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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丑奴儿 ...

  •   梅子楼是长安最好的乐坊,为何叫梅子楼呢?据说梅子楼还没出名前,也是取得很雅的名字,那时楼下有一株青梅树,树与楼阁齐高,在楼上的窗户,伸手便可攀折那梅树的枝叶,常来听曲的客人们,嫌那乐坊的名字太拗口了,便图方便唤作梅子楼。后来那乐坊又来了一梅姓的高人,弹了几年琵琶,乐坊也有了名气,便重新盖了楼房,那坊主见大伙都将乐坊唤作梅子楼了,且那高人也姓梅,这名字又是大俗大雅的,便正式把梅子楼刻到匾额上了。
      梅子楼在长安红火了几十年,多少技艺拔尖的人物,都想去那楼上演奏,方才算了了心愿。可像琴师那样的人,梅子楼也是请不去的,但也有技艺非凡,想去梅子楼却不得的,就比如这丑奴儿。这丑奴儿打得一手好羌鼓,又极会说书,长安为此着迷的人也大有的是,丑奴儿也巴望着去梅子楼,去梅子楼一日,便可以吃半月的煮羊头,岂不快活。只是那丑奴儿,人如其名,身高不过三尺,又生得黑,头有炖狗肉的砂钵般大,五官也糙,那油腻腻的嘴皮子又包不住满口的黄牙,一双毛茸茸的手臂倒满是腱子肉,让人一眼看去,便觉好笑。然而,那梅子楼里都是才子丽人一流的人物在献技,把这丑奴儿喊去,倒是煞了风景,也唐突了佳人,故此,梅子楼是不喊丑奴儿去的。可偏偏有不少人物,喜欢那梅子楼的佳人奏乐,也欢喜那丑奴儿的满口粗言,总是在梅子楼听了自己喜欢的伎子,再去那附近的酒楼听丑奴儿的敲鼓说书。
      有人跟丑奴儿抱怨,如此太过麻烦了,丑奴儿笑道:凤凰台上凤凰游,鼠儿窝里鼠儿留,你喊我去梅子楼,这不适合,你喊人家云娘来这羊肉馆,更不合适,依我看只有请你们这些客官,先去梅子楼里听凤求凰,再来我丑奴儿这听鸡下蛋,岂不又雅了耳目,又饱了肚肠,可算两全其美了。有人也听出那丑奴儿在戏谑着骂人,言在座是风雅其表,粗俗其内,不过也不生气,喜欢的就是这般斗嘴,便装模作样骂道:好你个黑钻地,说爷爷是俗肠子喽,看爷不砸了你的羌鼓来。那丑奴儿也来了意气,敲了遍鼓后,又笑道:大爷你们砸了这鼓没什么,只是那卖糖酥的向麻子要急了。客官不解的问道:干那向麻子什么事?丑奴儿又打了一遍鼓,唱了一阙丈母娘骂女婿寒酸的野曲,又才笑道:这鼓破了,我岂不没钱了,我没钱了自然是不能买那向麻子的油酥,去送给麻油铺的覃寡妇了。众人见打趣到了男女之事,又见那丑奴儿生得诙谐,愈发觉得好笑,便忍不住的问道:老实招来,你和那覃寡妇什么关系。丑奴儿行了一礼,笑道:说不得的,说了那覃寡妇可是要找我麻烦的。客官中又有人笑道:你说来,我们给你撑腰。丑奴儿笑道:别说撑腰了,我是有些日子没吃回子的烤羊腰子了,哪位爷许我一顿羊腰子,我也豁出去了。诸人听了,又是一阵笑闹。听那丑奴儿说书打鼓就是这般闹腾的,但也有热巴巴的趣味,就是那些丑奴儿口中调侃玩笑的人,那覃寡妇、那向麻子,还有张裁缝,李铁匠,都是丑奴儿犁头巷的街坊,不过那些人家也知道丑奴儿调侃自己的事,但也都没当真,也没生气,丑奴儿在他们那条巷里,是出名的好人,又肯请人吃酒,又肯给人帮忙。那覃寡妇也是笑道:你要多少能入眼一点,我也就把我那表妹介绍给你了。丑奴儿笑道:不用拿你表妹札幌子,你自己也行的。本来那覃寡妇说的是真心话,被这丑奴儿一搅和,脸都气黑了,拿起扫帚就要打去,丑奴儿一见势头不对,立马把腿就跑,只听见身后那覃寡妇的骂声。别看丑奴儿没个正形,其实他心里是有人的,且多年没变,那人就是同一巷子咸菜鲁的女儿,那鲁家的小女儿,街坊都唤她做金花姑娘,是个顶好看的女子,那姑娘不仅在丑奴儿的心里,也在很多街坊男子的心里。
      其实丑奴儿小时候就跟金花姑娘认识了,都是住在犁头巷的,相隔的也不远,也时常玩闹在一起。那时丑奴儿是跟他师傅住着的,说起他师傅来,倒也是个奇人,也只有三尺来高,不过比此时的丑奴儿看着斯文些,也是打的一手好羌鼓,说得一口好评书,丑奴儿的技艺也是他教的。那师傅说丑奴儿是自己捡来的,街坊们却半信半疑的言到,那丑奴儿是他在外面的野种。丑奴儿的师傅一听,便骂道:我和你娘生的啊,生出这么个三寸钉。街坊们见此,也是一阵哄笑。倒是那师傅见丑奴儿和自己一般个子,心里却是欢喜的,只道是上天送给自己的传人,不然捡来的孩子,怎会和自己这么像,也是个三尺男儿呢。那师傅又会读书写字,给丑奴儿启蒙后,等丑奴儿多少大些了,便给他教占卜、看相的那些书,不过最看重的还是《庄子》,常对丑奴儿道:那庄子里说了好多畸零人,说的就是咱们,咱们这幅皮囊的残缺,未必不是老天给的机缘。丑奴儿那时也听不懂,倒是常常背着师傅,去看那些传奇小书,为那里面的剑仙、侠客、还有女子着迷,在那些书里也忘记了自己身子的残缺,觉得自己也能和世人一样,在边关建功立业,在江湖雪月风花。只是有几回被师傅发现了,打了一顿不说,还把那些买来借来的小书都烧了,心痛的丑奴儿一夜不曾睡着。
      那丑奴儿读了几本传奇,又有师傅栽培说书,说起故事来,自然是比别的小孩厉害多了。那巷子里的小孩们也喜欢围着丑奴儿,听他说故事,那丑奴儿虽是孩子,心眼却不少,见是男孩多的时候,便说些绿林好汉、军旅英雄的事,若是女儿多的时候呢,便说神仙奇遇、男女爱慕的事,其实那时都是小孩,谁又懂什么男女之情呢。偏那丑奴儿看了些歪书,在孩子堆里说得天花乱坠,那些伙伴呢,也是听得有模有样,觉得自己也是大人了。只是这丑奴儿对谁都能说得滔滔不绝,偏对着金花姑娘便是口里含了秤砣似的,话都说不利索。有几回金花姑娘独自来找丑奴儿,让他把上回的故事说完,丑奴儿脸上红一阵、黑一阵,支支吾吾半天,就是开口说不出来。为此,金花姑娘还取笑了丑奴儿几回,说他话都说不利索,日后还想着说书吃饭呢。丑奴儿也是有口难言,自己也不知为何,面对再多的人,自己都是口里能行船,舌上能跑马,唯一见这金花姑娘,就跟吃了哑巴药似的。后来,大伙都长大了,也多少能明白儿时不明白的心情了,只是金花再见到丑奴儿,也不好意思往来了,丑奴儿是真丑了,儿时不觉得丑的人,长大了是觉得丑了啊。
      那金花姑娘帮着父母做咸菜,日子不过是平平静静的过,虽因生得美貌,惹得几个登徒子献殷勤,然到底也没放在心上。丑奴儿却不同了,十三岁时,就跟师傅去了永昌街的酒楼献艺,到了十七八岁,已是很有些名声了。不过十九岁那年,师傅死去了,师傅死后把屋子和物件都留给了丑奴儿,还言道:咱们这些人是天残地缺的,你要好好读庄子,读懂了便是咱们的福分,读不懂咱们是要在这世上作孤魂野鬼的。师傅死了,丑奴儿记得师傅的吩咐,也是时常读着庄子,有时觉得自己领悟了那意思,看开了这皮囊,有时却又觉得,还是不甘心啊。然而那些传奇小书,是没兴致看了,那酒楼上随便一个听自己说书的人,那张脸都比传奇还传奇。
      那日,丑奴儿给请到万寿坊说书,那万寿坊挨着染布坊,本不是长安的繁华地段,丑奴儿一般都是去永昌坊、长明坊那些地方。只是这回是一个财主,儿子考上进士了,便包了一家酒楼宴客,请了丑奴儿去说书。丑奴儿也是第一回和那人打交道,看在那人送的银钱不薄的份上,便答应了下来。丑奴儿在街上雇了头驴车,驮自己和羌鼓去那地方,走了快大半个时辰,眼看过了光明桥,前面就是万寿坊了,丑奴儿早上出门只吃了一个胡饼,倒觉得有些饿了。果然到了那酒楼,只见宾客们已来了许多,一个管事的人领着丑奴儿去了楼上,丑奴儿见众人还在上劲吃喝,还不是说书的时候,便对那人道:我也饿了,先吃碗肥肉垫吧下肚子,不然说书也没个中气。那人见时候还早,是还不是说书的时候,便给丑奴儿安排了个座位,让他和别人一道吃着。丑奴儿吃了几碗鱼肉后,擦了擦嘴巴,又灌了几口热茶,才觉舒坦了过来。然后又养神休息了半晌,见酒楼上吃酒的喧哗声弱了不少,丑奴儿看了眼天色,是快到申时了,众人也大都吃喝完了,不过在说话谈天。丑奴儿见是时候了,便走到那羌鼓前,拿起鼓槌,邦的一敲,众人都被那鼓声一惊,还没回过神来,丑奴儿就暴风骤雨般了打了一套《将军令》。一遍下来后,酒楼上鸦雀无声,只听丑奴儿笑道:诸位老爷们好,丑奴儿今日来,是为沾沾这进士公子的才气,也给诸位打鼓说书,乐上半日。那众人里也有听说过丑奴儿名字的,不禁来了兴致,就是没听过丑奴儿的人,此时也被这丑奴儿的鼓声震住了,顿时颇有进山门一观的念头了。丑奴儿说完后,又边打鼓,边说了一套《姜子牙战朝歌》、《花木兰从军》,众人听得都是道好。丑奴儿又笑道:这家国天下说尽了,不过是人家英雄豪杰的事,日后就看咱们这府上的公子了,咱们这些平头百姓,也来聊聊咱们的乐子,我且先献上一折瞎岳母拿萝卜留女婿的故事来。那丑奴儿时而插科打诨,时而鼓声如雷,把那势利的岳母娘,把那呆蠢的女婿,刻画的生动如许,惹得大伙笑都捧腹不已。
      后来在那说书的间隙,坐在前方一座的一个年青人,起身道:师傅倒是好本事,不过我还想请师傅打一套李白的将进酒,我是南方人,想来听听北方的钟吕声。丑奴儿见那人也是一表人才,又生得斯文清秀,还和主人坐在一桌,便笑道:那好,不过钟吕之声不敢当,那是你们读书人的事,丑奴儿只是献丑,给自己找口酒肉便是。说罢,那丑奴儿凝神片刻,然后吊了一口高腔,配合着那噫吁嚱三声,猛的打了三回羌鼓,霎时间好似风雨欲来,雷声满布,大伙一时都被惊住了。随后那一遍《将进酒》下来,酒楼上一根筷子落地的声音都听得清,过了一阵,众人才是一阵惊叹,只见那个年青人也满是赞许的看着丑奴儿。直到收工后,主家派车送丑奴儿回去,丑奴儿才知,刚才喊他打《将进酒》的那人,是主家少爷的朋友,也是同榜的进士。
      丑奴儿回去后,也就睡了,明日还要去永昌街,今日却也有些累了。次日,吃过了茶饭后,丑奴儿又背着那鼓,出门去了。却在金花姑娘家门口时,刚好碰见金花姑娘也出门,丑奴儿的心不由得跳了跳,那挽着篮子的金花姑娘看见丑奴儿,便点头笑道:哥哥,又去挣钱了啊。幼时不觉得丑时,金花姑娘是唤丑奴儿作丑哥哥的,如今倒是没喊那个字了。丑奴儿头一缩,也笑道:金花妹子也出去啊。金花姑娘边走边笑道:去我姨夫家,给他家送刚腌好的咸菜去。丑奴儿道:这倒是好,你家腌的咸菜,长安城里也没第二家了。金花姑娘听了,也是有些高兴,便说道:哥哥说书的本事才是厉害呢,长安城里就你是翘楚了,早晚要去那梅子楼的。丑奴儿一听,脸都红了,笑道:哪里的事啊,都是大伙胡说的。到了那巷子口,转过去便是街上,丑奴儿喊的驴车等在那里,金花姑娘则是往前走去了,丑奴儿想喊金花姑娘坐车去,自己送她就是,却又开不了口,只是道了声再会,又见金花姑娘回了声就转身走了,丑奴儿自己也不好意思再喊了。
      如此这般,又碰见了金花姑娘几回,有时说几句话,有时话也没得说,不过丑奴儿也想开些了,反正自己是一辈子不娶的,想那些事作何呢?自己原来打算,存够了银子,就去买个女子来,只是近两年,银子是没差多少了,就是买个顶好的女子,再等上两年也够了,偏偏那想法愈发淡了,总觉这般一个人过着,能碰见金花姑娘几回,也是很好了,一辈子如此,也不坏啊。真买个女人回来,怕是要惹人笑话的,金花姑娘也会笑话吧。倒是那日,丑奴儿从永昌街三仙楼回来,夜里在巷子里卖宵夜的摊子上吃饺子,听几位街坊说,那张裁缝的独子,因向金花姑娘求亲不成,赌气在金花姑娘家外站了一夜。后来见那金花姑娘还是不理会自己,一气之下离家而去了,也不知去了哪里,有人说去投军了,有人说去闯江湖了。丑奴儿原本也是和那张裁缝的儿子一道长大的,知他是极爱面子的人,此回失了颜面,怕是要在外面吃上几年苦头,才肯回来的。又想到那金花姑娘,姑娘自己倒也还好说,偏偏那咸菜鲁是铁嘴乌鸦,仗着自己姑娘好看,非官宦人家不嫁,眼看金花明年就二十了,他作爹的也不急。丑奴儿想着那金花姑娘的事,吃完了宵夜,又闲坐了一阵,才回家去。
      转眼又过了半年,金花姑娘也确实二十了,那当爹的也急了,恰好那张裁缝的儿子回来了,还发了财,又请人来说媒,那当爹的欢喜,偏金花姑娘不愿了,对她爹道:他没钱时,你不愿我嫁他,如今他有两钱了,我要嫁了他,还不知街坊们怎么说我。当爹的又逼又劝,僵了好几日,见女儿意坚,也只得无奈,退了那亲事。那张裁缝的儿子见此也寒了心,就另外寻了个女子,日子过的也安稳。后来,街坊们才知道,那张裁缝的儿子离开长安后,去上山入伙了,后来朝廷官兵来剿匪,那张裁缝的儿子趁机拿了好多山里的金银逃出来。倒是没过多久,那张裁缝的儿子又做买卖发了大财,搬到永昌街去了,还又娶了四个小妾,惹得旧时的街坊又是羡又是妒。
      丑奴儿也还在巷子里,每日过着日子,倒是见那张裁缝儿子发财了,便也想着去江湖闯闯,只是一想到自己的身子,不免有些叹息。心绪寥落时,又捡起那《庄子》来看,不觉想起师傅的话,感到对这书里的道理,领悟又深些了。但仿佛就是一夜间变天了,丑奴儿突然听说,金花姑娘要成亲了,新郎还是做官的人。一开始几天,丑奴儿还怀疑是街坊们胡说,直到有天见到鲁咸菜后,从他那脸上的神情,丑奴儿也确信了,金花姑娘是要成亲了。丑奴儿回家后,不禁又想起了那买女子的事来,只是觉得,买来是作何呢,不买又是作何呢?寻思一番后,倒觉买不买好似都无关己事了。后来丑奴儿才听人说,原来是金花姑娘的姨夫家里,住了个当官的人,那金花去送咸菜时,认识了那人,后来那人便请金花的姨夫来提亲了。
      金花姑娘的婚礼,因那新郎是南方人,不过在新郎租的屋子里,简单的拜过了天地祖宗。此时,倒以女方家里的规矩为主了,成亲的那日,丑奴儿也被喊去吃酒,本来街坊们办喜事都是在那槐树下的空地上,搭棚子摆桌子,偏那咸菜鲁,觉得自己的女婿是做官的,便掏空了积蓄,在那坊里的鱼羊楼摆了酒席。丑奴儿在家吃了些茶饭后,才慢悠悠的去那酒楼,其实也不远,出了巷子,走二十丈就到了。只是刚出门没多久,就碰见幼时的伙伴,贵儿和五牛过来,贵儿见到丑奴儿便劈头问道:你怎现在才去,那鱼羊楼的羊肉都熟了。丑奴儿道:这不正去嘛,急什么急。贵儿看了看丑奴儿,又道:你那鼓呢,怎么没带。丑奴儿骂道:老子吃酒吃肉去的,带鼓干吗?贵儿笑道:你这矮狗子日的,平日你给那些有钱的大爷们,没日没夜的敲,今儿金花大喜的日子,你倒装死了,快给我拿鼓去。丑奴儿也不理他们,却被贵儿和五牛,一人一边夹着胳膊,拉到了屋里,取了那羌鼓后,又才拖着丑奴儿前去。丑奴儿也是生气了,不过想起是金花的喜事,才忍住了没骂娘。
      到了那鱼羊楼里,众人已经开席了,贵儿和五牛又拉着丑奴儿坐下,要他一起吃酒。丑奴儿坐下,吃了几口酒后,那新人过来敬酒,丑奴儿看着那新郎,倒是惊呆了,那人就是上回在万寿坊的酒楼,喊自己敲《将进酒》的那个青年人。那人也一眼认出了丑奴儿,笑着招呼道:师傅可是巧了,今日可又有幸听阁下的鼓声了。丑奴儿本来不想理他的,却见金花也在一旁笑着,不禁心软了,便笑道:今日我可是娘家人,是过来吃酒的,鼓我是不敲了。那人也笑道:那好,改日我特地请哥哥一顿,到时再洗耳恭听。丑奴儿见那人生得斯文,讲话也斯文,方点了点头,也觉得好受些了。倒是那街坊们,吃过酒肉后,便喊着丑奴儿去敲鼓说书,后来丑奴儿被烦得不行了,才起身走到那羌鼓前,也不说话,就那么不疾不徐的敲着鼓面,听了一会儿后,那新郎官也听出了,那丑奴儿是在敲《将进酒》的调子,只是没把诗文念出来而已,不过比起上回,此时的调子是太柔了。丑奴儿一开始敲鼓,心头还有些苦涩,后来见到金花姑娘和那新郎官站在一起,倒是好一对碧人,真是好看得要紧,心里也就一下开阔了,敲的调子也温柔了许多。只是那般温柔的《将进酒》,李太白听了,也是要惊掉眉毛的吧。
      金花姑娘成亲后,也就搬离了那巷子,到男方租的院子去过活了。过去虽然也没见到过金花姑娘几回,如今确确实实的搬走了,丑奴儿心里又觉有些空落落的。后来跟人吃酒时,在别人的挑拨下,丑奴儿也透出了几分买个女子作伴的意思,大伙听了,也是有说有笑的闹着。过年时,那金花姑娘回来了,丑奴儿买咸菜时,见了一回,只是那金花姑娘有身孕了,人也没过去好看了。果然到了春日后,那咸菜鲁家又办酒席了,说是给外孙办满月酒,这回倒是没请丑奴儿那些街坊了,只请了他自家的几户亲戚。
      过了些时日,丑奴儿也将金花姑娘忘了些,倒是那平安坊有个泼皮,那泼皮之前读过几年书,只是没考上功名,人又好吃懒做,涎皮赖脸,做些灰扑扑的勾当,讨份酒肉来吃,街坊们都唤他作孙状元。那孙状元也是认得丑奴儿的,有回和朋友们一道吃酒,听那丑奴儿有些买婆娘的意思,虽自己年近四十还是光棍,倒为这丑奴儿兄弟记在了心上。后来安排妥当了,就寻到那丑奴儿,笑道:奴儿老弟,总算是找到你了。丑奴儿也知那孙状元为人不堪,不想与他交往,便笑道:哥哥,有何事么?孙状元便拉着丑奴儿,轻轻言语道:听说老弟想买个女子?丑奴儿道:哪里的话,我是那买得起婆娘的人么。孙状元见此,又黏上去笑道:你是担心哥哥开口借钱吗,我倒是看你是个厚道人,才请你做回两全其美的善人。丑奴儿道:什么善人?孙状元便笑道:我认识一个丫鬟,小时为了给她阿父治病凑钱,给一人家卖了死契,如今那丫鬟也二十了,那主人也不愿久留她,只是没人给她赎身,那丫鬟自己也道,谁给她赎身,她就伺候那人一辈子。丑奴儿还是信不过孙状元,便笑道:我倒是想做这善人,可惜就是没这本事。说完,那丑奴儿就要走,孙状元见留不住,只得暗自跺脚,再寻思其他办法。
      丑奴儿独自过着,日子倒也自在,早将那孙状元的事忘了。不料那日还没出门,孙状元就找上门来,不分青红皂白的就要拉着丑奴儿去吃酒,丑奴儿没得法子,抖开孙状元的手后,才答应与他走一趟。在马车上,孙状元笑道:今日,咱们兄弟去吃酒是其次,主要还是想请老弟见见那姑娘。丑奴儿听了,忽然翻脸道:你早说是这事,老子就不来了。说完便要下车,那孙状元一急,半跪着拉住丑奴儿,赔罪道:老弟,看哥哥的薄面,就去吃杯酒,你要不喜欢见那姑娘,我们打发她走就是,你生什么气呢。丑奴儿见那孙状元人都矮下去半截了,也不好翻脸了,只得陪着去了。到了一间不大不小的宅子外,孙状元请丑奴儿下车了,然后跟一个接他们的人,进到宅子里,在一间屋子里,三人坐定后。孙状元告诉丑奴儿,那男子便是主人的弟弟,也是可以给主人做主的人,吃过两口酒水后,一个姑娘进来给诸人倒茶水,孙状元便一面给丑奴儿使眼色,一面给那姑娘道:这位就是奴儿大爷,是长安城里说书打鼓的头把手,一天都是收好多两场子钱的财主。那姑娘便也装着害羞的模样,给丑奴儿道了一万福,丑奴儿坐在椅子上,见那姑娘倒也好看,只是那双眼睛却没一点情愫,像冷冰冰的枯井一般,丑奴儿回礼后,便没再理会她了。那姑娘见此,也是笑着言语一番,后来又被孙状元挑起话头,丑奴儿还没说什么,那姑娘倒已成了丑奴儿的家内人似的,颇有几分管家治事的气概来,丑奴儿不免有些尴尬了。姑娘走后,在吃酒饭时,孙状元便试探了丑奴儿几回,丑奴儿却就是不开口。回去的路上,在马车里,孙状元道:就是那姑娘,我看她对老弟可是上心了,你到底是怎个的想法,也给哥哥说说啊。丑奴儿笑道:没钱,就是没钱。孙状元一听,脸都气绿了,还得咬牙陪笑着。
      回去后,丑奴儿想起那姑娘,人确实也好看,就是感觉太精明了,有些靠不住。过了些时日,孙状元还没再来找丑奴儿,丑奴儿却还记得那姑娘,倒是在吃宵夜时,忽听金花家出事了。问了清楚后才知,原来那金花的夫君,上书说皇帝太过宠爱杨妃了,荒废了国事,还请皇帝以天下苍生为重,勿沉醉女色,以便奋发图强,治理国家的弊病。偏偏那唐明皇也是极深情的人,平日听闻一些流言还能忍着,此时见有臣子敢当众上书说杨妃了,当场龙颜大怒,把那金花的夫君抓了起来,打算流放到夜郎去。而那杨妃的哥哥杨国忠,为了杀一儆百,又把那流放活动成了死罪。如今金花的夫君已被关在天牢,金花带着不到一岁的儿子回来了,那咸菜鲁本来以为嫁与了官爷,是荣华富贵不愁了,谁知竟遇到了这般情形,对自己的女儿也没了好脸色不说,这两日头都耷拉着不敢抬起来。丑奴儿回屋后,想起这事来,不觉愁得一夜没睡。次日,特意去那卖咸菜,却见屋里也没人,丑奴儿喊了一声,只见金花从后屋出来,人也弱弱的,金花见是丑奴儿,还是笑道:哥哥,有何事?丑奴儿心里一阵翻腾,虚着喉咙道:我买半斤咸菜。金发便称了半斤咸菜给丑奴儿,丑奴儿提着咸菜到家了,才想起还没给钱的,金花那时也忘了收钱。
      后来朝廷定下了砍头的日子,就在端午的前三天。也不知这段日子,金花是怎么过的,丑奴儿都不敢见她了,看到她就一阵心痛。后来还是咸菜鲁病倒了,丑奴儿和几个街坊去看咸菜鲁,在金花家里,丑奴儿在后院碰见了金花,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丑奴儿问金花有什么打算,金花只是低头说道:我想带着他灵柩和孩子,去他南方的老家。丑奴儿道:这倒也是道理。金花又自言自语的愁道:可家里都被抄了,他也没留下什么钱财,如何才去的成啊。丑奴儿沉默好久后,看了眼金花,见她瘦多了,脸也苍白的,不觉心头晃了晃。后来,那金花的夫君被在街口砍了脑袋,金花在街上看了一眼囚车里的夫君后,就不敢看下去了,还是丑奴儿和两个胆大的伙伴,将金花夫君的尸首拖了回来。给金花姑娘的夫君收殓时,那两个伙伴害怕,不敢碰那人头,丑奴儿没有办法,只得自己去捡,捧着那血污狼藉的人头时,丑奴儿想起和金花站在一起的新郎官的模样,只觉百感交集,好似捧着的是一颗活着的心。回到咸菜鲁的家里后,丑奴儿又自己出钱请了仵作,将金花夫君的尸首缝好了,收拾干净后,丑奴儿喊金花看了一眼,就唤人把那棺材钉了。金花看了眼夫君后,不禁低头哭着,丑奴儿又喊金花的嫂子,把她带到屋子里休息去。棺材在咸菜鲁家摆了两日,只请了个小道士吹吹打打,也没什么人来吊唁,只有几个厚道的街坊过来一趟,那咸菜鲁也是唉声叹气的拖着病身,接待来看望的街坊,打算过了两日就埋到城外的乱坟岗去,只是这棺材仵作的钱倒还欠着那丑奴儿的,只得慢慢还了。
      那金花在家里,也是没有法子,只得听老爹的。倒是那天烧过了纸钱后,小道士又呜呜的吹起唢呐来,丑奴儿忽然走进来,喊金花到院子里去。丑奴儿递给金花一张单子,搓着两手道:妹子,这是去南方的车马单子,钱我都打理好了,你拿着这单子,去找那城西车马行的向把子就是。金花一惊,看着丑奴儿似乎还没明白过来,丑奴儿又笑着把手里一个沉甸甸的袋子递给金花,笑道:这里还剩两百两银子,你留着用就是。金花姑娘看着丑奴儿,明白过来后,顿时哭了起来。丑奴儿见金花在自己面前哭了,倒是难为情得很,忙道:咱们一道长大的,都是应该的。说完后,见金花又要给自己下跪,丑奴儿便慌忙跑出去了。离了金花的家,走在那夜里的巷子,丑奴儿是真想给自己唱支曲了。
      后日,金花要去南方了,咸菜鲁又病倒了,丑奴儿送金花去城外。到了车马行,找到了那向把子,把那棺材也都装好了,金花和孩子也都上了一辆马车,丑奴儿跟着车夫走在街上,丑奴儿腿短,不免有些吃力。金花撩开帘子,喊丑奴儿上车来,丑奴儿笑道:我走走就是,快出城门了。走了快半个时辰,是出城门了,到了城外的河边,金花下车来,给丑奴儿作礼告别,丑奴儿还没说什么,金花倒又哭了。这时怀里的孩子,一听阿母哭了,便也哭起来。丑奴儿忙道:快上车去吧,别把孩子吓着了。金花咬着嘴唇,点了点头,看了看丑奴儿后,要上车时,忽的又转身走到河边的柳树下,踮起脚来折了两根柳枝,一支给丑奴儿,一支给了自己,然后才上车去了。丑奴儿看着马车慢慢走远去,不知几时,也落泪了,只到马车看不见后,丑奴儿才拿着那柳枝回去了。回到巷子里时,又碰见那孙状元,孙状元不死心,又说着那姑娘的事,丑奴儿坦然笑道:这回是真没钱了。丑奴儿走后,孙状元看着丑奴儿的背影,不禁骂道:癫狗日的,要你几个钱,跟要你命似的。原来那姑娘,那主人的老弟,都是和孙状元商量好了,好骗那丑奴儿一笔银子。
      夜里,丑奴儿又背着羌鼓,去那永昌街的三仙楼说书。只是今日,丑奴儿没和往常一般,跟客官打趣逗笑了,直接走到鼓前,二话不说就擂了起来,擂鼓时又唱起李白的《将进酒》,那鼓声,那吼声,慷慨悲凉,壮怀激烈,让人肺腑都抖了,众人听着,也是肃然起敬,一时倒不敢和往常一样打趣丑奴儿了。同是那夜,梅子楼的云娘,也因倾心的男子出家做道士去了,在梅子楼里,弹的倒是江南井边水畔传唱的俚曲《想十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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