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水红颜》小猫笑我

10、第九章 大梦难醒

　　——“这世上，有些事情，不知道，兴许，比知道更好。”
　　——“治与不治，其实，早就没什么打紧了。”
　　——“如今不写，以后，怕是来不及了。”
　　——“该来的，终是要来的。”

　　我早该想到的……
　　我以为能平安逃回紫陌，能平安回到元旭的身边，我和杨扬总算是劫波渡尽，却浑未料到，对于我们两个人而言，这远不是噩梦的终结，而是万劫不复的真正开始……
　　噩梦难醒，长夜未央。

　　翠瓦，红墙。
　　我终于又回到了阔别大半年的离歌城，回到了从小长大的撷芳宫。
　　只是，眼前的撷芳宫，还是我从前熟悉的那个撷芳宫吗？
　　院中的梧桐树上，十六道小刀的刻痕依旧。只是，那个曾经那么用心的、一刀刀为我刻下这些岁月痕迹的人，如今在我眼中，却已完全陌生……
　　空气中弥漫着浓冽的烟火味，夜风撩起洁白如雪的祭帐，露出灵桌上那块刻着前任国主惠文帝名讳的灵牌。
　　那个高高在上睨视众生的男子，那个令我和我父亲十数年生离终致死别的男子，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弹指间改变我一生命运的男子，终于化作了一片冰冷的、黑漆漆的木片，再也无法将他人的命运当作自己手中的提线玩偶，肆意操控。
　　灵位前的蒲团上，一个身着青灰道袍的老妇人躬身端跪，闭目合什，口诵经文，专心致志的默数着手中的念珠。
　　皱纹满面，银发胜雪，眼前的这个女人，真的是我熟悉的那个华贵温婉、视我如亲女般呵护的懿贵妃？
　　记忆中的乌发如云，记忆中的温润如玉，怎样的变故，怎样的打击，才会让这个高贵端雅的女子，在一夜之间，苍老了整整二十岁？
　　浑黄的眼珠，吃惊的瞪着我的脸。
　　“小离——”懿贵妃的声音，轻得似梦中的呓语，“我不是在做梦？真的是你？你回来了？”
　　颤抖的指尖，怜爱的划过我的鬓，将一丝散落的碎发别回我耳后，懿贵妃的声音，哽咽如泣。
　　“傻孩子，你不该回来的，你回来做甚！
　　“如今的旭儿，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旭儿了！
　　“那个孩子，他亲手杀了他父皇！杀了皇后！杀了他两位皇兄！杀了阿雅！他杀了——好多好多的人！
　　“那天夜里，流了好多血，整个宫里，到处都是血——”
　　怀中，懿贵妃的身体，簌簌的抖，一如风中秋叶。
　　——紫陌史书载：“历七四九年三月，紫陌皇宫殁病横行，惠文帝及皇长子元康、皇次子元卓、公主阿雅，尽皆薨于此疫。皇后忠贞节烈，以身殉葬。四月十六，皇三子柳元旭即国主位，是为崇明帝。”
　　好一个殁病流行！好一个以身殉葬！好一个柳元旭！

　　——这世上，有些事情，不知道，兴许，比知道更好。
　　杨扬这家伙，究竟，还瞒了我多少事情？
　　从涂江镇到离歌城，迢迢千里，我再未见过杨扬。
　　见到元旭的当日，我就被禁了足。回到离歌城后，他将我软禁在撷芳宫中，派人日夜看着我，不许我离宫一步。
　　据懿贵妃派宫嫔悄悄打探回的消息，元旭已将杨扬押解回离歌城，囚于刑部天牢。
　　九月初六，紫陌崇明帝柳元旭诏告天下：“紫陌叛将杨扬已然擒获，此子通敌叛国，泄露军机，诛杀养父，献城降敌，致回雁、南海、格瓦三郡防线被破，云川城失守，西南六省失陷，紫陌百万军民陨于战火，人神共愤，经三司会审，判凌迟之刑，秋后处决。”
　　九月初七，我回宫后的第十六天，对杨扬的处决令颁布后的第二日，紫陌新任国主柳元旭驾临撷芳宫。

　　堂前的供桌上，一对洁白的祭烛闪闪烁烁、明灭不定。那惨白色的烛光，映在柳元旭的身上，却将他那一身富丽华贵的淡金色织锦龙袍，映成了暗红颜色。
　　酽酽的红，让我想起了那个盈满鲜血的可怕夜晚。
　　凝视着桌上的灵牌，元旭的脸上却没有半点表情，仿佛那灵牌上所刻的，只是一个陌生人的名字。
　　“既来了，不打算给你父皇上炷香么？”我冷眼瞧他。
　　“父皇？”元旭“卟哧”的一声笑，仿佛他刚才听到的，是一个很好笑的笑话，“你要我，给他上香？”
　　“那个女人难道没告诉你，他是怎么死的？”
　　那个女人？他竟称自己的生母懿贵妃为那个女人！
　　我心中冰寒，漠然道：“是你杀的。”
　　“你不但亲手杀了你父皇，你两位皇兄，还杀了皇后和阿雅，为了——你身上的这件龙袍。
　　“柳元旭，你怎么下得了手？
　　“他们——他们都是你的至亲之人！”
　　“至亲之人？哈哈……”他仰天大笑，笑得连眼角都盈出了泪光，右手食指用力一指桌上灵牌，“至亲之人？好一个至亲之人！要不是我动手够快下手够狠，如今这灵牌上刻着的，该是我柳元旭的名字！”
　　“至亲之人！”他笑看着我，“离离，你不是我，不是皇室血脉。所以，你永远都没法明白——人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既已错生在这宫里、错生为皇子，从我们开始懂事的第一天起，我们每个人，便都已有了这样的觉悟——”一抹残酷的笑意悄然掠上他的唇角，“物竞天择，弱肉强食。在我们的世界里，没有亲情，没有是非，没有善恶，没有对错……有的，只是无休止的争斗！只有成败！只有生死！”
　　我怔怔的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闭上眼，长吸了一口气，似是要将自己从这可怕的情绪中强行抽脱出来，再睁眼时，脸上诡异狰狞的笑容，已然完全消逝不见，又恢复了先前的面无表情。
　　“离离，今日是你回宫后的第十六天。这十六天来，你日日闹着要见我，我却一直都不曾来过。今日一大早，我母妃就亲自来找我，她说你在她面前发下毒誓，若我在今日子夜之前仍不肯来见你，你便要自尽在这撷芳宫中。你这么辛苦把我叫过来，难道，就是为了要跟我说这些无关痛痒的事情？”
　　我嘴角抽动了一下，终于道：“为什么，要下令处死杨扬？”
　　“杨扬？”他看着我，懒洋洋的笑，剑眉一挑，“你倒是蛮关心他嘛！以死相逼，把我叫来这里，就为了问我这个？”
　　“为什么要下令处死杨扬？”我瞪着他，双目赤红，声音也高了八度。
　　元旭撇撇嘴，一脸的不以为然，“杨扬的罪名，是经刑部、监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定下的，他通敌叛国，诛杀你父苏老将军，献城投敌，更致紫陌西南六省失陷，罪证确凿，死有余辜。”
　　“什么三司会审？什么罪证确凿？他们这帮人，根本就不了解事实真相，有什么权力将他随便处死？杨扬他根本就没有通敌叛国，他是杀了我父亲，是献城投敌，可那是诈降，是为了取得凤歌的信任好伺机刺杀凤无涯！你明知道他拼了命重伤凤无涯和数十位红珑国高级官员将领，一路护送我逃回紫陌！你明知道他是无辜的！为什么还要在处决令上签字？为什么？！”
　　元旭冷眼看我，笑：“是，我知道。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那笑，犹如一把刀，深深的插入我的心里。
　　彻骨的寒意沿着脊柱升起，我的心如坠冰窖。
　　“苏离，我真是服了你，出去转了一圈，没半点儿长进，还和从前一般的单纯，一般的天真！”
　　他的笑里，突然多了一丝暧昧的意味，声音也突然变得温柔起来，半躬下身子，在我耳畔轻声道：“离离，你总是这般天真，将来，怎么做我的皇后？”
　　他呼出的气息吹在我的耳垂上，带着浓浓的男子气味，微微作痒。
　　我睁大了眼，呆呆的瞪着他，瞪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子。
　　“离离，你难道还没想明白？不管杨扬他有没有通敌叛国，有没有杀你父亲，他都——必须要死！”
　　“回雁、南海、格瓦防线是你父亲苏老将军一手创建，紫陌以举国之力苦心经营数十年；云定峡谷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云川城固若金汤，号称不破之城……凭着这一线一险一城，号称北川大陆上最强大的红珑铁骑，三十年来屡叩紫陌国门却不得其入。试问，凤歌那个黄毛丫头，是如何率领红珑大军，在不过短短两三年的时间内，穿越云定峡谷，绕过三郡防线，兵围云川城的？
　　“紫陌军在两国边境的详细布防、兵力部署、粮草供应……凤歌尽皆了如指掌……这些只有紫陌军中统帅和朝中高层才能掌握的绝密军情，她是如何洞悉的？
　　“此一役，紫陌失西南六省，无数城镇村庄毁于战火，军队伤亡逾二十万，百姓死伤不计其数；紫陌屈辱议和，割地赔款不说，每年需上缴红珑的贡银便以数百万计……
　　“离离，你去过云川城，去过那片被战火摧残蹂躏过的土地，你亲眼见过那些废墟残垣、白骨荒冢；你也亲眼见过那些家园被毁、流离失所、痛失亲人的紫陌百姓……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们的愤怒，他们的痛苦，以及，他们心中的仇恨！
　　“必须，要有人对此负责。
　　“这个人，就是杨扬！”
　　他认真的看着我，“所以，杨扬他是不是真的叛国降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紫陌全国军民的愤怒、痛苦和仇恨，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重要的是——我要给全天下人一个交待！”

　　我愣愣看着元旭，只是拼命摇头。
　　“不，你们不可以这样！那不是杨扬做的！他是喜欢凤歌，可他绝对不是不明事理、不辩是非之人！绝不会为儿女私情枉顾国家大义！云川城被围，他为了城中五万军民的性命，不惜背上投敌献城的污名。似他这样的人，又岂会为一己私爱，背叛自己的国家，害死千千万万的紫陌百姓——”
　　我的话，被元旭的笑声打断。
　　他笑得很古怪。
　　“离离，你还是没听明白我的话。
　　“离离，原来，你不是在跟我演戏，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倒真是服了杨扬，他跟你在一起这么久，难道就没告诉过你，到底是谁私通凤歌，泄露紫陌军机，致使三郡防线被破，云川城被围，害你父亲送掉性命？
　　“离离，你既在他身边呆了这么久，这么了解他的为人，难道，你就从来都不曾想过，真正私通敌国、泄露军机的人，既不是他杨扬，那么，又到底是谁？”
　　我呆住。
　　杨扬的那日的话，再次回荡在耳畔。
　　——这世上，有些事情，不知道，兴许，比知道更好。
　　心，向着无尽的黑暗，一点点的，下沉。
　　大笑声中，元旭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他自己的鼻尖。
　　我目瞪口呆。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颤抖的声音，从我的喉间挤出。
　　“你问我为什么？”
　　他收了笑，痴痴的看着我，轻声道：“离离，你可知道，我做下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你！
　　我隐约听到了自己的心掉在地上，摔成碎片的声音。
　　身为皇子，他私通敌酋、引狼入室、败家殇国，还嫁祸杨扬，欲置他于死地；口口声声说爱我，却一手害死我父亲、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为了皇位，他不惜亲手杀死自己的父皇，自己的同胞兄妹……
　　就是这个人，刚才，他跟我说，他做下这一切，全都是为了我？

　　“离离，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那个榆木疙瘩、不知进退的父亲！我这么爱你，他却坚持要我父皇把你许给杨扬！我自问待他不薄，父皇册立储君时，他却背弃我去支持元卓！我哪点不如元卓？就因为他比我早生两年，就因为他是皇长子，所以，你父亲，我们的靖国大将军，便定要拥他做这紫陌的太子？
　　“皇权之争，生死之争！若不是你父亲先将我逼上绝路，我又岂会私通凤歌，秘密与她订下协定，以紫陌的半壁江山，换取红珑的暗中协助支持，助我登上紫陌国主之位！
　　“还有我父皇，他明知道我有多爱你，却故意将你指婚给杨扬，更立元卓为储君，断我后路！云川城破，杨扬投敌，我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失而复得，以为你可以重新回到我身边，未料他和皇后竟一手安排你替阿雅代嫁，把你送往红珑和亲，将你再一次从我身边夺走……”
　　他双目赤红，有如地狱恶鬼。
　　“你父亲、我父皇、皇后、元卓、阿雅……他们，全都该死！
　　“所有要把你从我身边夺走的人，全都该死！
　　“是，我引狼入室，诱红珑大举入侵紫陌；我趁凤歌挥军北进、紫陌朝堂一片混乱之机，诛除异己，培植势力；我在宫中掀起滔天巨浪，趁乱杀父弑兄、夺取国主之位。
　　“可是，我做下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你！”

　　我的脑海中一片混乱。
　　心痛，痛得无法呼吸，想哭，却挤不出半滴眼泪。
　　所有的灾难，所有的苦痛，所有的疯狂……原来，造就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竟然，是我？

　　“你想要我放过杨扬？你居然指望我放过杨扬?“
　　他看着我，悠悠的笑。
　　“我刚才已经说过，所有要把你从我身边夺走的人，全都该死！
　　“杨扬，也是其中之一！”

　　“你敢杀杨扬？凤歌她绝对不会放过你……”
　　这真的是我的声音么？为何如此沙哑，完全不像是我发出来的？
　　况且，我在说什么？
　　“凤歌要我转告你，你若敢动杨扬一丝一毫，她会让紫陌举国上下，为杨扬殉葬！”
　　那个红衣女子，在对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早已料到，柳元旭，会在不久的将来，坐上紫陌的国主之位。
　　早在那时，她便已算到了今日，所以，她要借我之口，向柳元旭作出警告！
　　“凤歌？”元旭又笑起来，“离离，我有没有听错？你在要胁我？用那个女人来要胁我？”
　　“哈哈——” 他纵声大笑，笑得弯下了腰，“我现下已然坐稳了紫陌国主的位子，紫陌文武百官、三军将士，尽皆听命于我一人。今日的柳元旭，早已不是昔日的柳元旭。你以为，我还会再怕那个女人？还会再受她的要胁摆布？红珑皇室内争，元气大伤，那个女人初掌朝纲，正为理顺家国内政忙得焦头烂额，她又哪里分得开身抽得出空来，顾及一个远在千里之外异国他乡的人的生死？”
　　“红珑和紫陌间一场大战刚刚结束，双方的议和协议才刚刚签订，两国都新近经历了易主之变、朝局不稳。现下的红珑，和紫陌一样，需要一段时间，休养生息，安定民心，近期内绝对没有力气擅自撕毁协议，再攻紫陌。所谓远水难解近渴，凤歌纵是想救杨扬，也是有心无力，鞭长莫及。等到她将国家整肃治理妥当，挥军再来之日，我会亲率紫陌大军，好好的迎接她……”
　　元旭一直在不停的说着什么，我却已什么也听不清了。
　　落雁坡前，那个风华绝代的红衣女子掷地铿锵的誓言，在我耳畔反复的回响——
　　“我凤歌在此立誓，若我此番能执掌红珑权柄，十年之内，红珑绝不侵紫陌一土一分！”
　　十年……

　　——“治与不治，其实，早就没什么打紧了。”
　　——“如今不写，以后，怕是来不及了。”
　　——“该来的，终是要来的。”
　　杨扬，你早就知道元旭的真面目，早已料到今日之祸，为何还要用自己的生命，换得凤歌十年不攻紫陌的誓约？
　　杨扬，你明知此回紫陌，实为自投罗网、自掘坟墓，为何还要千辛万苦，亲自将我送回紫陌，交到元旭手中？
　　杨扬，你明知元旭恨你入骨，栽赃嫁锅，欲置你于死地，为何还要将你一身文韧武略，尽托此人，助他重振紫陌，再抗红珑？
　　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结局？

　　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裙，我面朝柳元旭，恭恭敬敬的，拜伏于地。
　　元旭冷冷的瞧着我，“你这是做甚么？”
　　我长叩及地，前额重重的触在冷冰冰的大理石地板上，浸人的凉，直寒到我的心里。
　　“臣女苏离，心甘情愿，侍奉国主一生一世。只求国主陛下，放杨扬一条生路！”
　　元旭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居高临下的看着我，唇角一弯浅笑。
　　“离离，我说过，杨扬的生死，不是我可以决定的，我要给全天下人一个交待。”
　　“不，你明白我的意思——‘杨扬’虽然必须要死，可是他，却未必一定要死！”
　　定定的看着我的眼睛，元旭的唇角，笑意更浓：
　　“离离，你终于聪明了一回。
　　“你说得不错，‘杨扬’虽然必须要死在天下人面前，可是他，却未必一定要死。”
　　他轻叹了一口气，“只要天下人皆知‘杨扬’已死，只要从此以后，‘杨扬’这个名字，再不出现在天下人的面前，他是不是真的死了，倒确是不会有人在意！”
　　他缓步上前，将我从地上搀起，双手压在我肩头，看着我的脸，悠悠的笑：
　　“你真的已经下定决心，以你半生，换他一命？
　　“我若饶他不死，你真的肯嫁我，做我的皇后，一生一世？”
　　“是！”
　　我用力咬唇，鲜血落在舌尖上，略带一丝腥甜。
　　“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再见他一次，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