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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99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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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地》这部由我的同名小说改编成的电影上映了。
从最开始的剧本的敲定到现在正式上映,历时整整四年。
王岩导演最开始找我谈版权的时候,我是拒绝的。
我想把《风雨》给他,听完这个,王岩瞅着我乐,说我老奸巨猾。
我跟王岩认识很久,那会儿我还在报社做小文员,只能说王岩真的很喜欢找人聊天,我是那个天选倒霉蛋,倒个水都得被王岩拉着聊两句。
王岩当时有点名气,人往报社一坐,也没人敢赶他出去,他也不为别的,就想讨我们主任当媳妇。
当然现在已经是他老婆了。
开开玩笑,万一就把《风雨》谈出去了呢,不过现在是够呛能忽悠出什么来了,王岩都不想接这块烫手山芋。
我坐在电影院,成为影片《陇地》的第一批观众。
写作这么些年,不就是为了点版权费,终于是让给我看见来路了。
男主演我并不熟悉,披着老头衫出来的时候,倒还有那么点感觉。
《陇地》起先并不是本成型的小说,是整理了□□时期我在佛萍写的随记来的。
故事的男主演面朝黄土背朝天,蓬勃又质朴的生命力扑面而来,王岩不愧是王岩,平常跟他贫惯了,倒忘了他是个多厉害的导演。
电影进行到女主演站在黄土高坡上放声高歌,佛萍这块土地,粗犷的人情嘹亮的嗓音,瓦黄黄的天地是上天留下的天谴,佛萍人民在绝境之中活得坚实。
古俗的民歌穿透放映厅,被遗忘已久的人民艺术重新吞天吐地。
生命的涵义是这部影片的主题,艺术哲学体系在民俗土地面前完全失去神秘性,女娲创世以来,夸父开始追逐太阳,伟岸的身躯衍生出这片宏大的土地,人类文明开始繁衍不息。
后裔射下九个太阳,人类生命的价值被引申到天地英雄。
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相爱相知变成人生最重要的意义,繁衍传承决定氏族的走向。
后来的后来,人生相遇千千万,我们因为这些相遇获得人生最大的意义。
这是我现如今的想法,显然影片不这样认为。
真想跟王岩干一仗,给我拍得面目全非。
“结束了,你打算睡到什么时候?”
我看向陈小路,十分无语。
“啊?结束啦?”
本来还指望这家伙能有点什么感想,毕竟佛萍是他的家乡,但发现这货自从坐下就没清醒过。
“那走吧,还有事?”
得,白期待。
也是,我本也不该有什么期待,陈小路并不喜欢这个所谓的故乡。
人走的地方多了,每一个都可以称的上是故乡,陈小路只是不太喜欢其中一个而已。
算了,无所谓喜不喜欢了。
“晚上烧烤吧,烤玉米吧,烤土豆也要。”陈小路打了个哈欠。
开始点菜了,真是给他养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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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郡施的闺女今年上四年级了,时间真快啊,我总感觉蒋郡施昨天才结婚。
但蒋郡施看着并不是那么开朗,据说是辅导作业愁的。
我说辅导作业不还早着呢?这才四年级你愁什么?
他说三岁看小,他自己家这个才十岁就已经会溜奸耍滑了,他的未来他自己清楚,自家里的小苦瓜长得正正好。
真是的,怎么能这么说人家小姑娘呢?
好吧,然而也并不是我去辅导。
所以,在一个蒋郡施夫妇忙不开的夜晚,我接手了辅导作业这件大事,这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好吧,我现在觉得蒋郡施还是很不容易的,小苦瓜是可爱,但是她是真苦啊。
算了,吃好喝好健健康康就得了,何苦逼完了自己还逼孩子呢?
“哎呀,看的我都想捡个孩子养养了。”小路看着蒋家的小姑娘,羡慕地说。
“要养你自己养,别领到我面前来。”
“嘿,你这人,哼,冷血。”
好好好,我都打出冷血的名头来了。
“话说,你这会儿怎么这么闲了?”
“哎呀,这不是家里来客人了。”
借口,每天都说忙着画图,一回家就往书房钻,跟他那图版过日子过得相当不错,我都快要祝他俩白头偕老了。
也是,小路最近奔事业,那叫一个风生水起,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更“小人得志”的人了。
唉,我善解人意,我善良,我理解。
我刚想再挖苦他两句,回头看见陈小路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陈小路啊,这么辛苦为什么呢?
为了理想与明天,为了在这座城市扎根生长,为了和我一起度过人生的漫长岁月。
安置好陈小路,我接到了魏菁明的跨国电话。
“我要回国了。”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我要欢迎你吗?”我的语气并不善良。
“亲爱的,别这么对我,我在国外对你日思夜想,马不停蹄想着回来见你呢。”
“少来。”
沈如青死的时候,魏菁明不见踪影,三年过去,自己倒是想回来了,我在心里骂他。
“…仲榆,我不得已。”
我叹了口气,无奈道:“明天几点到,我去接你。”
我,魏菁明,沈如青,大概怎么也想不到,现如今三个人会是这个样子,
再晚一点,我还是没见蒋郡施的身影,医院那边的消息一点没有。
我照顾蒋家小闺女睡下,并打算第二天一早送孩子去上学,这对我而言还真是一个新奇的体验。
慢悠悠回到自己的床上,闭上双眼是怎么也睡不着的,脑子里全是魏菁明的那通电话。
这通电话来得太晚,横在了多少年的沟沟壑壑上。
我曾在某一个他回拨的电话中告知他,如青不在了,问他是否想要回来。
我今晚的沉默绝对没有他那时长,我在三个人的关系中做了中间人,也做了外人。
我缺席了沈如青与魏菁明很长的一段人生,他们之间的恩怨也从未对我提过,人对于某些东西的逝去是很敏感的,比如我怎么也挽回不了的过往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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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菁明回国后半个月,他把我喊出去陪他喝酒。
我骂他有病。
兴许是酒后吐真言,魏菁明终于肯提及他与沈如青那段不为我所知道的过往。
可能是我的父母将我保护的太好,半点看不出两个人之间那点早就超出朋友范畴的情感。
在国外的时候,沈如青与魏菁明有过很短暂的一段恋人关系。
原谅我在多年以后才迟钝地意识到沈如青究极一生到死也没得到的东西是什么。
我静静听着魏菁明酒后乱语,字里行间都是恋人的亲昵与分别,我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不发表意见,也不想打断醉生梦死的叙述者。
我问他知不知道沈如青葬在了哪里。
他说沈家的人把骨灰带走了,他见不到。
人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魏菁明此时此刻相当可怜,可觉得他可恨的人早已长眠于地下,此生难见。
他说他对不起如青,两个性格迥异,生活习惯也迥异的人硬生生走到一起,这是上天给的缘分,也就只到缘分。
魏菁明说自己曾在一个回到家却不见沈如青的凌晨崩溃,这是他们分手的导火索,也是沈如青精神崩溃的开始。
魏菁明迷迷糊糊,睡过去又醒过来,我却清醒得吓人。
陈小路想过与我分开吗?
魏菁明拢不住沈如青作为艺术家最原始的探索本能,陈小路呢?
我会不会在某一个灵感枯竭的清晨同样失去陈小路,他会像离开佛坪一样远走这里,再也不会回到京师这个他曾经的栖息之地。
忧思过虑伤身体,我刚刚这样劝魏菁明,如今也要这样劝我自己。
我呢?我会离开陈小路吗?
手机在我的手边嗡嗡的响,小路打电话来催我回家,他说家里不收酒鬼,喝得烂醉趁早也别回去。
挂掉电话的时候我有点恍惚,也可能是酒精上头,我突然觉得一切都清明了,我离不开陈小路。
我不是什么大艺术家,也不是什么身不由己的名利人,我是自由的,陈小路也是,我们只会待在对方身边。
小路曾经说,作家的精神世界很辽阔,装的进天地山河,星辰日月。
我是俗世中人,我的精神世界,只装得下一个陈小路,辽阔得足以让小路肆意狂奔。
我给小路回了电话,告诉他给我留门。
“我们要不要计划一次旅行?”我问小路。
“你要说这个,我就不困了。”
好吧好吧,今晚有的聊。
我摇摇晃晃站起来,再见我的老朋友,尽管儿时的情谊已经变成折磨自己的牢笼,但我永远是你们的朋友。
我并不期望你能将其放下,那对如青不公平,也并不期望你放不下,那对你自己也不公平。
顺其自然或许是我们对难以理解的生活最好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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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四年,我四十五岁的那天清晨,我的父母离开了人世。
我的瞳孔在晨光中泛着玻璃色,泪水无声而下。
陈小路就坐在我身边,一句话也讲不出。
我是四九年生人,正赶上建国,所以建国差点就成了我的名字。
我的童年过得安稳又满足,爸妈是京师大学文学系的教授,工作不算忙,大多数时间都用来陪伴我。
京师大学简直就是我撒欢的跑马场,小时候跑着跑着就长大了。
我见过最广阔的天地,包括塞外草原,汇流入海,空中飞岛,遍地黄金屋,还有我父母的怀抱,他们过于溺爱我。
我爸妈只有我这一个孩子,我也曾像其他害怕孤单的孩子一样央求我的爸妈再生一个来陪我玩,可事实是他们觉得一个我就已经够烦人了。
我还小的时候,不太明白我父母的工作,更看不懂他们的文字,更别提我自己那一手烂字,所以我的父亲从来没想过子承父业这回事。可我在度过漫长无聊且毫无意义的岁月后,最终还是选择了文字这条路。
他们从来没有阻止过我什么,所以当我把陈小路带回家的那天,他们也只是烧了一桌我爱吃的饭菜,没再多过问什么,临走的时候喊着我们多回家看看。
然而下一次我们俩回家的时候,桌子上多了好多陈小路爱吃的。
我大概永远都体会不到我的父母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接受这件事的,除了□□没经历过什么意外的人生叫我硬塞进这么件惊世骇俗的事,我有点对不起我爸妈。
也或许是那场□□彻底磨灭了他们的心气与傲性,看着我的眼神总罩着层霜,我原以为是因为他们年纪大了,后来想想,他们在我本来的岁月回忆里都是灿烂明媚的。
有时候觉得他们应该在我面前放声大哭一次,近距离让我感受一下来自成年人最原始的不带任何加工特色的情绪,但这好像从来都是我的幻想。
维持着自以为的体面度过不再富余的余生,或许死亡是种解脱。
想太多反而徒增其烦恼,魏菁明敲了敲我的门,打断我发散的思绪,他来喊我出去收拾后事。
我永远都不会记得这一天了,我在昏死过去之前这样想,这苦痛缠身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