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非真》莲夜

2、常仙

　　三角眼嗤笑道：“你瞧着也不过二八上下，怎能有他一个双十年岁的儿子？”
　　应非真说：“有子不在年高。”

　　裴弘光没忍住，以扇掩口，噗嗤一笑。

　　三角眼面皮一抽，转向裴弘光：“裴公子，是您自己走呢，还是要小人请你？”
　　裴弘光笑道：“你方才没听清楚么？我娘都未曾成亲，我又怎敢成家呢？”

　　三角眼将要张口，应非真便道：“说来，这门亲事，你家小姐可曾同意？”
　　三角眼道：“正是我家小姐的主意。”
　　应非真：“喔……”
　　裴弘光心道“不妙”，以应非真对男子的偏见，自然是要将他推入火坑了。
　　不料，应非真却道：“虽是如此，但成亲终究是要两厢情愿，若是我儿不愿，常小姐恐怕日后也未必能琴瑟和鸣。”
　　应非真又道：“我也知此事你做不了主，不如带我二人去见一见你家小姐，当面计议，如何呢？”

　　于是，裴弘光只得在桌上放了一锭银子，和应非真来至客栈之外。
　　客栈之外阴风怒号，淫雨霏霏，天色早暗。
　　一顶软轿停在客栈之外，风雨不侵，竟然是半点洇湿也无。

　　应非真同裴弘光一同上了软轿，三角眼纠结道：“你二人不可同乘。”
　　裴弘光以扇撩帘，笑道：“与娘同坐，有何不妥？”
　　三角眼无言以对。

　　轿帘放下，应非真长发贴着四壁一裹，便将她二人围了起来。
　　应非真道：“外间听不见你我说话，你总该对我明言了罢？若我不帮你，为何会于我性命有胁？”
　　裴弘光说：“姑娘有所不知，这天下有一专降妖捉鬼之盟，唤作‘子不语’。各地案件凡是有涉及怪力乱神者，皆会报予子不语协查。因此，若是姑娘今日在客栈杀了我、杀了这些人，子不语必当介入，到时双拳难敌四手，恐怕姑娘也未必能全身而退。更何况，十年前，子不语同魔族、妖族、鬼族等订立盟约，各自划疆而治，在人族地界，其余种族不可妄动神通，一旦被发觉，子不语便可缉拿。”

　　应非真道：“我杀了你还尚有缘由，何必杀他们。”
　　裴弘光道：“姑娘见我的脏腑并不朽烂，岂不要多杀几个男人验证验证？”
　　应非真道：“你方才还说自己是枯朽身躯，现今又怎说‘并不朽烂’了？”
　　裴弘光道：“在下枯朽的乃是精神，若是脏腑也枯朽，人是活不成的。”
　　应非真点头记下：“原来如此么。”

　　裴弘光道：“过后至常府，还请姑娘助我退婚。”
　　“那你也要帮我件事。”应非真说。
　　应非真自知，既然力量不能擅动，自己又对人间几乎一无所知，便须得借助旁人之力。而眼前之人是目下唯一选择。

　　裴弘光问：“不知是何事？”
　　应非真道：“我这张皮，是在不归山中捡到的，却不知是何人丢的，我还要物归原主哩。”

　　常府大门上的匾额题的是“赵府”。
　　这倒也正常。
　　凤王败于玄王后，一路向西南而退，如今退至此为江陂，再往西南，便要至大海了。
　　为江陂中有一富户，正是赵姓人家，开门迎了凤王一行，常大人一族正宿在其府。

　　常小姐坐在正堂迎客，眸光似月，身直如竹。
　　应非真不懂礼数，径直便坐，裴弘光歉然一笑，作了一揖。

　　这常小姐名唤“望然”，命人看了茶，便问应非真道：“敢问这位是？”
　　应非真依旧满面天真，真挚地道：“我是他娘，我叫应非真。”
　　常望然微微吃惊，不由看向裴弘光：“令堂着实年青。”
　　裴弘光微笑道：“干娘。”
　　常望然道：“这就难怪了。”

　　常望然道：“裴公子，逼婚之策，实乃下策，还望公子勿怪。”
　　裴弘光道：“只消勾了婚约，裴某并不计较。”
　　常望然道：“恐怕不能。实不相瞒，凤王正在危急关头，若是你我结秦晋之好，或许能消凤、玄二家之剑拔弩张。”

　　裴弘光摇扇道：“小姐这话有些冒险，我不过是玄王谋士之徒，恐怕难以左右玄王的主意。”
　　常望然道：“裴公子不必隐瞒，公子同玄王之事，某也略有耳闻。”

　　裴弘光目光微微一凛，又掩作若无其事般：“小姐说笑了，裴某不懂。”
　　应非真也好奇道：“甚么事呀？”
　　“公子当真要我言明么？”常望然淡淡道，“玄王有几位把兄弟，当中排行第三的，便是公子罢。”

　　裴弘光不怵：“小姐既然知晓此事，应当也知，我同玄王割袍断义，否则怎会来此边陲偏安？”
　　常望然道：“恐割袍断义为假，打入凤军是真。”
　　裴弘光说：“若是如此，小姐更不该与我成亲。”
　　“你同玄王究竟如何，并不重要，”常望然道，“只消放出你我定亲之信，便可一观玄王举动。”
　　裴弘光道：“恕裴某直言，凤王兵败如山倒，玄王不必再安插探子。更何况，小姐不怕裴某当真与玄王恩断义绝，玄王要诛叛弟，加紧发兵？”

　　常望然道：“正是兵临绝境，扼腕一搏。”

　　裴弘光失笑。
　　裴弘光瞧了应非真一眼，说道：“小姐果断，裴某佩服。我有一计可解玄王之围，你我却不必成亲。”
　　应非真正转着空茶杯玩，身后的侍女也不敢来添。她闻言抬了抬头，只见裴弘光向自己微微一笑。

　　裴弘光说：“我娘久仰凤王英姿，愿投麾下，身为人子，自然要追随娘亲。”
　　应非真“咦”了一声，扁扁嘴没有言语。
　　常望然道：“此计与成亲何异？不外是叫玄王信你已转投凤王罢了。”
　　裴弘光正色道：“自然有差，成亲乃人生大事，岂可随意？”
　　常望然似有不解：“事成之后，和离便是。”
　　裴弘光微微摇头。

　　“罢了，”常望然说，“既然如此，我向凤王引荐二位。”
　　常望然又道：“只是我有一事不解——裴公子这般好说话，却是为何？”
　　裴弘光摇扇道：“我方才已然说了，我同玄王割袍断义，他不杀我，我要杀他，信与不信，全在小姐。”
　　裴弘光笑道：“更何况，我娘仰慕凤王，也未必是假啊。”

　　应非真扯出一个虚假的笑容，瞧着鬼气森森。
　　常望然似被吓住，“嘶”了一声，又端庄道：“原来如此。”

　　应非真和裴弘光被蒙上了双眼，坐入车中，去见凤王。
　　应非真故技重施，以头发围住车壁，开言道：“你究竟为何要帮凤王？”
　　裴弘光说：“如今各路王侯纷争四起，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岂可在一棵树上吊死。”
　　应非真不解：“你们人类不总说要‘忠’么？”
　　“忠乃大德，只不过裴某贪生怕死，又生性谨慎，”裴弘光笑言，“自然是要三心二意的了。”
　　裴弘光又道：“更何况，裴某辗转各方，也好多问问有没有人见过你这副皮囊，不是么？”

　　应非真说：“凤王恐非明主。”
　　裴弘光问：“何以见得？”
　　应非真说：“凤王从东北退居西南，可见其不善用兵。”
　　裴弘光微讶：“怎说其从东北败退？”
　　应非真说：“我方才入得正堂，便闻见那常小姐身上异香，我只感她似乎并非人类，却不知究竟是何族。待得临行时，我鬼相微露，她受此惊吓，也泄了些原型之态，我才瞧出，似乎是一条蟒蛇。我在不归山中，见过未曾开灵智的小蛇，却不曾见过常仙，但听偏姊姊言讲，东北多常仙，且多为保家仙，既然常家一族都是凤王麾下，恐怕凤王也是东北而来罢？”

　　裴弘光道：“不错，凤王封在东北，不过此次兵败，却不是从东北而退，乃是从蜀中入滇。”
　　“凤王不在封地，为何举家在蜀？”应非真问道。

　　裴弘光道：“此事说来话长，若要说明白来龙去脉，恐要从三年前讲起。”
　　恰此时，车马停住，应非真便收了头发，同裴弘光相携下车，临出车门，裴弘光犹嘱咐了句“尽量莫要再露鬼相”。

　　侍从引二人入得堂中，方解了蒙眼之布，垂手而退。
　　应非真揉揉双眼，便见一人背对堂门，正在瞧着一幅悬挂的舆图。
　　那人红袍暗光流转，身姿挺拔，凛然之气扑面。

　　常望然在前行礼，口称“殿下”。
　　裴弘光也随之一揖，应非真站立不动。

　　凤王转过身来，应非真瞧着她星目如电，英姿飒爽，果然有英主之相。
　　应非真拍手笑道：“我原以为凤王是真凤凰，却不料是人中之凤，妙极妙极。”

　　凤王不拘她失礼，笑道：“这位想必便是应姑娘了。”
　　“正是。”应非真说着，自己找了个位子坐下。
　　裴弘光正要赔罪：“家母……”
　　凤王微微抬手：“坐。”

　　凤王名讳乃是“凤寒云”，年方廿一，正是少年之主。
　　凤寒云道：“二位皆是大才，今日肯来此，凤某不胜感激。”
　　应非真说：“凤姊姊客气啦，我们也是有事相求。”
　　常望然一凛，一声“放肆”已到嘴边，却被凤寒云抬手止住。

　　凤寒云放声大笑，道：“妙啊，你我投缘，寻吉日义结金兰也无不妥。”
　　凤寒云愈想愈乐：“你唤我姊姊，又是裴公子干娘，而裴公子却是玄王三弟，这般算来，玄王岂不是我小辈？”

　　裴弘光缓缓扶额，心内咬牙：应非真啊应非真，你都百余岁了，还好意思叫人家‘姊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