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华本生》雪满西楼

5、苦味

　　面面相觑。
　　希华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你跟每个人都这么说么，这不是很危险的行为么……”

　　“因为，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狗头少年轻轻的歪了歪头，随即又补充道，“如果你是坏人就更好了，我正好黑吃黑。这样的事情，我也做过不少哦，害怕了么。”

　　希华哦了一声，视线却移向江面。江面波光粼粼，倒影蓝天碧树，衬的水也生出别样的颜色来。

　　一些鱼群从船底慢慢悠悠的游过，时不时摆一摆自己的尾巴。

　　希华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馒头，咬了一口，心道，自己是真的要找一份工了。

　　希华道：“你和那些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狗头少年道：“不过是合伙。放心吧，我并没有同他们签什么卖身契，不过是各取所需。他们需要我为他们拿到鱼丹，我需要他们为我打点城镇的关卡，我是要到玄都城去的，去那里办一件事情。但是，玄都城的关卡一向很严，像我这种没有身份的人，是进不了……”

　　他又道，“所以才要让他们给我伪造身份文书啊。”

　　少年说完此话，就回到了船内，只留下一个背影，她只能看见他那微微打着卷的灰色长发，因着他转身的动作倏然一荡。

　　玄都城，是此船停靠的下下站，据书中所写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地方，桃花经年不败，贸易繁盛，是人间仙境一样的地方，那里盛产各种各样的桃花特产，有桃花糕桃花香囊……

　　听说城池正中有一株千年古树，已经成灵，是一棵非常灵验的姻缘树，每年都会有人在姻缘树上挂上姻缘牌，这么多年过去，树上已经挂满姻缘牌，风动，牌动，相互碰撞，泠泠悦耳。

　　希华无意再打听了，如今，她最关注的事情是她的口粮问题。

　　希华没想到，初入江湖，第一件事情居然是为自己的口粮发愁 ，说起来真是感谢那个刚刚回到船内的狗头少年，感谢馒头。

　　她又不期然地开始回忆过去。

　　她知道他们为什么赶她下山，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是一个白眼狼，待她恩重如山的师父受了如此重伤，她却不闻不问，不泣不忧，像是一个局外人。

　　师父给了自己安身立命之所，师父每月托人给她带来书籍、米粮、衣物，师父每月给她布置课业……

　　与此同时。

　　师父从不批阅自己的课业。
　　师父从不接受自己的礼物。
　　师父从不希冀自己的出现。

　　伞上精魂却缓缓的开口了，大多数时候，希华都觉得它有些聒噪，但是，这个时候，她反而想多听听它的话，很快，她就后悔开始听它的话了，因为它是这样的喋喋不休，像是一千年都没说过什么话所以想把所有亏欠的话语都补足一般。

　　“希华，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太伤春悲秋了，当然我很怀疑一个失去了自己的心的人是否有‘悲’这个情绪，讲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古人的造字是多么有内涵，悲自心发嘛。你又没有心，根本没有悲的嘛，不要总是这么一副面部神经失调的表情好不啦，女孩子还是要多笑一笑的，笑一笑十年少。”

　　“男孩子就可以不笑？”

　　“也不是啦。只要是人，好吧，只要是生命，多笑笑总是没坏处的，看我，不就十分开朗么，开朗才能讨人喜欢啊。哈哈。哈哈哈。”

　　“笑一笑，十年少。所以，只要我一笑……时间便会倒流，我就能回到七岁？”

　　“欸。喂……”

　　莲魂于是拉长了自己的语调，末调是无可奈何的叹息，“爱笑不笑好啦，如果不是因为在乎你，我管你是笑是哭啊。”

　　在乎。

　　希华反身靠上船的栏杆，任微风吹拂过自己的脸颊，带来柔和的被触摸的感觉。

　　有辨不出的海鸟扑簌簌的从自己的身边飞过，希华甚至能听到它们扇动翅膀的声音，于是她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此时，她却听到轰隆隆一阵雷声，再看天外，已经是乌云密布。这乌云来的实在是太快了，快的几乎让人措不及防，但这并不能让希华在意，让希华在意的是空气中传来的淡淡的腥味。

　　“是妖怪的气息吧。感觉，是一群小妖，并不需要为此劳心费神。”

　　“……这世间的大小都是相对的。猫对人来说是小小一只，猫对鼠来说却是庞然大物。相应的，你说这只妖是一只小妖，但是，这样的小妖，对我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来说，就是一只大妖。希望只是与这条船擦肩而过吧，不要再生什么事端。”

　　“你总是有这么多大道理。”
　　“可惜大道理并不能让人饱肚。”

　　“你饿了？”
　　“总是会饿的。”

　　“我可不管你饿没饿，我饿啦，我知道，你刚喂完我不久……所以，这一次，只要一滴好不好。我可是这个世界上最在乎你的……东西啊。”

　　希华居然有些失笑。就连它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么。此时，她却觉察到一束视线停留在自己的身上，不由得带了一丝警觉，攥着伞柄的力道也不由得紧了一些。

　　“谁？”

　　**

　　狗头少年屈腿坐在船上，微微闭着眼睛。

　　当然，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看出他究竟是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他的半张头脸都被这顶巨大的狗头帽子遮盖着，只有一些长发散落出来，发色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灰色。

　　他保持着这个静默的姿势，保持了半响，才缓缓的取下脑袋上的狗头帽子，仔仔细细的将那只绒绒的帽子放在桌子上，随即拢了拢自己的长发，便去看镜子里的脸。

　　他本来不是一个喜欢照镜子的人，但是，在逃亡的道路上，他渐渐喜欢上了照镜子，不然，他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遗忘自己的脸。

　　自己的记性总是不大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忘记些什么，也许，有一天自己会连自己的名字也忘却。

　　镜子里映出少年人的脸。
　　一张清瘦、锋利的脸。

　　他戴上狗头帽子的时候就像是乡村里随处可见的少年，是开朗的，笑嘻嘻的；当他摘下那狗头帽子，表现出的却是一种浮冰一样的不能接近的冷。

　　这一切，都是因为这双眼睛么。
　　一双殊异于常人的眼睛。

　　他用手掌遮住自己的一只眼睛，望向那面明净如湖的镜子，镜子映出那只深红色的眼睛，是枫叶的颜色，也是……

　　这时，他突然感到自己的脖颈处微微一烫，于是他把那样东西从自己的脖颈间取了出来，五色的丝线上悬挂着的是一枚玉蝉，触手温润 玉料剔透，刻画的栩栩如生。

　　它为什么会发烫呢？

　　第一次发烫的时候，他从他的身上获得以血凝丝的能力，第二次发烫，又是为了什么？

　　玉蝉又恢复正常。

　　少年的心中有着淡淡的疑惑，很快的，他便扫去了这些疑惑，将玉蝉重新塞回自己的脖颈，又从袖子中拿出一副羊皮地图，他将自己的手指按在地图上，缓慢的游移，最终定格在玄都城。

　　不出意料的话，他的师兄就在这座城池。

　　此时，传来敲门声。
　　少年迅速的戴上了自己的狗头帽子，手指微动，便有一条红线搅缠在自己的指尖，他无声无息的靠近房门，道：“谁？”

　　门口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我。”

　　哦，是那个连馒头也吃不起的漂亮女孩，总是没有什么表情，看上去有些呆呆的。

　　她这样的人，应该是安全的，但是，她的伞却让他有些在意。

　　思绪百转千回，反映在现实中也不过是一瞬，他的手已经先他一步拉开了房门，映入眼帘的便是希华。

　　希华的手里端着一捧桂花糕。

　　面面相觑。

　　希华将桂花糕递到他的面前，道：“这是别人送给我的桂花糕，给你吃。我已经吃了一半，没有毒。”

　　“为什么要给我吃？”
　　“多谢你的两个馒头。”

　　给她送桂花糕的是一个裹着头巾的妇人，她说自己长的很像她的女儿，所以就把这些桂花糕给她吃，说话的时候希华看见她眼底隐隐浮动的水光，心觉她不是什么坏人，就接下了这盘桂花糕。

　　妇人正是去自己的家乡探望女儿的，桂花糕也是她带给她女儿的。

　　希华想自己不应该收她辛辛苦苦带给女儿的东西，但她说她给她的女儿带了不少好吃的，不差这一点……

　　希华就收了。

　　“带给你吃。谢谢你的馒头。”

　　少年低头看了看希华手心里的桂花糕，她很妥帖的用帕子把这些糕点都盛了起来，手帕是浅绿色的，糕点是米白的，撒着一些金黄的碎屑，搭配起来的颜色格外清新。

　　他拈起一块桂花糕，端详了一下，随即微微掀起自己的狗头面具，将桂花糕放入自己的口中，随即又放下面具，过程行云流水严丝合缝，不留任何的破绽，任何人都不能从如此动作中窥得他的容颜，顶多看到一截形状优美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