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非真》莲夜

3、结义

　　应非真却没想这么多，她做事全凭好恶，对辈分并不了解、也不看重，胡乱叫一通，本是常事。

　　凤寒云笑够了，便问应非真：“妹妹适才说有求于我，不知是何事？”
　　应非真眨眼说：“我在不归山上磕坏了脑袋，家世姓名一概忘怀，还请凤姊姊为我寻找家人。”
　　凤寒云说：“这倒容易，只是不知你是想大张旗鼓地寻人，还是悄悄而为？”
　　“自然是悄悄的，”应非真说，“看这……我这双手也不曾生茧，想必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凤姊姊既然为王，想必女子也并非皆囿于深闺，那我却又为何要女扮男装孤身前往不归山？个中蹊跷，未必不是家人搞鬼。”
　　凤寒云颔首道：“不错，我自当给你一个交代。”
　　应非真开颜：“那便多谢凤姊姊啦！”

　　凤寒云也随之而笑，又问裴弘光道：“裴公子因何至滇？”
　　裴弘光叹气道：“玄王曾与人打赌，输了一千两银子。他将此事怪罪于我，不仅仅因为我出的打赌这个主意，更因为我——”
　　裴弘光义愤填膺：“——因为我姓‘赔’！如此荒唐、小肚鸡肠之人，裴某怎可再奉他为主！”

　　凤寒云说：“裴公子言下之意，是令师识人不明了？”
　　裴弘光低声道：“裴某失礼，实话对殿下言讲，家师……略有愚忠。”
　　凤寒云“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凤寒云问道：“裴公子投效，总该有策对？”
　　裴弘光起身走至那幅舆图之前，道：“自然。殿下请看，西南川、滇处由殿下和玄王占据，玄王南下，来势汹汹，然而，殿下根基在东北，两面夹击，玄王便是瓮中之鳖。”
　　凤寒云微微蹙眉：“东北旧部千里迢迢，中原有仪侯、阳王等人拦路，恐怕难解燃眉之急。”
　　裴弘光笑道：“是，故而殿下不必当真从东北调兵，只需作出这般之势，叫玄王生疑，便有休养生息之机。”
　　凤寒云目光如剑：“裴公子之意，是要我向仪侯借兵，佯作东北旧部来投？”
　　“正是，”裴弘光说，“仪侯正在玄王东部虎视眈眈，若是能作出这般势态，玄王多疑，必定一疑殿下旧部势如破竹，一路披荆斩棘至此，便不敢略其锋芒，二疑殿下同仪侯结盟，亦不敢轻举妄动。到时，殿下岂不可反守为攻？”
　　凤寒云沉吟：“此计并非未曾想过，只是仪侯不曾回复。”
　　裴弘光作揖：“裴某愿往劝之。”

　　应非真吃了块茶点，手一路从脖颈摸到胃部，双目微微睁大：原来进食便是这般感觉么！
　　她玩心大起，不多时便将一盘糕点吃干抹净，冲身后侍从笑了笑，拿手指尖点了点空盘子。侍从立刻又去端了满满一盘来，却不知应非真做了甚么，只见她袖子在盘上一拢，糕点全然不见，她再往口中一送，嚼也不嚼，全吞了下去。
　　待凤、裴二人看完舆图转身，便见应非真手边四个空盘，她又冲侍从咧嘴一笑，示意再来一盘。

　　凤寒云笑道：“妹妹好胃口，只是夜宵不可贪多，恐怕积食。且饮茶润润口。”
　　应非真鲸吞牛饮一盏茶，抿抿嘴道：“这也好玩。再来一盏！”
　　常望然也说：“应小姐还是适量为好，否则不能克化，是会肚痛的。”
　　应非真听懂其提醒之意，便住了口道：“好罢。”

　　凤寒云说：“连夜请来二位，辛苦。请歇息罢。”
　　常望然送二人出门，一路陪至院外。
　　常望然向应非真说：“应小姐，既然要同在殿下麾下效力，还请务必不要在殿下面前露原型，便是我的真身，主公也是不知的。”
　　应非真问：“为何？你是保家仙，可以叫她知晓罢？”
　　常望然说：“一则是为子不语之规，二则便是我暗中施法相助，殿下不知便罢，知晓了便必定不肯叫我冒险。”
　　应非真点点头：“晓得啦。”

　　常望然目送车马将应非真与裴弘光送至近处客栈下榻，便转回正堂之中。
　　凤寒云仍在看那幅舆图，听得常望然到来，便问：“千里，依你看，裴弘光可信否？”
　　“千里”正是常望然的表字。
　　常望然道：“此人能屈能伸，不是善与之辈。恐怕与玄王决裂是假，扰乱我军部署是真。”
　　凤寒云微微颔首。

　　常望然又道：“殿下是要将计就计么？”
　　凤寒云说：“不错，他自请游说仪侯，想必定会从中作梗，还需派人与他同去才是。”
　　常望然说：“臣愿往。”
　　凤寒云回绝：“不必。”
　　常望然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凤寒云道：“仪侯未必有这般好心肠。”

　　常望然退了一步：“同往之人还可再议，臣请殿下明日便与应小姐义结金兰。”
　　“为何这般着急？”凤寒云问。
　　常望然正色道：“应小姐虽明理通达，心性却如孩童，殿下待她一般好，她自然回以一般好。臣已查明，她与裴弘光虽有母子名分，却不过今日才相识，羁绊不深，故而此人可用。”
　　凤寒云道：“嗯。”

　　常望然又道：“裴弘光前往游说仪侯，想必应小姐也同往，她也可为殿下一目。”
　　见凤寒云不语，常望然复劝道：“要争天下，殿下万不可被教化臣子民众的规矩束缚。”
　　凤寒云道：“良知也是束缚么？”
　　常望然说：“一将功成万骨枯，臣为君死，理所应当。”
　　凤寒云叹了声气，缓声道：“千里，你也乏了，且去歇息罢。”
　　常望然起身行礼：“臣告退。”

　　应非真和裴弘光于客栈下榻。
　　二人各自歇息，应非真瞧瞧屋中各处都新鲜，将陈设各处摸了一遍，又好奇梁上有甚，往床上一躺，魂灵脱开肉身，飘上梁架，看了满眼的浮灰。
　　然而，她的魂灵离身不过片时，便觉南方一股吸力，似有一只大手将她扯住，拖往不归山的方向。
　　应非真慌忙俯冲进肉身，方才的轻盈全被滞重束缚，她眼皮沉沉，睡去之时，又新奇又有些恐惧。

　　夜半，应非真手脚蜷起，眉头紧缩，眼皮缓睁。
　　她的双手按在腹部，低头去看，喃喃自语：“原来这便是胃痛么？痛竟然是这般感觉。”
　　应非真抱着肚子在床上打了个滚，她并不知晓该如何做，她只能凭着心意，又把魂灵抽了出来，看着肉身在床上蜷缩，心中竟然生了些荒谬之感。
　　应非真心道：这张皮，不过是我捡来的，是旁人之物，为何刚刚竟然觉得那便是我？

　　她百思不得其解，进进出出肉身一夜。
　　窗外，她熟悉的月落日升也陪了她一夜。

　　凤王差人来请，一同用了早膳。
　　席间，常望然又提义结金兰之事，凤寒云问应非真意下如何，应非真拍手笑道：“自然是好极，我又多一个姊姊啦！”
　　凤寒云问：“又？”
　　应非真道：“是偏姊姊救了我，只不过她有要事，不能陪我寻亲。”
　　凤寒云道：“若是能见这位偏姑娘，我自当要谢她救妹之恩。”

　　结义用具齐备，仪仗人等相侯，有人牵来马匹，应非真摸摸鬃毛，看着凤寒云是如何上马，依葫芦画瓢也飞上马背。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关帝庙中行去。
　　行至庙前，便见红灯高悬，红氈铺地，一片热闹景象，凤寒云携了应非真的手，一同入内。

　　应非真甫一跨进门槛，便觉心慌气短，头顶威压，双膝发软，她心道“不好”，知是自己半人半鬼之身，不能面见神明。

　　凤寒云只觉应非真的手忽然攥紧，扭头见她面色惨白，双眉紧锁，连忙问道：“你怎么了？”
　　侯在庙外的常望然连忙道：“殿下，应姑娘身体不适，且请她到马车中歇息片刻罢。”

　　应非真躺在车中，许久才缓过来。常望然找借口支走了凤寒云和裴弘光，低声对应非真道：“我以为，你既然得了肉身，便也算人，不会有事。是我估量差错，对不住你。”
　　应非真微微摇头，道：“这不怪你，我本来也不知。”

　　常望然道：“姑娘是行走人间不久么？”
　　应非真道：“不错，我是捡了这副皮囊，若是你见过这副面容，我也好物归原主。”
　　常望然不解：“既然这皮囊里没有魂灵，又如何物归原主？想必此人身死，早早被黑白无常勾了魂投胎去，又从何找起？你捡到了，便是你的机缘，安心受着便是。”
　　应非真认真地说：“虽是如此，但她女扮男装孤身一人死在荒野，想来是蒙了不白之冤，我岂不是要为她抱不平？”

　　常望然尤觉不必，却也不再劝，只道：“倘有线索，我自当告知。”
　　应非真喜笑颜开：“多谢。”
　　常望然又说：“今日是吉日，不可耽搁，若是姑娘歇息好了，还需移驾至南山之上，与殿下结义。”
　　应非真道：“好。”

　　常望然起身告辞，应非真忽而道：“常小姐，念在你我是半个同类的份上，有句话我不吐不快。”
　　常望然转身道：“姑娘请讲。”
　　应非真说：“你们保家仙惯于一语订终身，可人、鬼却不是哩。”

　　常望然闻言心头一冷。
　　她明白应非真言下之意——动物修出灵智，若想炼得人身，有一捷径，便是讨封。见到人来，上前作揖，讨句吉利话，便能增长修为。若是能开口了，问一问人“你看我像不像人？”之类的话，得了肯定的答案，便立时修得人身。往往之后，这精怪便会报恩。
　　而应非真此时提起此事，便是告诫常望然：你身为精怪，有这种“一面结缘”的事情，人和鬼心思复杂，未必能有如此纯粹的信任。

　　——应非真已然瞧出常望然想让自己和凤寒云尽快结拜，目的不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