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非真》莲夜

1、论鬼

　　客栈外洒满了夜雨。
　　屋里的烛光将二书生的影子描在窗纸上。
　　一个影子清瘦、半趴在桌上，没扎头巾，瀑布也似的头发披散。
　　一个影子摇扇斜坐，头巾倒是包得规矩。
　　若是有人此时推门走进客栈，便可看到摇扇那人似笑非笑，目光落处是铺满地面的乌发。
　　那是另一位书生的头发。
　　头发像是开了灵智，一根根独立地匍匐爬行。有的发丝好奇地敲敲隔壁桌的桌腿，有的发丝爬上了桌子、钻进壶嘴里泡澡，有的发丝缠上了摇扇书生的脚踝，又被自己的主人伸手拽回来。

　　二书生在论鬼。
　　一人云：“世间无鬼。”
　　另一人云：“怎会无鬼？”
　　先前那人笑道：“难不成你要说‘君家不信，难以置辨，只眼前有一件大证见，身即是鬼，岂可说无取’，而后消失不见么？”
　　另一人大惊道：“你是如何得知？难不成能观望我心中所想耶？”

　　摇扇书生老神在在地说道：“我同你顽笑——你不曾看过《二刻拍案惊奇》此书么？”
　　另一人道：“原来是书里的话么，我确是不曾看过哩。”
　　这另一人又道：“掌柜的怎还不上菜？”
　　摇扇书生叹了口气，把在茶壶里泡澡的发丝拎起来，道：“掌柜的恐怕要吓死了。”
　　另一人瞪大眼睛说：“死了就不能上菜了么？”

　　摇扇书生：……
　　摇扇书生收了扇子，拱拱手道：“在下裴弘光，阁下怎么称呼？”
　　“应非真，”头发奇长无比的书生说道，似乎有些稀奇，又重复一遍，“我叫应非真。”

　　裴弘光说：“应姑娘，你来人间不久罢？”
　　“咦？”应非真奇道，“我适才同你讲过么？”
　　裴弘光笑道：“非也非也，你只不过是露了三处破绽。”

　　裴弘光一一数来——
　　“同我论鬼，坚称有鬼。此乃其一。”
　　“对发丝不加管束，不知人类难为此事。此乃其二。”
　　“女扮男装而不扎巾、不乔妆，一眼便知。此乃其三。”

　　应非真闻言大惊，忙伸手去扯自己身上的衣衫，口中道：“原来这竟是男子衣衫么？脏也脏死啦！待我扯了去！”
　　裴弘光连忙打开扇子遮住双目，急声道：“应姑娘使不得！我还在此，终究是男女有别。”
　　应非真又是一惊，倒顾不得扯衣衫了，讶然说道：“你竟然就是男子！”

　　裴弘光立时明白过来：“你不曾见过男子么？”
　　应非真点头道：“我死后便困在不归山百年，除了偏姊姊，不曾见过旁人。”

　　裴弘光道：“想必你死时，年岁并不大罢？”
　　“三月而夭，”应非真说得轻松，“还不会说话呢！全是偏姊姊一字一句教我。”

　　裴弘光又说：“想来这位偏姑娘，是对男人敌意甚大的了。”
　　应非真道：“偏姊姊言讲，男人是世上顶顶腌臜的东西，虽然披着干净人皮，内里也朽烂透了。”

　　应非真面上仍旧是一派天真烂漫：“只是我还不曾瞧过，究竟是怎样的朽烂。”
　　应非真说罢，微微侧首，周身发丝暴涨，倏忽软发绷直如利签，猛然汇成一股，朝裴弘光心口扎去！

　　裴弘光一惊，抖开扇子往胸口一挡，只听“铮”得一声，扇面金光一闪，其上灵符乍现——这原来是一柄法扇。
　　发丝好似撞上铁板，碰得一弹，蔫蔫地掉在桌面上，微微抽搐。
　　裴弘光似乎并不愠怒，只道：“应姑娘慢来，在下这身枯朽皮囊何时看不得，眼下有一件顶顶要紧之时，事关应姑娘，却也要在下活着方能成事。”

　　应非真一击不成，也并未有多大执念，好奇道：“何事？”
　　裴弘光道：“你可听见甚么响动否？”
　　应非真说：“外间有许多人来啦？”
　　裴弘光道：“不错。”
　　“这些人与我何干？”应非真不解道。

　　裴弘光微笑道：“有何干系片时便知，应姑娘且先收收神通罢。”
　　应非真微微扁扁嘴道：“你是在教我做事么？偏姊姊说了，一个男人若是总想教女人做事，便是想当这女人的师、父、夫、君，总而言之，是要压迫于女子——你也要压迫我么？”
　　“冤枉，”裴弘光道，“在下哪里敢教应姑娘甚么，只是恳请罢了。”

　　应非真半信半疑。
　　裴弘光又道：“在下要如何，应姑娘才肯信呢？”
　　应非真道：“听闻男人都不愿为无血缘关系的女人之徒、子、弟、奴，那么——”
　　裴弘光从善如流：“小弟裴——”
　　应非真同一时刻道：“为娘勉为其难——”

　　裴弘光：？？？
　　应非真拊掌笑道：“妙极妙极，你果然是男人！”

　　周遭发丝蠢蠢欲动，裴弘光的法扇难以护住周身，只得咬牙认下：“干娘。”
　　应非真开颜：“我没有娘亲孝敬，你却有两个，说来是你赚啦。”
　　裴弘光面色恢复如常，道：“我孝敬干娘，也求干娘疼我。”

　　应非真发丝将桌上茶壶一卷，壶嘴想生生撬开裴弘光的嘴唇，好似喂甚么宠物。应非真随意道：“喝罢。”
　　裴弘光抬手抵住壶嘴，无奈地说：“在下不渴，只是稍时还请应姑娘救我。”

　　应非真也不计较他不口称“干娘”，又奇道：“究竟是何事？你又不肯说，又怎叫我救你？”
　　裴弘光道：“此事说来话长，那些人要抓我走，请应姑娘万万要留下我来，否则你的性命恐也不保。”
　　“好没道理，”应非真晃着双足，“他们是人，我却是鬼，他们还能吃了我不成？莫非来的是甚么道士和尚，会捉鬼的么？”

　　裴弘光道：“自然不是，岂能叫应姑娘涉险。非但不是能人异士，他们还是喽啰伥鬼。”
　　应非真道：“他们是伥鬼？”
　　裴弘光道：“非也，此乃一比。他们是人。”
　　裴弘光又道：“至于如何于应姑娘有胁，也是稍时便知。只不过，也恳请应姑娘莫在人前显出神通，徒生是非耳。”
　　应非真道：“这也做不得，那也做不得，我又如何救你？”

　　裴弘光笑道：“只消同在下做戏一场。”
　　应非真思量一瞬，便收起发丝，干脆地道：“好罢，左右无菜上来，且看看你卖甚么关子。”

　　正说话间，外间鞋履涉水声渐响，脚步声轻重不均，可见来人并非身怀武功。
　　客栈大门被“砰”地推开，为首进来的那人带着水迹走进客栈之中，一双三角眼一扫，盯着裴弘光毫不客气地说道：“姑爷，跟我们走罢？”

　　裴弘光从容摇扇道：“应兄，这是你家下人么？”
　　应非真虽然收了头发，却也并未束起，加上这幅皮囊五官清秀，声音柔美，一望、一听便知是位女子。应非真此时答道：“自然不是。”
　　裴弘光明知故问：“哦？此间只有你我，既然不是你家下人，莫非这声‘姑爷’，是叫在下的么？”

　　三角眼道：“正是。”
　　裴弘光啧啧有声：“在下尚未定亲，哪里来的岳家。”
　　三角眼道：“裴公子莫非是忘了，昨日酒宴之上，你同我家老爷把酒言欢，可是定了亲的。”
　　裴弘光满面讶异：“竟有此事么？”
　　三角眼冷笑一声，从怀中抖出一张纸来：“签字画押，抵赖不得。”

　　裴弘光伸手道：“拿来我瞧瞧。”
　　三角眼又把纸揣回去了：“自然不行，给你必然会毁了。”
　　裴弘光一计不成，颔首道：“只可惜，我全然不记得昨日酒醉后发生何事，如今倒是难办了。”
　　三角眼道：“有何难办？裴公子和我们回去，乖乖同我们小姐成亲便是。想我们常府，岂是人人皆可攀附的？”
　　裴弘光顺着他的话道：“如此说来，倒是我鸿运当头。只是有一件事有些个不妥当……”

　　三角眼有些不耐地道：“甚事？！”
　　裴弘光缓缓道：“常大人乃是凤王重臣，家师乃玄王谋士，常大人难道就一点儿也不计较么？”

　　三角眼道：“我家老爷既然意决，自然是信你。”
　　“慢来慢来，”裴弘光道，“事关在下清誉，还是慎重点为好。应兄，昨日我常府赴宴，往日千杯不醉，昨日三杯便倒，醒来后众人恭贺，说我要成劳什子姑爷，岂不荒唐可笑？”
　　应非真点头道：“自然是有人使坏了。”

　　裴弘光接口道：“这却不敢妄言，只怕有人非但觉得是使坏，还觉得是福泽。说来也怪，凤王前些日子才败于玄王，退至此地，常大人便邀乡贤赴宴，一派热闹景象，不像是败了仗的。我心中好奇，便去瞧热闹——唉，也怪我好事，否则哪里会生这许多事端？”
　　应非真问道：“你同他们甚么凤王、常大人的，往日认识么？”
　　裴弘光道：“正是不认得，才愈发奇怪。”
　　应非真道：“不错，我听说有的人还吃人哩，你要小心。”
　　裴弘光恍然大悟：“吃人？是了，想来我沐浴得勤，身上又好佩香，他们觉得如同熏肉一般，便盯上我了。”

　　三角眼听她二人一唱一和，愈说愈荒谬了，便拿眼上下打量应非真，轻蔑道：“裴公子不愿跟我们走，难不成是因为她？她是你甚么人？姘头么？”

　　裴弘光心中涌起一股不妙的预感，他还未及出声阻止，便听应非真开言道——
　　“非也，我是他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