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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荼蘼 ...

  •   荼蘼开后,是没什么花可开了,后世有诗说,开到荼蘼花事了,倒是后世人的精致。记得多年前,阿父教花姐念诗时,也有关于荼蘼的句子,只是没那后世人说的那般痛快,那时还是在南方的蛮夷之地,花姐问阿父:这荼蘼是什么花?阿父笑道:这里可是没这花的,得去长安才有。于是花姐记住了荼蘼,也记住了长安。
      花姐的阿父是受流罪来这南方夷土的,刚来这里时,花姐才两岁不到,阿母死在南下的路上,花姐便由两丫鬟带着。到了流放的地方,安顿了下来,那个小城镇,本是夷汉交界的地方,街上随处可见,穿着夷服带着刀的土人,他们年纪不一,或在街上卖山货,又或拿东西换点盐巴、米酒那些物品。开始时,丫鬟们见了,都很是好奇,倒是那时花姐年幼,不知道好奇,等到花姐懂事了,却在这里待得久了,身边又有一个土人阿嬷,便不觉得好奇了。说起那个土人阿嬷,花姐是按照土话,给她喊阿农,就是阿娘的意思。那土人阿嬷是被花姐的阿父从要沉潭的猪笼里给救出来的,后来见她人挺老实,便喊她带着花姐。那时花姐才三岁多点,阿父整日作诗,又与人游山玩水,也没什么精力照顾花姐,还是那阿嬷把花姐看成的自己女儿,服侍得比亲身阿母还尽心,花姐才有个全心的人照顾着,后来花姐习惯跟着阿农,倒把过去的两个丫鬟疏远了。那时花姐还没个小名,家里都是喊小姐,那阿嬷久在夷汉交界的地方生活,本就懂点汉话,此时又到了花姐的家里,没过多久,那汉话更是熟悉了,因见花姐生得好看,像朵花儿似的,便按他们土人的习惯,喊小姐作花姐了。时日久了,家里上下,包括阿父也都听习惯了,于是都把小姐喊作花姐了。
      花姐在那地方待了十二年,到了十四岁才离开。对于那里的记忆,花姐印象最深的,就是那里的女子有簪花的习俗,女子到了十四岁就可以簪了,和汉人的及笄是一样的。花儿在那个地方,也按那那里的习俗,满了十四岁那日,倒是没有及笄,而是簪花了。那天,阿农早早的就摘了一篮子花回来,然后让花姐坐在屋檐下,按照夷人的传统,先给花姐挽了个发髻,拿一根筷子插好了,再把那摘的花儿,按照颜色模样,一层层的插上去,直到花儿在头上像一面扇子似的,才端详了一阵,满意的喊花姐去街上走走。花姐感觉头上的花儿有些沉,不免有些害羞,走到屋里的镜子看了看,见确实有趣又好看,方才放下心来。这时,城里的几个伙伴,也都簪花了,过来请花姐去河边玩。阿农见此也是高兴,忙赶着花姐和大伙一道去。花姐走到街上时,见不少年轻的女子都和自己一样,簪着花儿,心里才觉没那么难为情。几个姑娘和花姐,走到了那风雨桥上,桥上已有不少人了,花姐见人多,便喊几个伙伴去桥下的河滩打水漂去。到了那桥下,花姐正玩着时,忽觉有什么东西落在头上,又掉地下去了,便往地上一看,原来是稻秸编的花儿。花姐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夷服的小伙,站在桥边,正给自己撒着他自己编的花儿。那小伙见花姐看见自己了,便两手叉腰,仰头唱起山歌来,歌声轻轻柔柔,又透着股干劲,让花姐脸都红了。花姐正要躲开时,身旁的伙伴却促狭的拦住花姐,非得让花姐在河边看着那小伙唱歌。那小伙唱了好久,花姐都要急哭了,伙伴们才放花姐回去。花姐回到家里,正想把头上的簪花都扯了,不过到底又舍不得,只是红着眼眶,赌气坐在屋檐下。阿农见了,问花姐怎么了。花姐只是不理阿农,还是那几个伙伴来了后,告诉了阿农。阿农也是摸着花姐的肩头,轻轻的叹道:要是咱们一辈子都不走,是要他们那些后生,给咱家的花姐唱十年的山歌呢。
      后来,不到半年,阿父得鲁太常卿帮助,调回了长安。那鲁太常卿的阿父是花姐阿父的老师,刚入仕时就得了鲁府的帮衬,后来在朝廷里因言获罪,也是那鲁家上下疏通,才将死罪改为了流放,故花姐阿父对鲁家是极感恩的。那年听得恩师去世,在那流放之地,还戒了三月的斋,念了三月的佛经,还写了几首诗文,寄托自己的哀思,有首诗还极有名,流传了很远很久。花姐和阿农还有家里当初跟来的丫鬟仆人,都再次来到长安了,阿父寻了一处宅子,本来那永昌坊挨着皇城,最适合不过,不过租金却也贵了些,阿父便退而其次,在万寿坊的秋菊巷里租了一院落。房子租好后,阿农安顿了家里的事务,花姐也开始慢慢认识长安这个地方。长安是好大,人也多,房子也多,但花木倒是少,也没人簪花,也没人唱山歌,在长安要听歌,还得去那乐坊,花上银子才听得到。那回花姐和新结识的表姐,去那婵月楼听戏,回来告诉阿农,那戏如何的好看,那歌如何的好听。阿农也动了心思,便笑道:小姐,下回带我一道去吧。花姐笑道:那是自然的,里面的点心也好吃。但后来阿农听说,一个人要两百钱才行,顿时傻眼了,呆呆的骂道:长安人是真不要脸,自己唱歌给别人听,还向别人收钱,哪有这样的道理。花姐也是不知如何解释了,说给那几位刚结识不久的亲友时,大伙都是忍不住的笑,又好奇的问花姐,那夷人地方的一些趣闻。大伙听到有人在大街上搏杀官府也不管,又听到有老虎跑到城外抓羊,都是好奇的不得了。倒是听到那里的女子有簪花的习俗时,大伙却都不在意,还忙问着那里的夷人吃不吃人,后来听闻那阿嬷也是夷人,有些不注意口齿的伙伴,说了些取笑阿农的话,花姐听了很不舒服,便也不怎么跟她们说过去的事了。
      倒是阿父回到长安后,比之前更忙了,每日天不亮就出去了,有时夜深了,都还没回来,花姐和阿农不免有些着急。但来长安后,花姐也才知道,阿父的诗是很有名的,好多人都在读,这事在那夷汉交界之地,花姐倒是没有想到过。后来有天,阿父回来的早,坐在院子里,等着吃夜饭,花姐也坐过来,问阿父道:爹,今日倒是清闲啊。阿父笑道:是啊,今日没什么事,早早回来了。花姐笑道:你是在和他们作诗么?阿父道:怎么?花姐笑道:见你这么忙,不知你忙些什么呢?阿父笑道:都是朝廷的事,还有那些人情往来的事,真是累死人。花姐笑道:那没作诗了么?阿父笑道:诗自然也是作的,只是没之前那般悠闲了。花姐笑道:那我们不如回去吧。阿父愣了一下,不觉笑了笑。
      这时天色有些暗了,花姐又笑道:这长安的花草倒是少,咱们这院子里,就这两颗桂花树,和窗前那架什么花来着,在过去我们家那儿,前前后后可都是花儿。阿父也是叹了口气,笑道:这里冷些,草木是少些。花姐又想起什么来似的,问道:爹,窗前那架是什么花?阿父道:是荼蘼花。花姐一听,欣喜道:原来这就是荼蘼花,小时候你说诗里的那花就是这个啊,倒也不怎么好看。阿父笑道:这荼蘼花本就这样的,只是荼蘼花开完,就没什么花开了。花姐笑道:那菊花呢,梅花呢?阿父倒是一愣,笑道:可那到底太少了啊,也就那么一两种,普通的花在荼蘼花开后,就不会开了,所以古人才会以菊、梅比喻君子。花姐笑道:那菊花、梅花是君子,荼蘼花又是什么呢?阿父倒又被问住了,正不知如何答话时,阿农从屋里出来,喊着去吃夜饭,阿父便笑着让花姐去吃饭。吃过了饭后,阿父一人在屋子里看书,花姐和阿农坐在灯下,阿农在给花姐绣鞋面,花姐忽问道:阿农,那荼蘼花算什么呢?阿农不解的道:什么土米花?花姐道:就是窗户外那花。阿农道:那矮矮拉拉的,又没个好看的颜色,又没个栀子花香,算什么,最多算个老姑娘。花姐笑道:怎么是老姑娘呢?阿农道:那花命不好,一辈子嫁不了人,最后不是成了老姑娘。花姐笑道:你是在说你么?阿农有些生气的道:我是说那花,跟我什么关系。花姐笑道:你不是一直没嫁人么?阿农心头一动,想起那个为他差点被沉潭的男子,叹了口气,说道:你啊苗骨头,懂个什么,快睡觉去,这鞋面子都绣了几天才绣了一半,都是被你打扰的,快回你屋里去。花姐见阿农急了,又故意絮叨一阵,惹阿农骂了几回,才慢慢的回自己房里去了。
      转眼花姐来长安两年了,已是大姑娘了,阿农又是欢喜又是担忧的言到,花姐是大姑娘了,在自己老家那里,早就要嫁人了。花姐听了,只是不理阿农,阿父却也笑道:是到年纪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害羞的。听阿父也这般说,花姐嘴上说,害什么羞,脸却都通红了,忙的装作有事,跑了出去。阿农在屋里,问阿父道:老爷,小姐的婚事有眉目了么?阿父道:我恩师家,倒是露了些口风,可还没挑明的,也有其他的同僚问过我了,如果恩师那里没这个意思,就挑户读书的厚道人家吧。阿农道:还是不要去那恩师老爷家吧。阿父道:为何?阿农道:我们家欠那恩师的人情,小姐嫁过去了,岂不抬不起头来,再说你们汉人又是最讲辈分那些的,我怕小姐吃亏。阿父笑道:都是书香门第,吃什么亏,你不放心,你跟花姐一起去就是。阿农道:我自然是要和小姐一起去的,不然怎么过得下去。此回过后,阿父也有心去了恩师府上几回,探探恩师家的口风,那恩师的儿子鲁太常卿倒是没说什么,倒是那夫人开口了,对花姐阿父言到,听说世兄有个闺女最是德才兼备,又体贴人的,自家那老四虽自幼身子不太好,但正请太医调理着,眼看最近是好多了,所以才好意思问问世兄,有那个将女儿下嫁我们鲁家的心意么。花姐阿父听了,也是想起来,是听说过鲁府的四公子身体不好,但见那恩师一家人说的厚道,便也没过多猜想,当即便答应了下来。
      回到家后,阿父把花姐喊来,把那鲁府的事告诉了花姐,花姐见阿父说的郑重,也没害羞了,只是默默的点了点头,然后跑出去找阿农了。阿农也不知具体的详情,只道那恩师家有些不厚道,帮人忙还惦记着别人还恩,没个好脸面。不过当即也下定决心了,打算和花姐一道过去。过了一月,吃定亲酒时,鲁家父母见到花姐健儿似的,都是欢喜,花姐也见到了那鲁四公子,只见年纪也不是很大,但脸色确实病恹恹的,为人倒还和气,只是说话都很吃力似的。一旁的阿农见了那鲁公子,当场就青了脸,不过见老爷和那鲁府的人很是亲热,才不敢说什么。回到家后,阿农就找到阿父,说了那鲁公子的事,直言退了这婚就是,那鲁公子病成那样,真嫁过去叫小姐怎办?阿父一听,怒道:你懂什么,亲都定了,怎么退婚,你以为这长安是哪里,能由自己性子胡来么。阿农也被骂得哭道:那小姐怎办啊?阿父也是缓了口气,低声道:年轻生个病,调理几年就好了,很多高寿的人,都是从药葫芦里走出来的。阿农见此,只得回到自己屋里,只是想起那鲁公子,就觉对不起花姐。
      过了三月,是要成亲了,本来花姐都没想鲁公子那些事,只是自顾自的玩着,可眼看是真要成亲了,才有些担心起来。那阿农又听说,鲁公子都要病死了,便连忙找到阿父道:老爷,那鲁公子都要病死了,怎还叫小姐嫁过去。阿父皱眉道:管住你的乌鸦嘴。过了片刻后,又问道:你听谁说的?阿农道:那是鲁府的仆人自己说出来的,被别人听到了,才传开的。阿父道:这些是非小话,未必就是真的,不要杞人忧天。阿农道:那万一是真的呢?阿父也是在同僚那里听到些鲁四公子的风声,此时也是有些担心,只是不好说出来,只得道:我对恩师家问心无愧,花姐的事,他们又怎能骗我呢,鲁府没说什么,我们又能怎样?阿农本想争个明白,但看到阿父那颓唐的神色,也不忍心说下去了。
      成亲那日,鲁府的人马早早就过来接花姐了,花姐和阿农坐在屋里,阿父也等在屋外,听到唢呐鼓罗声后,花姐看了眼阿农,把那绢扇拿好了。没过一会儿,丫鬟来报,鲁府的人来了,阿父便迎了出去。阿父走出门后,见领头的是鲁府大管家,而身后却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带着红花红帽,阿父有些不解的看着那管家,管家便对阿父轻声道:老爷,今日四公子不舒服,不便骑马,便喊他侄儿来替他把礼仪办了,走个过程,可是对不住老爷,对不住花小姐了。说完,那管家又忙的鞠躬赔罪,阿父虽是心里不舒坦,也只得扶着官家,不好再说什么了。倒是花姐在屋里,见进来的是一个小孩,一个鲁府的老婆子把原由给花姐和阿农说了遍,花姐还没说什么,倒是阿农一下就落下泪来,正要闹起来时,阿父走了进来,把阿农弹压住了。花姐拿扇子遮了眉目,跟着那小孩往轿子走去,阿农也一直陪在身边。要出院门时,花姐回头看了眼阿父,只见阿父站在屋檐下,已是泪流满面,花姐刹时也想哭了,进了轿子后,外面的人都看不见了,花姐着实大哭了一场。
      走了一阵后,到了那鲁家的府邸,花姐听仪婆的口令,下了轿子,拿扇子遮着脸,往大门走去,瞟到身边那小孩的头顶时,花姐只觉得好荒诞,真想把扇子撤了。进门后,又在仪婆的引导下,跨过一个火盆,一个马鞍,然后才进到大厅里。鲁家的父母长辈都坐在那里,花姐和那小孩给天地、祖宗、父母都跪了遍后,要夫妻对拜了,花姐看着对面的小孩,又想笑了,又想哭了。最后,给父母奉了茶水,花姐便在丫鬟的带领下去新房了,那个小孩见新娘子走了,也躲回屋去,忙不迭的将那些红花红帽扯下来。花姐进到那新房后,丫鬟就告退了,花姐扯下扇子,想到那床沿上坐坐,不料一走过去,见床上躺了个人,花姐倒是被吓得一叫。定下神后,花姐仔细看了看那人,只见却是那鲁四公子,还穿了新郎衣服,此时躺在床上,如死了一般。过了一会儿,花姐正想喊人时,那四公子睁开了眼睛,看着花姐,嘴角也动了动,花姐也不知他在说什么,也不想知道,就那样站在一旁,不知该如何才好。入夜后,鲁家管事的老婆子来了一趟,吩咐了花姐一些事情后,又唤丫鬟给四公子脱衣,然后盖上那绣着鸳鸯的被褥,就又离去了。她们走后,花姐一直坐在桌边喝茶水,一壶茶水喝到了半夜,花姐有些困了,然看了看床上躺的那个人,花姐又有些害怕了。那夜,花姐后来实在累了,就坐在床沿边,靠着床栏,睡了过去,后来冷醒了,又迷迷糊糊的拖了床被褥裹在身上。直到听到屋外有人走动了,花姐惊醒后,见窗户已经白了,便把那被褥放好,自己又坐到桌子边去了。
      来鲁府快两月了,那鲁四公子只是躺着,偶尔说两句话,花姐也听不清楚,鲁四公子看花姐的眼神,也是空空的,怕还不知道花姐是谁,对此花姐也不在意了。不过每晚,要和这样一个人躺在一张床上,花姐想想就觉难受,又不知怎么说出口来。那屋里的几个丫鬟婆子,都知花姐的父亲是欠了鲁家的恩情,又不是什么大官,加之花姐又老实,便都没怎么把花姐放在眼里,不过是例行喊声少夫人而已,真有个事情,是一个也靠不住的,还好有那阿农陪着,不然花姐怕是撑不下去的。那阿农见鲁家是这么个情形,也是恨极了鲁家,不过人在屋檐下,还不好发作,到底又是见过事情,年纪老成的人,是知道后果厉害的。后来,阿农见花姐每晚都是裹着一床棉被,躲在那床角睡,像是一个蝉蛹似的,阿农便找到那管事的婆子,说道:小姐每夜和公子在一个床上,那公子身体不好,小姐夜里听见,公子可是睡得不踏实,不如喊小姐和公子分房睡吧,倒是对公子的身体还好些,要不小姐夜里解个手,说个梦话,公子都不得安生。那婆子也知道阿农的心思,便笑道:那就喊少夫人注意一下,别吵到少爷就是,都是夫妻,谁还没个床头风呢。阿农见婆子这样,恨得只咬牙,只得把自己的一根金钗子,给了那婆子,婆子才笑道:不过你说的也在理,我去给夫人说说,你等着就是。过了两日,夫人倒是同意了,不过分床可以,但还是要在一间房里。花姐听了,倒是欢喜,阿农却还是觉得鲁家有些欺人了。
      那鲁家的夫人也过来看过花姐几回,见儿子还是老样子,也就没说什么,倒是屋里的丫鬟们,见花姐平日还算老实厚道,便没怎么说花姐的坏话。还是那年中秋,花姐进鲁家的门都快一年了,对自己的处境也适应些了,倒是阿父听了花姐的事,痛悔不已,没脸来鲁家见女儿了。中秋吃过夜饭后,鲁府的人都在园子里赏月,花姐也在,那四公子倒还躺在屋里。那鲁府的二媳妇叶姑娘,平日是最会能言善辩,讨家母的开心的,此时见一家人都在,机会难得,便又变着法说好话,讨家母开心。鲁夫人见那叶姑娘说的好,更贴的好,也是欢喜,只是见花姐坐在一旁,神情怪落寞的,不禁有些可怜花姐了,便对叶姑娘道:叶儿啊,你心里对阿母好,这我知道,这些儿媳妇里就你最能干。叶儿听到家母夸自己,也是欢喜的很,欲更加奉承时,家母却道:你有空也去你四弟和花姐那里走走,陪你弟妹说说心里话,你那四弟是身体不好,你弟妹也没个贴心人,是要你们多去陪陪她。叶儿一听是这事,当时就傻眼了,不过也只得笑着答好。那夜,吃过了月饼瓜果,又有人吹起了洞箫,花姐听着那箫声,看着那月亮,不知怎的,倒想阿父了,想那夷土旧家了。
      中秋后,因家母说了一遍,别说那叶儿姑娘倒真还来了,每隔两天就跑到花姐这里来,跟花姐聊上一会儿。开始花姐还是蛮感动的,后来见那叶姑娘,一进屋就眉头微皱,说话时也是在给丫鬟们显摆自己来过,又没什么真心,花姐便也看淡了。那叶儿姑娘倒也坚持了快一月,后来一走进四公子那屋里,就闻到一股子病味,不禁觉得难受得不行,想到花姐是一直待在这里的,连花姐都嫌弃了。那天,叶姑娘又例行公事,到花姐那呆了一会儿,回自己院子时,正巧夫君从外面回来,这些天去花姐那儿受罪,叶姑娘本就窝着火,偏那夫君说三道四,把叶姑娘惹毛了。那叶姑娘出阁前还是个水灵的女子,只是成家后没两年,也变成女中豪杰了,又撕得下脸,又贴得上金。只见那叶姑娘双手叉腰,骂夫君道:我日你娘个鲁二傻子,你把老娘当什么了,你在外沾花惹草的事,你以为老娘不知道,别说外面那些花花绿绿,就是这屋里的丫鬟,有多少个被你哄上手了,那几个清俊些的小厮,也被你霸王硬上弓了,你还真他娘的以为你鲁府是什么书香门第,惹毛了老娘,咱们就豁出去,闹起来,谁怕谁啊,你以为老娘是那花儿,整日陪着个半死不活的人,身上都染了一股子尸臭味,还不敢吱声,你鲁家惹你老娘试试,大不了麻风抓破皮,谁他娘的都别当人。那夫君也是被骂的没脾气,只是道:你小声点,别给丫鬟听见,传出去了。叶姑娘一听,又火道:传出去又怎样,传到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又怎样,她能把我怎了?那夫君也被叶姑娘驯熟了,不停低头作揖道:我的祖宗,你别说了,我求你了行不。叶姑娘见此,又骂了几句,方才解气,此后倒是没去花姐那里了。
      在鲁家待了快三年了吧,阿父后面也来过几回,只是阿父见到花姐,总是愧疚得很,花姐见阿父嘴上没什么,却也知阿父的心痛,想起阿父年纪也大了,倒还一个人过活,不免又同情阿父了。那鲁府里也有不少人,认识花姐的阿父,都道阿父是了不起的诗人,又看到花姐的境遇,倒是一时感喟。还有个布衣宾客,府上人唤他作张师傅,年纪比花姐大上几岁,倒也算年轻吧。那人懂点医术,会点海上方,去那四公子处看了几回,开了副安神养气的方子,四公子吃后,竟也气色好些了,睡觉也安稳些了,那鲁夫人大喜,忙喊张师傅常去看看自己儿子。有回张师傅在四公子那里,把脉后,问了些情况,忽对花姐道:我倒是知道令尊的。花姐一惊,言道:先生见过家父?张师傅笑道:我一介布衣,没那个福气,我只是看过令尊的诗文,心里神往而已。花姐忍不住笑道:什么神往,不就是个普通的老头子。张师傅一听,也是忍不住笑了。后来,那张师傅也和花姐熟了,过来给四公子看病时,也时常陪着花姐说会儿话。不然天天对着阿农说一样的话,花姐都觉得自己要成哑巴了。
      只是过完年后,开春不久,就听阿父病重了。花姐去看了几回,见阿父确实瘦多了,阿父病中,见到花姐,不禁两泪横颐,有好多话却开不了口,还是花姐懂阿父的心,握着阿父的手,不停的点着头,阿父也知道花姐的意思,才安然些。花姐又请阿农去找那张师傅,给阿父去看看,结果也是没什么好转,不过那张师傅很是用心,花姐知道了,倒觉欠了他一份人情。后来,阿父去世了,因膝下无子,花姐作为孝子办完了葬礼,又才回鲁府去。在家里料理阿父后事的这几天,花姐觉的又回到过去了,也忘了鲁家那些人。葬礼上,张师傅也过来吊唁,花姐对他言谢不已,张师傅见花姐孤身一人,也是有些同情花姐了,要离开时,花姐还把阿父收藏的一本集子给了张师傅,张师傅忙道不敢受,花姐却笑道:收下吧,不然没个人看,也是怪可惜的。张师傅见花姐真心如此,方才收了。忙完了阿父的事,再回到鲁府,花姐觉的又进了笼子,却也无可奈何。只是阿父死后,不少人都在说他的诗,听到别人说阿父的诗时,花姐反而觉得离阿父更远了。只有那张师傅偶尔谈起阿父的诗句时,花姐才觉亲切些。
      阿父去世后,没到半年,那四公子终于也死了。看着小厮们,把那个人从床上抬出去,花姐只觉心里一下子就空荡荡的了,这些年来,这个男人像一块石头,压在心口上,忽然没了,花姐也不知是何感受。办过了丧礼后,花姐还是在那院子住着,也没觉有什么不同,不过四公子死了,那张师傅也没来过了。那鲁太常卿本与花姐阿父交好,此时见儿子死了,花姐又还年轻,又没个子嗣,便有心放花姐出去过活。说与夫人时,那鲁夫人想了片刻,说道:那四儿的坟也孤零零的,他兄弟们百年后都有人作伴,倒是叫四儿怎办,四儿活着时受苦,死了总要有个全整吧。鲁太常卿一听,也知夫人的性子,便没多言语了。
      倒是四公子死了没多久,那鲁太常卿要升太子少傅了。这可是大事,鲁府上下都忙得、乐得不可开交,圣旨下诏那日,款待了宫里送旨的人后,鲁老爷穿了新的官服,集齐家人后,一路浩浩荡荡的去祠堂里,先跪拜祖宗,告祭先人,然后又才回去。一连七日,前两日是请王侯权贵,后两日是请同僚故人,后三日是请亲戚朋友,整个鲁府热闹得开了锅一样,夜里都跟白日一般亮堂。倒是花姐待在院子里,祭祖后便没别的事了,也没人来烦她。那日,花姐在屋里读阿父的诗,忽觉明白了些阿父的心,他们那些朝廷的人,各种恩情总是要还的,阿父也是没有办法吧,不过此时,阿父也好,那四公子也好,都去世了,想这些又是作何呢?吃过夜饭后,花姐见那花园子里都挂满了彩灯笼,也是觉得好奇,便往那园子去逛逛,到了一水池边时,见一人站在水边。花姐好奇,又有些不好意思,便故意咳嗽了一声,那人转过身来,看了一会儿,不禁喊道:是你啊。花姐本还没看清那人,听那人说话声倒是熟人,走近一见,原是那张师傅。花姐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便笑道:张师傅,倒是多日没见了。张师傅行了一礼,笑道:是啊,快三月了。花姐笑道:你在这里干什么呢?张师傅笑道:在外堂忙了一天,偷个闲头,过来走走,等下还要过去的。花姐笑道:可是麻烦你们了。张师傅笑道:这麻烦什么,鲁老爷升太子太傅,可是天大的喜事,就是叫我去上阵杀敌,我也愿意。花姐也是一笑,那张师傅又要说什么时,忽见有人过来了,便辞了花姐,往前堂去了。花姐独自站在水池边,见来的那盏灯笼,又拐弯朝假山去了,花姐倒觉有些失落了。
      鲁老爷升太子太傅后,没过几年,忽遇一场大变故,鲁府也是家破人亡,各奔东西。一番颠沛后,花姐与那阿农倒是活了下来,花姐买了个破落院子,修整一番住了进去。花姐与阿农两人,因那阿农会土人染花的手艺,染出的绢子,颇受长安权贵喜欢,花姐与阿农也有了挣钱的路子,不必在仰人鼻息了。花姐也跟着阿农学染花,阿农道:本来这些活计,不该要小姐学的,只是在这里,哪日我死了,小姐也好有个谋生的手艺,不必靠别人活着。那时,阿农确实都五十多了,两鬓都斑白了,花姐也三十多,四十的人了。两人在那院子里过活,有了些银子后,又买了两个丫鬟,日子倒也自在,没再受过饥寒。花姐有时和阿农聊起鲁府的日子,都是觉得做了一场梦,如今才算梦醒。
      倒是那日,阿农背心发痛,在床上躺了几天,请了两个大夫,药也吃了,只是没见效,急得那阿农直落泪,言道:我此时死了,留下小姐一人怎办?花姐也是焦急,只是没有办法,后来一个来取绢子的婆子,听了阿农的病后,言认识一个郎中,最会治疑难杂症,要不明日喊他来一趟。花姐一听,赶忙答应了。过了一夜,次日早上,花姐就等着那郎中,快到中午时,果然有人敲门了,花姐不等丫鬟,忙着自己去开门。结果却见那张师傅站在门外,花姐一时都呆了。那张师傅也是呆了,两人看着彼此,一会儿后,才醒过神来,张师傅笑道:你也在这里啊。花姐笑道:是啊,原来是你啊。进屋后,阿农见到张师傅也是满心欢喜,说见到你,我这病就好了。张师傅给阿农查看一番后,开了个方子,对花姐道:我先去抓副药,叫大娘先吃着看。花姐笑道:我去抓就是,哪好麻烦你啊。张师傅笑道:你陪着大娘吧,我去去就来。花姐还是不肯,还是阿农笑道:张师傅你去就是,别管我们。张师傅便快步出门去,留下花姐在屋里,阿农看着花姐直笑,花姐也觉脸上热了。
      那张师傅的方子,吃了两回后,阿农果然好多了,已能下床干活了。又直喊着张师傅多过来看看,张师傅也是难得遇到故人,也不时过来走走,和花姐,和阿农说说话来。时日久了后,张师傅走了,花姐也会想着他几时来,只是心里的情愫,彼此都没说出口。那日,阿农买了一只鸭子,早早喊丫鬟去请张师傅了,过了午时,张师傅也来了,问阿农有什么事这么急?阿农一面拔着鸭毛,一面笑道:没事就不能喊你了。张师傅也是有些尴尬,笑道:我不是担心有事么?阿农道:还有什么事可担心,什么苦咱们没吃过,什么生死咱们没见过,还担心个什么。张师傅一听,也是笑道:是啊,亏老天爷保佑。这时花姐也走出来,笑道:保佑什么?张师傅还没说什么,阿农笑道:保佑你和张师傅早些成亲,一直这般,算什么事?花姐一听,又见张师傅看着自己,心子一跳,头皮一麻,忙躲回屋去了。留下张师傅在那里,进退不是,只得看着阿农拔鸭毛。
      这般相处的次数多了,花姐与那张师傅到底是走近了,阿农是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张师傅说了几回,想回南方老家去,只是没开口请花姐一道去。花姐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有些好奇的问他老家的风俗,张师傅也是欢喜的一一说来,说到他老家,有唱山歌的习俗时,花姐倒是想起在那夷土故家处,簪花那日,那个站在桥上给自己唱歌的蛮夷青年。后来,又过了半年,张师傅参加了科考,考上了功名,来到花姐处时,为了庆贺这事,张师傅和花姐都喝了点米酒,花姐的脸也有酒晕了,张师傅道:我是要回去了,不想待在长安了。花姐道:那不做官了么?张师傅道:我请人疏通了门路,让朝廷派我去家乡附近。花姐叹了口气,言道:这倒是好。张师傅又喝了几杯酒,说了一些话,但还没说要花姐和自己一起去,花姐自然也不会问这些话。那夜,张师傅有些微醉了,接触了这么些日子,花姐也是头回见张师傅有些酒意。送张师傅出了院门,花姐见他有些醉意,便陪着张师傅走到了巷子里,天上的月亮也正好,月光落下来像灯笼照着一般,只是花姐没说什么,张师傅也没说什么。到了张师傅住的那巷子时,张师傅酒也醒了过来,对花姐道:我到家了,你好生回去吧。花姐见此,也笑道:那好,再会。张师傅站在那月光下,见花姐走远了,才抬头看了眼月亮,忽觉酒意又上来了。
      没过几日,长安落了冬日第一场雪。那日,早上就飘起了鹅毛子,忽听到有人在敲门,花姐也是一心惊,大雪天的谁会来?丫鬟开门后,说有人送了封信过来,花姐打开信看了遍,只觉那雪飘到心窝子了。张师傅南下去了,一个人走了。花姐又看了遍信,然后没事一般,做着事情,忙了一会儿,忽对小丫鬟道:你去拿块银子,到灯儿大娘家的暖房,买一篮子的花儿回来。丫鬟本有些不解,又是大雪天的,但见花姐的神色不同往日,便去找阿农取银子,买花去了。阿农走过来,见花姐染着花儿,跟过去一般,只是那眼神,顿时又想起鲁府的日子来了,也是有些难言的悲哀。过了好一阵,丫鬟买了一篮子的花回来,那花上、篮子上都是雪,丫鬟交了花,忙躲着去烤火了。花姐却对阿农道:阿农,我想簪花了。阿农也是湿了眼眶,拿起那篮子的花,挑挑拣拣的看了一遍,然后给花姐慢慢的簪上去,虽比不得家里的花儿,但也算是簪了吧。簪好花儿后,花姐走到院子里,雪还大落着,阿农站在屋檐下,听见花姐喊了声:阿农。阿农本来眼睛就不好了,只见前面风雪不休,一片迷茫,有个身影在喊自己,阿农也是一悲,泪水涌了出来,失声喊道: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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