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华本生》雪满西楼

4、狗头

　　“戴着这样大只的……狗头，连眼睛都遮蔽住了，还能看清楚路么。”
　　希华朴素发问。

　　于是狗头少年微微低下头，让希华仔细打量这顶狗头，狗头的毛绵软茸茸，眼睛的地方缝制了大颗的纽扣，看起来很是神气。

　　“……不热么。”
　　“我是狗，狗都是这样。”

　　少年似乎想极力证明自己是狗，时不时便要强调一遍，希华也由他强调。实在的讲，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和自己如此欢畅的聊天。聊了一会儿天之后，两人便分开了，并没有交换姓名的意识。萍水相逢，何必交换姓名？

　　希华回到自己的房间，将红伞放到床上，便找到一柄精致的小刀。莲魂在伞面上微微颤了颤，开始说话，话语中似是带着万千的幽怨，“你看你，和他说话是多么的开心，终于舍得想起小可了么……”

　　希华却已经拿那柄匕首划过自己的手掌，刀刃轻巧的擦拭过手掌，三息过后便争先恐后的沁出血色，希华微微吃痛，却是不发一言，血顺着指尖滴落，滴落到伞面上，便被迅速的吸收，莲华随即发出一声喟叹。

　　过了好一会儿，希华才放弃滴血，随意扯出一块手帕，包上自己的手掌。

　　希华：“……我开心么。”

　　莲魂发出哈哈的笑声，却是一句反问，“你不开心么。”

　　如果，一个人因为这种事情感到开心，该是多么的悲哀。不过是与萍水相逢之人交流谈论了三四五六句话罢了。

　　渐渐的，她觉知到雨声，外面下雨了。浓稠的黑暗中，雨声显得格外明晰。她微微闭着眼睛，陷入沉眠，意识却沉入更深更黑的地方。那个地方，是她的回忆。

　　是……早已经被她遗忘的回忆。

　　很久很久以前的回忆，自己是什么时候被师父领回罗浮山的呢，哦，是自己七岁的时候。那个时候的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还在熟睡，一醒来便看见李长泽的脸，他是一个面容清瘦的男子，穿着一身道袍，脸上神情淡淡。

　　他说，“你的父母已经死了，你的母亲在临死之前，将你托付给了我。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师父了。”

　　这样的言语，对一个七岁的孩童实在是有些太过残酷，唯一庆幸的就是希华什么都不知道，最后……

　　好像是父亲母亲在庆祝自己的生日，那么温馨，那么美好，她只是睡了一觉，醒来之后，怎么就家破人亡了呢？

　　她应该哭泣，喊叫，吵着闹着要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的，说不定自己是被人拐卖了呢，所有的言语都只是眼前人的说辞。

　　但希华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问，就这么跟着他，来到罗浮山。

　　因为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她的父母确实已经死了。自己明明没有记忆，为什么对这件事情如此笃定，就好像自己目睹了他们的死亡？希华仔细思索，发现自己也许是失去了一段记忆。在那个雨夜，自己是不是目睹了什么呢？否则……

　　师父说，也许是自己目睹到了妖魔吞吃父母的画面，过度惊骇，为了自我保护才失去这段记忆。希华却知道并不是这样。

　　她怎么会因为害怕而失去这段记忆呢，才不会这样，她一定会……一定会怎么样呢……她一定还失去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很珍贵很珍贵的东西。

　　直到后来，希华才知道，自己失去的，是自己的心。

　　这里是希华的回忆。

　　希华缓缓的低下头，看见自己稚幼的手掌。

　　蜡烛燃的正旺，焰火笔直，氤氲出暖黄色的光，投射在纸糊的窗子上。

　　窗外是不绝的雨声，锵锵的敲在屋顶的瓦片上，像是在奏着一曲和谐的乐歌。身后却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很是温柔，她散着头发，长发犹如上好的绸缎，面容清淡而柔和，她看了看希华，微笑起来，“阿恙，该睡觉了。在想什么？”

　　希华低低的嗯了一声，道：“阿娘。”

　　女子应了一声，目光中带着一些担忧，“怎么了，不舒服么，晚饭的时候还好好的啊。”女子絮絮碎碎的说起话来，又用额头贴了贴希华的额头，“也没有发烧啊，难道是你今天吃的太多啦？”

　　她又作势要去摸希华的肚子。希华挡住了她的动作，问道，“阿爹呢。”

　　女子微微蹙了蹙眉，像是才想到这个问题。

　　“是啊，你阿爹呢。”

　　“算了，这不重要。阿娘。”希华微微抿了抿唇，却是就着这样的姿势揽住了女子，女子轻轻呀了一声，“怎么还撒起娇了，是谁惹你不高兴了么，不会吧，今天的晚饭可是吃了三碗呢，你爹的手艺就是好，我做饭的时候你可从来不会吃这么多。嗯，该不会是积食了吧。”

　　“阿娘。”
　　“嗯。”

　　希华缓缓的抬起头来，烛火便映照在她的瞳孔中，一簇火苗，微微的在她的瞳孔中震颤。

　　“阿娘，你能告诉我，是谁杀了你们么。”

　　她的瞳孔，飞快的掠过一抹幽蓝。

　　女子却没有说话，依旧用温和而爱怜的眼神注视着她的女儿，下一秒，整个梦境却是轰然倒塌，所有熟悉的物件都在希华面前灰飞烟灭，当然也包括自己的母亲。

　　希华静默的看着这一切，没有试图伸手挽留，而是缓缓的说出了后半句还未来及出口的话，“……我会杀死，杀死你的人。”

　　很快，便是清晨。

　　希华想，自己是时候找一份打扫卫生的工作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却看见船上的甲板立着那名少年，少年依旧是昨夜的装束，遮蔽住大半个头脸的狗头帽子是如此引人瞩目，希华还没有说什么，少年就向她招起手来。希华便慢吞吞的挪到他的面前。

　　少年正在吃馒头。

　　“你好。又见面了。”
　　“没办法，他们只肯给我吃这个，毕竟我饭量很大。”少年从布兜里拿出一只馒头塞到希华手中，“真是一□□商，半点不吃亏，我给他们赚了那么多钱，但他们还是如此吝啬。”

　　少年小小声的开始抱怨，抱怨声中却夹杂着无比的鲜活。

　　他的语调似乎总是在末尾词那样微微上扬，如此就显得整句话听起来都很轻松愉快。话锋一转，他却是问起了希华，“怎么，你有心事？”

　　希华：“……”

　　少年哈哈一笑，咬了一口手中的馒头，道：“你是不是想说我神机妙算？这倒也没有。我只是比较擅长察言观色，看你眼底青黑，精神不济，就知道你一定有什么心事。”

　　希华看着眼前这只硕大狗头，轻轻碰了碰自己的眼底，但是黑眼圈这只东西当然是摸不出来的。

　　“好吧，其实是我诓你的，你的眼底并没有黑眼圈。”
　　“……”

　　“生气了？”
　　“没有。”

　　“哦，没生气就好。话说回来，你是要到哪里去呢，别误会，我并不是要打探你的行踪，只是对你的行踪很好奇，毕竟，你看起来这么年轻，又是孤身一人……你是要去投奔什么亲戚？”

　　狗头少年就是这么一个很有活力而且喜欢碎碎念的人。

　　希华道：“我只是一路北行。也许，是去找一个亲人，也许，是去找一个仇人。更也许，我是去找一个陌生人。”

　　希华也不知道自己会找到什么人。
　　自己又希望找到谁。

　　“对了，什么叫我很年轻？难道你很老？你是一个老妖怪？”

　　希华上上下下打量起狗头少年来，不管怎么样，他都像是一个少年，难道是自己错看。少年便在希华的注视下轻轻耸了耸肩，“我才不是什么老妖怪，我都说了我是一只狗，今年十七岁啦……十七岁，已经是入土的年纪了啊，小姑娘，懂不懂什么叫尊老。”

　　狗头少年刻意用一种老气横秋的语调开始同希华说笑，希华于是明白他确实是在用狗的标准丈量自己，十七岁，对人族来说，这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人生才刚刚开始，对狗而言，却已经是日暮西山垂垂老矣。

　　“那，你很快就要老死了？”
　　“恐怕是的。”

　　狗头少年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

　　希华哦了一声，除了哦，她也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思索一圈后却是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我会记得给你烧肉骨头的。”

　　少年顿住了，“……你有钱么。你还欠我两个馒头。”

　　希华：“馒头。馒头会有的，肉骨头也会有的。”
　　“哦。”

　　“……你呢。你要去哪里。”希华并没有想打探他的行踪，她只是不知道说些什么，便胡乱的同他寒暄。狗头少年微微一笑，扶了扶自己的狗头帽子，却是将帽子压的更低了一些。

　　“江湖人士，四海为家。我跟着他们，不过是因为害怕自己被官府的人捉到，毕竟，我并没有身份文书。”

　　希华道：“不可以补办？”

　　狗头少年道：“从未有过的东西，如何补办。我的身份可不太干净呢。你害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