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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真相大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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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个很可怕的噩梦。
我梦见自己置身血池炼狱,脚下是无尽鲜血,沸腾着,翻滚着,汩汩的冒着血泡,四面八方都是一片酽酽的红,遍地都是残肢断臂,入耳尽是哀号呻 * 吟。
我想叫,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想挣扎,却使不出半点力气;想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好可怕的梦,为什么,还不醒?
翌日晨,红珑三公主的闺帐。
软榻、木箱、矮几、蒲团……这里的陈设布置,一如半月前,我初次踏入这里的那一刻。
面前所对的,也仍是当日那个红衣银甲、笑面如花,将我迎进帐中的红珑三公主。
物是昔日物,人是旧日人,只是,两个人的心,却已回不去从前。
凤歌满面倦容、发髻蓬乱、素面朝天,眼睛红得跟兔子一般,显是一夜未眠,就连她身上的衣衫都还是昨日穿的那件,上面还残留着皱纹血迹,看来是未及换过。和凤歌相处近半月,印象中,这位红珑三公主从来都是英姿飒爽、风华无双,无论多么忙碌,处事都是有条不紊,纵是面对天大的难题,也素来是夷然处之,却从未见过她现下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
“来了?坐!”见我进来,她面无表情,起身拎过桌上茶壶,倒了一碗清茶,递到我的面前,“请喝茶!”
我伸手接过。
一夜噩梦,滴水未进,本是口干舌燥。可看着那清澈透明的黄褐色茶汤,我满脑子都是昨夜噩梦中的红色血光,却又哪里喝得入口。
挥手斥退帐中的卫兵,凤歌冷冷的看着我:“我很忙,找我何事?”
我踌躇半晌,终于鼓起勇气,道:“你打算——怎么处置杨扬?”
凤歌没有回答,而是死死的看定我,看得我坐立不安,那目光仿佛是一把刀,要插进我心里去。许久,她的唇角突然扬起,在她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脸上,刻下一抹淡淡的、揶揄的笑:“身为红珑皇贵妃,你好像更该关心我父皇、你丈夫的安危才是?”
我怔了怔,接道:“你父皇,他,如何了?”
“托杨扬洪福,还没死!”
这句话说得咬牙切齿,“杨扬”两个字,几乎是一字一字从她嘴里蹦出来的,便是此刻脸上做作的冷笑,也难掩她眉眼间深切的恨意。
是,昨日杨扬几乎就杀了她的父皇和两位皇兄。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现下的她,该是恨透了杨扬吧?
我不是也该恨透了杨扬么?我不是一直都恨不得亲手杀了他,为我父亲报仇么?
我为什么还要挂心他的安危?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不顾一切的跑来找凤歌,只为,替他求一条生路?
可是,可是,他既亲手杀了我父亲,为什么不将我一并杀了,却宁可自伤也要为我隐瞒身份?为什么要受凤珏的挟制,为救我而拼尽了自己的一线生机?如果不是因为我伤他在前,如果不是为了从凤珏手中救下我,他说不定,是可以独自逃出去的……
只是,只是,一夜之间,冰火两重,昨日恋人,今日相对,却已是国仇家恨,不共戴天。现下的凤歌,便如从前的我一般,恨透了杨扬,我又拿什么来说服凤歌,求她饶过杨扬的性命?
现下凤无涯生死未卜,凤珏凤琦两位皇子重伤在身,红珑高级将领官员死伤无数,此时红珑掌军之人,唯凤歌一人。如今红珑全军人人恨不得诛杨扬而后快,除了向凤歌求情,我还有什么办法,可以留得住杨扬的性命?
此刻的凤歌心中,对杨扬,可还留有一丝爱意?可还有那么一点点的留恋不舍?
苍天弄人,杨扬杀了我父亲,我却想方设法要救他性命,而我所求的女子,昨夜差点就和我一般痛失父亲,偏出手杀她父亲之人,正是我要她出手相救的杨扬!
我凭什么,要她放过杨扬?!
我心乱如麻。
我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启齿。
两个女子无语对视,气氛有些僵硬。
就在这时,帐外有士兵高声禀奏:“回禀公主殿下,杨扬带到!”
等等,他说什么?杨扬——带到?!
我愕然看向凤歌。
凤歌转头看我,面露苦笑:“你不是很想知道我会如何处置杨扬么?与其问我,不如你自己亲眼看看?”
我一愣神间,她出手如风,已点了我周身大穴,令我不能行动,又封了我哑穴,扶我坐上软榻,回身拉过将闺帐分隔成内外两室的布帘,遮住我身形,在前帐的书桌前坐定,方才向帐外高声道:“押进来吧!”
我不能动,也说不出话,但透过那层薄薄的布帘,我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前室的情况。
帐帘掀开,杨扬被两个红珑士兵押了进来——与其说是押进来,倒不如说是拖进来的,他整个人处于半昏迷的状态,双腿所过之处,在地上留下两道浅浅的血痕,他原本就瘦弱,那两个高大强壮的士兵拖着他,就像是拖着个破败的布娃娃一般。
“放下吧!”凤歌吩咐。
像扔破麻袋一般,两个卫兵将杨扬胡乱扔在地上。
杨扬的双手双脚和脖子上都套了重枷,他手足筋脉已被凤歌悉数挑断,手腕脚踝在枷锁的重压下呈现不自然的扭曲。他颧骨高耸,形销骨立,面颊呈现出失血过多的苍白,就连嘴唇都是死灰般的白色。他身上的囚服碎成条条片片,露出身上无数的伤口血痂,显是昨夜在牢中受过酷刑。除了双手双足被重枷锁死,更有数道粗索,将他全身上下牢牢缚住。我瞧得分明,其中足有大拇指粗的一根,更是从他双肩的琵琶骨上穿过,再绕过脖颈,将他双手紧紧的缚在身后。只要他有稍许的移动挣扎,便立时扯动锁链,令锁骨上结满血痂的创口,在锁链的摩擦下再度裂开,带出鲜血嫩肉下隐约可见的森然白骨。
他们,竟将他伤成这个样子……
心口好痛,痛得无法呼吸,如果不是穴道受制动不了,我想我已经按捺不住冲了出去。
我知道经过昨夜惨案,红珑人尽皆恨透了杨扬,知道他们若得机会,定会对他百般折磨,可是我没想到,凤歌竟然不管不问,任凭他们将杨扬伤成这个样子……
不,纵是囚于牢中,若未经凤歌点头默许,那些人纵有天大的胆子,又岂敢对杨扬滥用私刑?
说不定,说不定根本就是凤歌命令他们将杨扬伤成这样的……
凤歌,凤歌,如今的她,究竟有多恨杨扬?
纵是穴道受制,可眼前杨扬的惨状,还是令我的全身,不住的微微颤抖。
屏退卫兵,吩咐所有人不许靠近这间营帐二十步之内,然后,端坐于书桌后的凤歌取过桌上茶盏,不紧不慢的轻抿了一口,缓步踱向正斜倚着桌腿半躺于地、昏迷不醒的杨扬,细细的打量他。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在那双熟悉的眼眸中,我看不到仇恨,看不到悲哀,也看不到复仇的喜悦。仿佛她正在看着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男子。
没有任何声息,空气安静得仿佛已经凝固。
我屏息凝神,瞪大眼瞧着凤歌,她打算对杨扬做什么?
一抹残酷的笑意悄然盈上唇角,凤歌右手一反,竟将手中满杯热茶,尽数泼在杨扬的脸上。
滚水触肤,发出“哧”的一声响,白烟散去,在杨扬苍白的颊上,印下一片灼目的红。
口中发出一声低低的呻 * 吟,杨扬从昏迷中悠悠醒转。
而哑穴被制的我,却只能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这一切,连惊叫声都发不出半点。
杨扬睁开了眼。
平静的、木然的,看着眼前的凤歌。
那目光,竟也和凤歌一般的清冷,无喜无悲、无忧无戚,不带半点情感。
闺帐暖阁,一双璧人遥遥相望,眼前的场景,或有几分似曾相识?
是的,还是三日前的那间闺帐,还是三日前的那两个人,甚至还是三日前的那个位置,眼前的少年,也如三日前一般的清瘦,目光一般的纯净清澈。
可红衣的少女,却已不再无忧无虑、倩笑嫣然。
昔日的座上之宾,今日的阶下之囚,碧落与黄泉之间的距离,原来,却只隔一线。
物是昔日物,人是旧日人,只是,那两个人的心,都已回不去从前。
将手中的空茶盏丢弃在地,凤歌陡然扬手。
一记耳光,重重的扇在杨扬刚刚才被茶水烫伤的左颊上。
这一耳光扇得极狠,杨扬的半边脸颊立时高高肿起,左颊上留下五条绛红的指印,就连口鼻都溢出血来。他浑身是伤,手筋足筋被挑,全身使不出半分力气,而手颈脚踝和脖子上都套着钢枷,经此大力,身体无法保持平衡,整个人重重的扑倒在地,额头正好撞在桌棱上,星星点点的鲜血,将地上的尘土,染红了一片。
他挣扎了两下,费力的想要撑起身子。
却只是徒然令锁链勒得更紧,钢锁与骨骼摩擦,发出刺耳的“嚓嚓”声,扯裂创口,溢出更多的鲜血。
“杨扬,你骗得我好苦!”
“从一开始,这就是苏文德和你精心策划的计谋?”
我呆了一呆,凤歌的诘问中,竟然提及了我父亲的名讳。
策划?计谋?她说什么?
“你杀苏文德,献城投降,不过是做给我看,借我对你的感情,获得接近我父皇的机会?”
“云川城被我大军围困,已是孤城一座,兵尽粮绝,守无可守。纵作困兽之斗,城破之时,你父子二人仍难逃一死,却枉送了城中无辜百姓的性命。所以,你二人定下此计,以苏文德的性命,作为你诈降的资本,以此骗取我对你的信任,换取你刺杀我父皇的机会!我说的,可是?”
“苏文德——是心甘情愿死在你手上的罢?”
我一颗心怦怦直跳,几欲蹦出胸腔。我父亲,我父亲竟是自愿死在杨扬的手中的?
“我凤歌自以为聪明,却身陷你父子二人的阴谋中而毫不自知,居然、居然心甘情愿的做了你二人的棋子!
“是我引狼入室,是我、是我一手……害了我父皇!”
凤歌的声音有些哽咽,有些痛苦,还有些……不甘?
“重伤我父皇和我两位皇兄,杀二十七名、重伤六十四名我军高级官员将领。凤歌自问没有你这般本事,杨扬,你好深的心计,好高明的演技,好俊的功夫!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你置我,于何地?”
杨扬闭目,不语。
空气再度凝固。
“你做下这样的事,我——救不了你!”
我有些诧异,不明白她为何会在这种时候,突然没头没脑的迸出这句话来。
“你杀了太多人,伤了太多人,已犯了众怒。现在,我的两位皇兄、昨夜那些被你杀死杀伤的人的家眷、红珑全军上下……所有的人,他们都在眼睁睁的看着我,看我——如何处置你!
“杨扬,你让我,如何救你?!”
凤歌的话,让我的心,一点一点的下沉。
而她的下一句,更让我直接坠入了无底深渊。
“刚才,我已在军令上签字,明日正午,在三军之前,将你凌迟处死。”
“哦,凌迟么?”
杨扬伸出舌头,轻轻的抿了一下他干裂灰白的嘴唇,唇角竟漾过一丝淡淡的笑意。
没有半点恐惧与不安,只有至生死于度外的超脱,只有平静与淡然。仿佛她刚才说的,是一件跟他毫不相关的事情。
“你,可有丝毫后悔?”
他摇头:“我为什么要后悔?”
“浮名杯中影,杨扬一人的叛国污名,换回的是云川五万将士百姓的性命。现下你父皇重伤在床,你两位皇兄势必会为储君之位大动干戈,尘埃落定前,红珑已无余力再攻紫陌。杨扬这条命,能挽紫陌半壁江山于战火,能为紫陌换回数年喘息之机。有了这几年的休养生息,来日之紫陌,未必不能与红珑再一争短长。能做的事,杨扬都已尽力做了,总算没有辜负养父他老人家临终所托,对得住他这十多年来的养育之恩,对得住他的在天之灵。我,还有什么可后悔的?!”
凤歌盍目长叹,我却分明看到,大滴的泪水,从她眼角滑落。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这个总是坚强得让人心痛的女子,在人前落泪。
“是,你对得住苏文德,你对得住你的紫陌,可是,杨扬,你可——对得住我?”
“杨扬,凤歌只想问你一句话,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许久的沉默,杨扬的喉中,终于艰难的吐出两个字:
“没有!”
没有!
冷冰冰的两个字,似一柄重锤,狠狠的击在凤歌心中最柔弱的地方;似一把利刃,斩断了少女心中最后的一点期翼;似一股寒流,将她心中最后的一丝温存完全冻结。
凤歌停止了抽泣,冰冷的表情,在那张美丽的脸上,一点点的凝固。
“我知道了。”
“你,可还有什么遗愿么?”
遗愿?
“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会帮你完成。”她顿了顿,苦笑道,“就算是对我这些年对你自作多情的一个了断吧!”
杨扬吃力的抬起头,凝视着凤歌的眼睛,似是想从她眼底深处看出些什么来:“无论什么心愿,你都答应?”
凤歌高声大笑:“我凤歌再不堪,也不会去欺骗一个将死之人!”下一句,声音却低了下去,带着几分幽怨,“不像某些人,把人骗得好苦……”叹了口气,再抬头时,话锋一转,声音又高了几分,语气坚决,“当然,你不能要我跟你一般,去骗人害人。”
杨扬被她这话给噎了一下,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低眉敛目,认真的看着凤歌,一字字缓缓道:“你能,放过阿雅吗?”
我浑身一震。
他最后的心愿,竟是要凤歌,放过我?
他声音喑哑:“昨日之事,与阿雅没有半点关系。我和苏文德的计划,她毫不知情。她不过是一个苦命女子,你能不能高抬贵手,放过她,护她周全?”
“你最后的心愿,就是……要我放过她?”
凤歌呆呆的看着杨扬,似乎想看进眼前这个男子的心里去,半晌,突然发出一声夸张的轻笑:“杨扬,凤歌想要知道,你希望我放过的,究竟是阿雅,还是如今化名阿雅的苏离?”
杨扬的瞳孔陡然收缩。
我的心跳几乎停止。
她竟然早已知道,我就是苏离?
半晌沉默,杨扬轻叹了一口气:“昨日你一掌击在我左腰上,我便疑心你已然……你果然已经知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并不太久,就在大前日,也就是——她刺伤你的那一天。
“你为了替她隐瞒身份,可以强撑着假装没有受伤,可是,有些东西,是伪装不了的!
“那天你掀帘出帐的时候,太阳恰好照在你脸上,你额头上尽是细细密密的汗珠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现下不过是初春三月,天气并不热,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流这么多汗?
“那是你强忍疼痛的冷汗——你的武功虽然高明,可以忍住疼痛,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流汗。
“全红珑军的人都知道我喜欢你,可你对我,却一直都是若即若离、不冷不热,你那件破了的袍子,是我自作主张拿过来补的,多少天你都没跟我要过,怎么会一拿到手,就急着披在身上?那天又不冷,你明明一头的汗,无缘无故,添什么衣服?除非,你想掩盖什么……那袍子底下,有什么东西,不能让我看到……”
杨扬苦笑:“你当时既已察觉,事后自然做过调查,为什么,不揭穿我们?”
凤歌长叹了一口气:“你做了这许多,就是因为怕我对她不利,为了替她瞒住我,我又怎么忍心揭穿你!
“昨日她嫁与我父皇,我明知她是你从前的未婚妻,却硬逼着你向她和我父皇敬酒,只是想看看,你能不能就此斩断和她的旧日情分,没想到、没想到你竟然会……
“早知你会行刺我父王,早之有今日,我倒宁可当日便揭穿了她!你也不会有今日之祸!
“你信不信,我父皇昨日若真的丧命在你刀下,我会即刻杀了你,然后自行了断!”
说这番话的时候,凤歌的眼中,是无比的决绝,无比的认真。
“你最后的遗愿,是要我放过苏离,那么,你现在,是不是很想再见她最后一面?”
她突然伸手,将挡在我面前那道隔开营帐里外间的布帘,一把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