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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章 生离死别 ...

  •   夜半时分,刑部天牢。
      昏黄的光映在潮湿斑驳的墙壁上,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
      一道坚固的铁栅栏横在中间,将杨扬和我,隔绝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元旭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守狱人忙不迭的掏出钥匙,开了牢门上的铁锁,拉开牢门,做了个请的姿势,然后恭恭敬敬的垂手退出牢外。
      他开门时,绞在门锁上铁链自相撞击,发出叮叮铛铛的响声。
      听到这声音,在牢房一角的稻草堆上席地面壁而坐的杨扬,转身回头。
      他回头,我便看到了他的脸。
      月余未见,我终于再次见到了他的脸。
      然而,就在我借着松油灯昏黄的光线,看清他脸的这一刻,我的心瞬间揪紧。
      犹记得那年初见杨扬,我八岁、他九岁。
      印象最深的,便是他的笑,他的眼,清澈明净,不染纤尘。
      分别十余载,红珑军中再见杨扬,我一眼便认出了他。
      不为别的,只为他的眼神,和十多年前一般,依旧是清澈明净,不染纤尘。
      如今不过是月余未见,可是,我却再也看不到那样干净清爽的笑容,看不到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
      小心翼翼的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寸许处,轻轻的挥动。
      没有任何的反应。
      那双清澈明净、不染纤尘的眼睛曾经所在的位置,如今,却只剩下两个深深的血洞。
      元旭,他用铁链锁了杨扬的身子,他对他动用大刑,他竟然,还挖了他的双眼!
      从涂江镇到离歌城,千里押解;刑部大堂之上,十六次三司会审……这些日子,杨扬他,究竟受过多少刑?吃了多少苦?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杨扬的眉头微皱了一下,做出了侧耳聆听的姿势。
      看着他遍体伤痕、几已不成人形的身子,我浑身颤栗不已,却强自忍住,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我怕他听见我的哭声。
      但他终于还是察觉到了我。
      “离离?”他偏着头,试探着问,“我闻到了你的味道。”
      他说他闻到了我的味道。
      是,那些日子,我们相守相依,不离不弃,对于彼此身上的气息,双方都已无比的熟悉。
      锁链碰撞,发出一阵清晰的脆响,一只筋脉断绝、形销骨立的手,颤抖着,抚上我的颊。
      摸索半晌,他的唇角微微向上扬起,面上露出笑意,只是,那两个可怕的血洞,却令这原本温暖的、好看的笑,平添了几分诡异。
      “离离,真的是你!”
      “是,是我。”我的声音哑得不像话,“我来,看你。”
      他的下颌扬起,头偏向我的身后,“柳元旭,他,也来了?”
      “是,我也来了。”元旭走到我的身旁,站定。
      枯瘦粗糙的手指,继续无力的摩擦着我的面颊。
      杨扬的眉头皱了一下,“回来都这么久了,竟是一点儿都没有长胖。元旭,你待她不好。”
      带着些许责备的语气,依稀将我带回到十多年前的那个傍晚——上元灯节,永和殿外,一个八岁女孩静静的站在一旁,看两个九岁男孩一起玩耍,笑骂嬉闹,不分长幼,不分尊卑。
      “不,元旭,他待我很好,真的很好。”
      “这儿又冷又潮,他不该带你来的。”
      依旧,是孩子般的口气。
      “是我求他带我来的。杨扬,我有些事想不明白,所以,我央元旭带我来这里,我想要,问你。”
      “嗯,丫头想问什么?”
      丫头想问什么……
      月余前,客栈中,杨扬,曾用同样平静的语气,跟我说过同样的话。
      之后,便是咫尺天涯,虽共行千里,却再难相见。
      我深吸了一口气。
      “杨扬,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真正私通红珑、泄露紫陌军机,害云川城被围、我父亲惨死的人,其实,是柳元旭?”
      杨扬怔了一怔,没有回答我,却抬起头,“看”向元旭的所在。
      “你都告诉她了?”
      不待元旭回答,他却长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你不该告诉她的。”
      他转向我:“离离,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更好?”
      “你果然……早就知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淡淡一笑:“是,我早就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不只我知道,养父他老人家也知道。
      “凤歌率大军穿越云定峡谷,绕过三郡防线,奇袭云川。紫陌三军的安排部署、一举一动,她洞悉无遗。世人都疑我沉溺儿女私情,因私废公,泄露军机,紫陌朝堂军中,谣言不断。唯有养父一人,任凭流言沸反盈天,始终坚信我的清白。
      “我心里明白,既不是我做的,那么紫陌高层中,私通敌国者必另有其人。那些情报俱是绝密军情,知者不过寥寥数人,想要追查真相,倒也不算什么难事。何况,我跟凤歌很熟。”
      他又“看”向元旭:“‘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自以为做得不留痕迹,却总有蛛丝马迹可寻。”
      “当养父和我发现,真正通敌之人竟是堂堂紫陌三皇子的时候,我们除了选择保持沉默并暗中私下警告柳元旭外,竟是什么都做不了!
      “在公,若将此事公诸于众,柳元旭固然要承担叛国罪名,紫陌军心却也会因此动摇。试想三军将士,长年征战在外,出生入死,可庙堂之上他们誓死捍卫之人,竟视他们的生命如草芥,肆意践踏出卖,这样的主子,谁不心寒?谁肯再为紫陌守土卫疆?时值红珑大军压境,两军交战正在紧要关头,紫陌军心若散,后果不堪设想。
      “在私,这个人,是紫陌的三皇子,是懿贵妃的亲生儿子,也是离离你青梅竹马,倾心相托之人……”
      他苦笑:“况且,云川城被围,我和养父皆困守城中,我们可以查明事实真相,却终是无力回天!”

      “杨扬,离离心中,还有一事不明——
      “你既然早知柳元旭就是真正的通敌之人,知他狼子野心图谋国主之位,那么,你一定已经想到,他既存心嫁祸于你,你此回紫陌,定然有死无生!为什么还要将我带回紫陌?将我交到他手中?你这算什么?千辛万苦把我救离虎口,再一手将我送入狼窝?”
      半晌沉默,杨扬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离离,天下虽大,却已无杨扬容身之所。可是,你跟我不一样……
      “当日养父与我定下献城诈降,伺机刺杀凤无涯之计。我们二人,便注定要一死一生。他选择自己死亡,却将生的担子,重重的压在我的肩上。这担子,一直都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这些日子,我强迫自己苟活于世,只为完成当日对他的承诺,以谢他这些年的养育之恩。如今凤无涯已死,凤歌承诺十年不攻紫陌,养父的遗愿,我已全部完成,这个世上,再没有什么值得我眷恋的东西。人活一世,终归不过一死,死在红珑,还是死在紫陌,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离离,你不一样,红珑不是你呆的地方,你必须回紫陌。柳元旭纵有千般不是,但至少,他爱你,会好好待你;他玩弄江山,倾覆天下,可他做下这一切,尽皆为你……
      “离离,好好做柳元旭的皇后,助他重兴紫陌;接过你父亲手中的剑,替他守护好这个国家、这片土地,以告慰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好么?”
      我泣不成声。
      “是,元旭他会好好待我,可是,你呢?你怎么办?”
      淡淡的笑,浮上苍白得几近透明的颊,衬着眼眶中那两潭深红,分外妖冶夺目。
      “不过是,凌迟而已。”
      ——不过是,凌迟而已。
      无边的痛,在心中蔓延开来,令我无法呼吸。

      “离离,那日在凤歌的军帐中,你问我,你父亲是怎么死的,我没有回答你;你为他报仇,举刀刺我,我没有躲。
      “我怎么答你?我凭什么躲?
      “不管有多少理由、多少借口,你父亲,确是我亲手杀的。
      “养父待我恩重如山,我却亲手杀了他,还割下他的头,装在匣子里,亲手送给凤歌……”
      残废的、冰冷的手,吃力的,擦去我脸上的泪。
      “所以,离离,不要哭,你该高兴才是——你的杀父大仇,现在终于可以报了。
      “这是我该得的报应……
      “从我举剑刺向养父的那一刻起,我便注定,会有今日的结局。”

      “离离,有两件事,我想拜托你。”
      我抬手拭去脸上泪水,“什么事?”
      “还记得我们离开云川城那天,凤歌绑在我们二人腰间的那根绳带么?”
      “嗯。”我点头,“我一直都好生收着。”
      “将来你若有机会再见凤歌,把它还给她吧,记得替我跟她说声‘对不起’——落雁坡下,十年之约,杨扬不能如期履约了。”
      强忍住放声大哭的冲动,我颤抖着,屈指成拳,用力攥紧。
      “我知道了。还有一件事是什么?”
      声音出奇的平静,这平静的声音,真的是我发出来的?
      他却“看”着我,笑道:“那日在客栈中,我托你转交给元旭的东西,你还没有给他?”
      “是。”我咬唇。
      “给他吧,离离。”
      轻声的叹息。
      “离离,我知道,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请你,用你的智慧,助元旭重振紫陌,就当是,为我完成最后的心愿,好么?”
      “好——”
      指甲深深的陷进肉里,我却感觉不到半分疼痛。
      我的□□、我的心灵、我的灵魂,都已在无尽的疼痛中,完全麻木。

      “离离,你走吧!这儿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离开这里,忘掉从前的一切,重新开始属于你自己的生活!”
      拭泪的手,终于还是离开了我的颊,那一点冰凉的触感,却余温犹存。
      杨扬偏过头,扬起下颌,“看”向元旭:“既然得之不易,便当好生珍惜。元旭,好好待她。你若对她不好,杨扬便是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
      元旭冷笑:“这点不劳你操心,她既做了我的妻子,我自会好生怜她惜她,爱她敬她,绝不让她再受半点苦楚。我会将这个国家作为送她的礼物,让她陪我坐拥江山,笑看天下,与我共享一世繁华,万人臣服!”
      “如此甚好。”杨扬微笑点头,“男子汉一诺千金,你既有此承诺,那么,我也许你一个诺言。自今日始,你私通红珑一事,只要你与小离不说,这世间,便再不会有人说与第三人知晓!”
      他话音未落,突然张开口,用力咬向自己的舌尖。
      事发突然,我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但见杨扬口中一蓬鲜血喷出,半块鲜红的舌尖,和着喷溅的鲜血,落在牢房潮湿的地面上。
      地上那一点浓艳的鲜红,似乎不甘自己就此脱落舌根的命运,犹在微微的蠕动。
      “不——”
      凄厉的尖叫声,震彻整个天牢。
      便似压跨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疲惫的心灵,再也无法承受任何的刺激,我晕倒在元旭怀中,人事不省。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床,熟悉的被衾,熟悉的温暖……这里是——撷芳宫?
      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抬眼,就看到元旭,眼圈青黑,趴在床沿上,似是睡着了。
      我试着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子,床摇了一下,他立时惊醒,抬眼见我已经醒了,很是开心:“离离,你总算醒了,饿了没?你等一会儿,我这就去叫人弄些吃的来。”
      “你别走。”我一把扯住他衣袖,“杨扬呢,他怎么样了?”
      我醒来开口便先问杨扬,元旭的脸色立时晴转多云,变得甚是难看:“在他该在的地方。你放心,他没死,不过是自断舌尖,我已叫了大夫给他止血,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再也无法开口说话罢了。”
      他瞧我面色神情,大致已揣测到我心中所想,冷冷道:“不要再求我,我绝对不会再放你去看他,你已答应过我,这次见他,是最后一次。”
      我默然无语,半晌方道:“我既已答应过你,便说到做到,不会再去看他。不过,我有话想问你。”
      元旭“哧”的一声冷笑:“离离,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问题?你又想问什么?”
      “元旭,为什么要对杨扬用刑?为什么要挖了他的双眼?凤歌已然废了他的武功、毁了他的身子,你再对他用刑,还有什么意思?你就这么恨他?”
      “原来你想问我的,就是这个!”他一脸漫不经心,轻描淡写的道,“我对他用刑?离离,你把我柳元旭给想成什么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杨扬的罪,是由刑部、大理寺、监察院三司会审定下的。我虽然身为国主,却不能直接插手案件审理。杨扬押在刑部天牢,他们要怎么个审法,又不由我来决定。只要杨扬不肯招出他们想要的口供,他们自然会对他用刑。那个人一向性子倔强、宁死不屈,看他如今那模样,是受了不少活罪。呵呵,刑部那帮子人,为了坐实他这叛国之罪,想来是花了不少的力气!”
      看我面色不善,他轻抚着我的头,柔声安慰道:
      “离离,你放心,现下审理已毕、罪名已定,只待秋后处决。这段时间里,他们不会再对他继续用刑的。
      “你不必担心,你既已答允作我的皇后,我自会实践我对你的承诺,放他一条生路。秋分还早,也不急在这一时。至于我何时安排、如何安排,那不是你需要操心的事情。”
      我双目泛红,瞪着元旭:“放他一条生路?他现在四肢俱废,又没了眼睛舌头,既看不见东西,也说不出话。他现在这个样子,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元旭认真的看着我,沉下脸来,一脸严肃。
      “离离,你后悔了?”
      “如果你后悔我们先前的约定,那么,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不!”我尖叫。
      “我不后悔!”
      “我嫁给你,你放了他,这个约定,对我们双方,都很公平!”
      我努力在自己的脸上挤出笑容。
      “你放心,我既已见过他最后一面,心愿已了。从今往后,我会全心全意的跟着你,做你的皇后。”
      “你能这么想就好,很好。”元旭凌厉的眼神,似一根针,要刺进我的心里。
      “你的问题问完了,现在,轮到我来问你。”
      “杨扬在牢中曾提起,说有东西托你转交予我,是什么东西?你还没有给我。”
      我强颜欢笑,“你急什么?瞧瞧你,刚刚还说时间尚早,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的,不过一转眼的功夫,便这般猴急起来。你我大婚之日,我自会将那东西,亲手交到你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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