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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章 故事前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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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半纪,跨万里秦吴,顿觉衰谢。
回首鵷行,英俊并行,咫尺玉堂金马。
气凌嵩华。负壮略、纵横王霸。
梦经洛浦梁园,觉来泪流如泻。
山林定去也,却自恐说著,少年时话。
静院焚香,闲依素屏,今古总成虚假。
趁时婚嫁。幸自有、湖边茅舍。
燕归应笑,客中又还过社。
——陆游《绣停针》
窗边横来一枝杏,小花三簇,香意二两。
早春冷风似剪刀,吹得花枝颤颤,抖落碎英缤纷,那点点白白,兀自在空中摇舞着。
浮沉暗夜里,依然有停留在枝上的香蕊,孤高清绝,独自沉醉。
难得有一小花瓣,竟被屋子里的灯光所吸引,在院子里兜兜转转一时,终于寻到机会,从窗缝里飘进来。飘啊飘啊,静静地落到桌头。
桌案上有一盏油灯,灯芯烧却一半,那灯晕也是恍恍惚惚,半种味道。
桌边坐着一个男人,英俊刚毅,卓尔不群。桌边的男人看着坐在角落里、兀自打盹儿的女人,女人仙姿美颜,绝代风华。打盹儿的女人手儿依然轻轻摇着摇篮,摇篮里是甜甜酣眠的婴儿。
不知从哪儿漏进来的风,男人宽掌一挥,挡也来不及,快快地关心地朝那个角落看去。小婴儿的脸上覆着薄薄的如水的月光,女人的微笑有一重诗意的温暖。
男人轻轻舒口气,没有打扰到她们,真好。可是,他马上又促紧眉头。是啊,今晚他要去做一件至关重要,不,是相关生死的事情。只有办成功那件事情,他才能来更好地保护住她,以及他和她的孩子的生命,才能给她和孩子创造更大的幸福。
他突然从桌边站起,时间到了,他该去了,可是脚下却像带了十几斤的烦恼,开步沉重。
他走到门口,他长长的影子已经率先蔓延到门外。他闪出门去,衣袖并未带动任何声响。
屋子外面就是一方清香漫漫的庭院,今晚更是角角落落里都满满着白白的月光。
围墙起伏,黛瓦低垂,影壁静照,连墙上也浅浅走着月光皱皱的纹路。
其中一条小月光,竟偷偷打了个瞌睡,不小心掉落在地,风过往,仿佛也有哎呦哎呦的讨饶,却是不敢过分的大声吆喝,因为,怕着他紧皱的眉头。
他又一次回头,看着被他关上的门扉,更加想象和怀念的是里面的人儿。让人意想不到,他这般刚强坚毅、不轻易落泪、不轻言喊败的男人,竟会有如此温柔似水的目光。温柔得快要滴出水来,温柔得种在了门后他誓死要保护的人身上。
他走上街头,腰间的佩剑在青石板道上映着淡淡的影子。
白日里才下过一场薄雨,路面上微积着小小的水塘,人的脚踩上去,偶尔吧唧一声,间或一声吧唧,却不过分吵闹。
空中是久留着的清清散散的味道,仿佛也能擦拭掉人身上,不,或者是心间的尘埃。
街道两旁的店铺早已打烊,下了招幡,关紧门扉,息了灯光。里面或许有人在说自家的悄悄话,不过从外面是听不到的。这暗夜里唯一清晰可闻的,只有他匆忙行进却稳而不乱的脚步声。
他踏上一座小桥,小桥下的河水中流淌着一个圆圆的月亮。
小桥的对面有几条街巷,其中一个拐角处,就是他和那人约定的地方。
他站在桥中央,听到桥身下的城中河轻轻撞着河岸,河水溅到石壁青苔上,些微水花,染着月光的银白,复归于河心的涟漪里。
他实在想不明白,那人为何要与他约在这么一个人迹热闹的生活区?
他们之间又不是要喝茶谈心,而是决断生死,不是更应该选在人迹罕至、安静空阔的地方吗?比如高山之巅、绿水之畔。
不过,他摇摇头,那人本来就是一个江湖中的怪胎。别说他这样的旁人,就算那人爱若至宠的她,就算是怀慈她自己,那么多年来伴于那人身旁,也没有能够理解那个男人。所以,才会离开。所以,才会导致那个男人更加性情大变,进而把满腔愤恨与仇怨,归咎在他沈傲天的身上。
沈傲天迈开两步,下得桥来,远远地看到那人,已经立于月光下的空地上。
那人随意地穿着一件宽松飘逸的白袍,随意地站在空地中央,长长的白色的头发,随意地披拂在后背,没有携带明显的武器,随意地,不,更应该说是随便地来赴这场生死之约。
那人这样随便地看轻着他沈傲天吧!
沈傲天心头没来由一阵恼怒,他深吸一口气,不行,不能在此时此刻,自乱阵脚。
那人使出这招御敌之计,就是为了来激怒和麻痹他,从而取得决斗的胜利。
那人是顶尖的高手,十年前不知从何处习得一身秘技,十年来打败天下无敌手,十年后因为心爱的女弟子的背叛,一夜白头。
那人的经历就是一部传奇。无人知晓他的真实姓名,只人人称他为天易宗主。当这个名字出现人们面前时,就意味着深重的恐惧与敬畏。无人知晓他的性格喜好,他功夫自成一家,独来独往,孤高清奇,睥睨天下。他不喜欢在众人前露面,不喜欢居于热闹民间,一直喜欢隐遁山林,一直喜欢离群索居,只身边一直跟随着一名天姿卓绝、倾国倾城的女子……
怀慈,怀慈……
沈傲天心心念念着这个名字,满目温柔。怀慈,怀慈,他沈傲天的妻子,他爱若彻骨、誓死保护的女子……
所以,天易宗主才会那么恨、那么恨、那么恨于他和怀慈,恨到一定要杀了他们!
天易宗主还是一动不动,安静地站着,仿佛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无辜与无害,让人误以为他只是一个苍白的、柔弱的、温暖的少年。
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天易宗主怎就不见老呢?仿佛岁月的痕迹从未能侵蚀和剥落他绝美的容颜。在于男人的角度,他真的是太美太美了,不似人间之人!如果从外表上看,他与怀慈还真是一对璧人。不,沈傲天嫌恶地皱眉头,他绝不承认这种说法!怀慈是他的,只能是他沈傲天的!这个静静仰头望月的天易宗主,只能去死……
天易宗主半仰脸庞,半个侧影竟有重重的悲伤。哀哀浓浓的悲伤,像是搁置在阁楼橱柜里的一卷旧书,像是被岁月的蛛网轻轻缠绕、发出幽幽陈香的那卷旧书,仍是像着用柔软的绸带打了小结的那卷旧书。那个结扣,松了,那条绸丝带,散开了。天易宗主在细腻的月光里,慢慢转身,目光如浅褐琉璃般,竟是无限的清澈如水与干净剔透。
沈傲天又从心底深处涌出一股清清楚楚的厌恶。
按照江湖礼数,他挺拔站立,微微朝天易宗主一拱手。但是对方竟然不管不顾,不理不睬,只是一昧静静地、不可测地、让人被盯视到几近恼怒地看着自己。不,不能被他激起愤怒,不能乱了心志,这是这个老狐狸的计谋,变态、恐怖、厉害的计谋。
天易宗主如妖抬眉,偏首、拢目、侧耳、收心。
他们的身后,参差屋墙下,嶙峋小巷里,浅浅断断、断断短短、短短悠悠、悠悠长长地传来一声再一声的吆喝。
“饺子——面条——豆腐羹嘞——”
“烧卖——煎饼——呛辣汤嘞——”
吆喝声仿佛由远及近、不知不觉着而来。
一瞬间,沈傲天的精气神一紧,进入备战状态。如果这个卖夜宵的小贩不经意闯入这个局,他会毫不犹豫地先解决掉那个障碍。可是,声音仿佛由近及远、不知不觉着绕开了。
他还没有松气的当口,突然惊奇地发现天易宗主,竟然,在笑。
天易宗主又在脸上浮现出那种光华速去、淡然天下的神态,偏着头听得有滋有味,然后自安自足地笑了。
无声的笑意,溢飞到夜风里,和着远处深巷中的沧桑叫卖声,融洽得恰如又恰分。
或许……
沈傲天好像有些明白了天易宗主选择这里作为生死局的理由。
一个实际上疯狂地渴望生活、渴望生命的人,是很好很好对付的。
沈傲天一下子,沉淀自信,消除急躁。
及至看到天易宗主终于像是听够了声音,慢慢转过身来,袍袖一挥,绽放出颠倒众生的微笑,“沈傲天,我等这一战已经很久了。”
“也许,只有分出了生死,才是令我们都能接受的结果。”沈傲天说道。
“你以为你今天还有命活着回去吗?”天易宗主拍拍衣袖,慢慢说道。
“我一定会留住我这条命,活着回去!”沈傲天定了定神,深吸口气,黑目在暗夜里湛亮逼人。
“你虽是这几年武林中风头很劲的人物,可你自信能敌得过我吗?”天易宗主眉儿一扬,又来了,又是这种如纯真少年般的姿态,可是眼神顾盼间,已现杀意。
“论武艺修为,我确实是不如你,但是今天,我绝不能死!”沈傲天沉着声音,冷静情绪。他在等。他这样慢慢与对方说着话地等。等一个机会,等一个言语最终爆发、击中对方最致命弱点的机会。只有他,才知晓天易宗主最大最大的软肋在哪里。
“只为了一个承诺!”他终于说了出来。
天易宗主闻此,完美得近乎不沾染任何红尘俗气的脸上,显现出痛苦万分的表情,低低呢喃了一句:“怀慈……”
来了!沈傲天压制住快迸发出来的无限惊喜,还差一点点,只要一点点,他紧盯住对方,又加了一句,“不错!为了怀慈,我,一定要活着回去!”
霎那间,天易宗主的双眼,已不见原先的空无,而是充满了浓浓的嫉意与愤怒。原本浑然脱俗的气质,已被激动不安的颤抖所代替。他用白白的手,指着沈傲天道:“你夺走了我的怀慈!”
沈傲天缓缓地展开了笑容,一字一字,如此清晰地说道:“怀慈只是你的徒弟,而她,却是我的妻子。”
天易宗主已受不了这样的话语,阴柔纤长的身体里迸扬出极大的怒意,大吼一声,天上地上,白白的月光吓得到处逃窜。
对了!就是此刻!沈傲天的眼睛阴谲地一眯,手握腰间剑柄,只有一次机会,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他全身毛发一动,就要出剑!
就在这时,桥的那边,小步跑来一个身影。纤瘦柔弱,曼妙生姿,在月光下越来越清晰地接近过来。绝美姿容,不似人间,只应天上有。远远地,远远地,梨花带泪,气息不稳,喘喘着、沙哑着、竭尽全力地喊道:“住手……不要……不要杀他……”
女人惨白着脸,焦虑满满,快了,快要贴近过来了。突然在离他们五步开外,不小心被石子儿绊倒,眼睁睁低呼着跌落在地,马上捂住肚子,不能爬将起来。
天易宗主唇畔溢出一声涓涓的叹息,譬如心情。
就在天易宗主瞬即转头,无限担心地要朝那个女子奔去的时候,耳边细微动静划过,是剑气!
天易宗主要回转身形、要重新入局、要重新开战,已然来不及。天易宗主只能嘴唇张开,战势一收,没能说出任何的话。
因为就在自己担心那名女子的时候,天易宗主本以为对方也同自己一样,甚至会更早一步奔向那个女子的身边。可事实是,天易宗主确实是受到女子的牵引而暂停了战局,沈傲天却完全地、自始至终地,只看着天易宗主。
天易宗主出局了,沈傲天没有。
就在天易宗主杀气一散的一霎那,沈傲天,剑出鞘,剑嘴一笑,确定无疑,斜劈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