手扶正,打一照面,看清县官大人这幅要死不活的情态,凑着师爷拾掇干净的白白面庞,唐大人更是毫不客气地咕噜一声,喷出一个饱嗝,那股子气味儿呦!陈师爷至此已是气愤不出、疼痛白挨,只剩下满腔满腔的荒凉了。

      “大人,大人……”显然招架不住唐君行体重与酒气的陈师爷,第一百零一次哀叹自己的命运不济。想他秀才出身,却屡试不第,空怀一腔迂腐志向,年来年往,最终落得傍于如此不主事儿的父母官身旁。他从来没有诸葛军师的智慧与抱负,迫于生活的压力,现在也只求一日三餐、满足温饱、稍有积蓄、顺利告老还乡。可是——陈师爷眉头都快可以夹死十只苍蝇了,他本不结实的老腰也快被折断了——可是,除了每天安分地到衙门报到,扑扑蛛网,打打空算盘,顺带出门上街逆来顺受一些民声抱怨,他真的真的真的不知道,他是否还能保持一个健康的体魄与乐观的心灵,来熬到退休回乡呢!

      “大人……”陈师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眼瞅着并没有菩萨神仙显显灵,来帮忙他一下,好吧,怎么样也不能把大人扔在门阶上,好歹要弄进衙门里,他胸鼓一口气,牙齿在嘴唇咬下去三寸,试图抬步,得嘞得嘞,腿已经抬起了,好,还差一点点,上台阶,上呀!

      嘎——嘎——嘎——半空里老乌鸦漠然地飞过,眼角不带一瞥,底下龙泽县衙门口的第一级石阶下,陈师爷手脚张开,脸面朝下,趴伏于地,唐大人如亘古洪荒时期的石兽般的躯体,稳稳当当地压在细弱伶仃的陈师爷身上,并且,也是四肢舒展,眼神迷离。

      吱呀小声,衙门那两扇红漆剥落、面目已非的大门,被缓缓地朝里打开,出来一个纤细瘦弱的身影,做少女打扮,衣裙素朴,夕阳红霞里,那脸庞也是黑黑的,并不带娇俏妩媚的颜色,五官更是不突出,眼睛眯成一条缝,鼻子小小圆圆的,嘴巴也不是娇小玲珑,整体来看,是放在任何场合里也不会受人注目的女孩子。

      只见她轻轻跨过门槛,迈步却不拖泥带水,没有做作的形迹,身影倒甚是灵活。她抹抹额前薄薄的被风吹起的刘海,抬眼看青山一色,低头见母鸡两只,于是眼弧儿弯弯,忽的一笑,眉影浅浅落落,侧面也有一种淡淡倦倦的从容态度。

      及至听到前面台阶下的哀哀呼救声,女孩快步走过去,看到地上那两个狼狈纠缠的姿态,笑是笑不出来,一叠低呼,“爹……”

      少女连忙施手,与看似委屈万分、巴不得闹剧快点结束的可怜师爷一起,连拖带拽、勉勉强强地把唐大人弄进了厅堂。至此,陈师爷力气一散,任由唐大人滑落在客厅的椅子上,眼睁睁看着大人的腰撞在了椅子扶手上。陈师爷那一阵忐忑,他悲壮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帮大人呻/吟了两声。可是,大家再定睛一瞧,那唐大人却是天雷地动也毫不相干的样子,兀自睡在椅子里,开始消费起后半场的好梦酣眠了。

      少女叹了一口气说道:“陈叔叔你回去吧,爹由我来照顾。”

      陈师爷擦擦脸上的汗,颇是同情于她:“这么多年来,清小姐您也真不容易啊!”

      唐清没有接下去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她把唯唯喏喏的陈师爷送走,穿堂风冲过门口,轻轻地摇了摇她的臂膀。她又是微微叹口气,还在门口多站了一会儿,看院子上空,天边那变幻多姿、美丽无限的颜色。黄昏隐约泛滥,远处牧笛横吹,晚归的笑意隐入山林,杏花装扮的酒店,随风送过来一阵阵儿的香味。

      她懒懒中的沉思被打破,想到后院的鸡鸭还没有归笼,想到还没有洗菜弄羹,想到父亲还那么不适意地醉倒在客厅里,想到明天还要把藤架上满满实实的大丝瓜摘下来,委托张村的来旺嫂给她卖掉,想到明天要继续把书桌上的半卷书读完,想到以往的甜蜜怀想和未来总归存在的希冀,想到父亲虽然此刻喝醉了但也总有清醒理智的时候,想到还是有一种叫做美的东西躲藏在她们父女俩相依为命的清贫生活的边边角角里,真的只要仔细地找一找就好了,总是能找到的,想到她还真的真的真的有那么多事情可以做和还没做,她就真的不能再这么想下去了。

      唐清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连一丝风儿都没有夹住,无声无息。

      她经过睡相狼狈的父亲身旁,他打着呼噜,直至此刻,真的睡得很熟。

      她绕到后堂去端来一盆热水。

      她重新回到客厅。

      椅子上已经空了。

      父亲站立在屋子中央,精神抖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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