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旧年代》胡二喜

9、1990

　　今天是陈小路亲姐姐的祭日。
　　其实小路很少与我提起有关他的亲人朋友，至今我也不知道他是否还有亲人在世。
　　小路家在一个佛萍的小山村，六零年代闹过次饥荒，小路当时十五岁，差点被饿死。
　　家里穷的实在是没了办法，草草将小路的姐姐嫁了出去。
　　说好听点叫嫁，其实就是卖了换粮食。
　　但小路的确是靠着这点东西这么活下来的。
　　那个时候，卖孩子的太多了，小路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有胳膊有腿的，怎么就到了要拿自己亲姐姐换粮食的地步。
　　所以小路大闹一场，拉着姐姐在半夜逃走了。
　　夜晚的星星很亮，小路的眼睛也很亮，里面燃烧着新生的火焰，他说，我想办法，我养着你，你别嫁人，我求求你。
　　不是不想你嫁人，是想你高高兴兴地嫁人。
　　小路几乎是被姐姐带大的，父母管生不管养，满脑子想着生儿子去对得起自己的祖宗，姐姐怎么样他们从来没管过，甚至在小路四岁的时候就想过要卖女儿，当时小路哭得人心慌，整个村子的人都说这家人的良心叫狗吃了，父母俩人臊得慌，这才没卖成。
　　还小的时候，小路觉得姐姐无所不能，什么都会干，他总跟在自己姐姐后边跑，小时候怎么追都追不上，跑着跑着姐姐就已经追不上他了。
　　多年后回想逃跑的那个晚上，小路从没觉得自己可以跑这样快，深山十二重，每一重都在他们脚下。
　　天光将亮，姐姐拉了拉小路，叫他停一停。
　　小路至今记得姐姐当时的话。
　　姐姐说：就到这吧，小路。
　　跑了一晚上，你累不累？
　　姐姐曾经也跑过，当时跑得比现在远多了。
　　可山的外面还是山，我跑不出了。
　　姐没文化，就听别人说过，外面的世界很大，姐希望有一天你有能力出去看一看。
　　小路说，他陪着姐姐走回去的一路上，很想从山崖上跳下去，死了一了百了最好。
　　陈小路是从自己亲姐姐的血肉上长出来的野草，有着非同寻常的生命力，父母缺失给小路的爱，姐姐一点一点都给补满了。
　　小时候的小路接触的是我预知不到的另一种世界，充斥着我不能理解的无奈与痛苦。
　　小路跪在地上给姐姐磕头，姐姐说她自己愿意嫁，小路涕泪横流说，他宁愿姐姐不想嫁。
　　万一是去过好日子呢？姐姐这么安慰小路，而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是在说，根本不可能是什么好日子。
　　陈小路朝着西北敬酒又磕头，他不回再回去佛萍那片冰冷的土地了，养他的血肉已经不在了，那片土地于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我说要不要回去看看。
　　小路摇头，说姐姐没有坟墓，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祭拜。
　　索性多去一些地方，去看看姐姐说过的山外山，天外天。
　　-
　　托王岩的福，我去了一趟电影学院。
　　当天是学生毕业汇报表演，王岩作为导师坐得靠前，我身边跟着陈小路，位置稍微靠后一点。
　　小路最近忙得不行，刚刚成为一名正式的建筑工程师，早就被没日没夜的兴奋冲昏了头脑，每天都是一副精神过剩的样子，那副嘴脸看得人生不起来一丁点气，我拖着他出来透气。
　　《陇地》得版权已经谈给王导了，听说最近剧组在选人了，我感觉王岩就是抱着浪里淘金的概念来的。
　　参透了王岩这点小心思，我倒也认认真真看起这帮孩子来。
　　“太无聊了，你说你把我弄出来干什么？”小路在我耳边抱怨。
　　“单细胞生物，你就该跟你的设计图过一辈子。”
　　“啧，事业上升期懂不懂。”
　　“来都来了？”
　　小路不说话了，安静坐在一边马上就要打算睡觉。
　　索性没啥办法，我的注意力大多都放在了舞台上。
　　你还真别说，演男一号的那个小子还真有点意思，行为举止与神情就像是分裂开来的两部分，压根不搭调，但放在整体演出中又显得诡异地自然。
　　我们写东西的一般这样解读，演员自己对角色的理解与导演的理解有了较大的出入，并且演员不听劝。
　　都是刚毕业的毛头小子，谁能服气谁？
　　散场的时候，王岩那个没良心的早追着人挑演员去了，完全不记得我这个他亲自邀请过来的原作者。
　　我轻轻推了推小路，告诉他要走了。
　　小路迷迷糊糊晃了晃头，显然距离清醒还有一段。
　　也是，小路最近太忙了。
　　汇演厅里的人走得差不多，有位我并不认识得同学走到我跟前来，说是我的书迷。
　　来人一脸青涩，青涩中还混着点韧劲，抱着本《风雨》，腼腆又坚定地开口请求是否能得到一个签名。
　　“当然可以啊，可以借用一下你的笔吗？我没有带。”
　　他的笑容立马消失，看那窘迫的样子，想来他也没带。
　　“拿这个吧。”小路边打哈欠边递过来一支笔，看来关键时刻，小路还是靠谱的。
　　要签名的那个男生走远了，我其实很少遇到《风雨》的读者，它在我眼里是不成熟的象征，也是多年前青涩的我自己。
　　小路醒得差不多，我给王岩去了个电话，听完了他略带点意思的道歉，要他改天请我吃饭。
　　吃饭的时候我是没想到他给我带了个女演员过来。
　　我问他嫂子知道这事不，王岩脸色顿时灰了。
　　得，这是忘了。
　　我就像是抓住了王岩的小尾巴，好一段时间折腾他。
　　女演员挺不错的，虽然我并不同意王岩想让她做女一号的选择。
　　女一号的戏份其实并不多，性格又泼辣，我实在想象不出这样温温柔柔性格怎么演。
　　或许我该相信王岩的选择吧，不过，我也管不着那么多。
　　-
　　沈如青进医院了，多年来积劳成疾，总算是把自己作进医院了。
　　院方给下了病危通知书，人已经在icu躺了，完全不见苏醒的样子。
　　沈如青的身体一直都不太好，他们说搞艺术的人多少都得带点病，这话说的，我这不搞艺术的也没健康到哪里去。
　　魏菁明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沈如青要是还醒着，肯定要骂他一顿。
　　年纪还小的时候，沈如青总跟在我跟菁明身后，当时的小男生大概都有点招人烦，总觉得和小姑娘玩会被人说，魏菁明尤甚，我压根记不清自己在两个人之间做了多少次和事佬，和得一手好稀泥。
　　果然，我，闻仲榆，小小年纪就有当妇女之友的潜质。
　　在一次魏菁明拽下了如青一小撮头发之后，两个人之间的矛盾再也不是我能弥合的，一个觉得对方磨磨唧唧的毛病忒多，一个觉得对方小肚鸡肠肆意报复，两个人的关系滑向了深渊。
　　兴许是如青哭得太厉害，魏菁明到底心里过意不去，犹犹豫豫一中午，拖着我去沈家找如青道歉。
　　沈阿姨很温柔，热情地叫魏菁明红了脸，恨不得为自己惹哭如青的行为扇自己两巴掌。
　　从那之后，由我带着沈如青变成魏菁明带着沈如青。
　　现在想想，大概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发觉我貌似小小地变成了一个局外人。
　　我终于放弃要给魏菁明打电话的念头，兴许在多年之后，魏菁明会为今天后悔吧。
　　如青是个怎样的人呢，我看着呼吸机下苍白的面孔，沈家的掌上明珠。
　　在京师这个地方，沈家是一等一的世家大族，祖父在朝为过官，父亲又是出名的外交官，沈家风雨飘摇多少度，仍然屹立。
　　沈如青其人，有自由有想法，我不觉得这世界上还能有什么东西值得沈如青停留，你说这样就连上天都会眷顾几分得人，怎么就到了这步田地。
　　最年幼无知的时候最喜欢谈论幻想之后的未来，在我还是一个幻想家的时候，沈如青早早便是实干家。
　　沈如青喜欢摄影，我与魏菁明是她的忠实粉丝，想想现在嘴甜的本事都是那会儿练出来的。
　　我在书桌之上收到如青寄回来的旅行照的时候，总会想知道怎么就会有这样明媚的小姑娘。
　　往回寄照片已经算平常事了，平常到我理所应当地觉得魏菁明也会收到。
　　直到魏菁明这个后来者在我家拿着照片泫然若泣。
　　当天晚上的电话里满满都是魏菁明这小子的委屈，如青的声音越来越疲惫，最后答应再给他寄一份。
　　八九岁的小孩子，别人有的也总想着自己得有，所以电话过后的第二天，魏菁明已经去见如青了，所以我在家里收到了两个人寄回来的照片。
　　原来在车马并不发达的过去，魏菁明是会这样跑过去找如青的，所以不接电话的你到底会有多后悔。
　　如青还是离开了这个世界，就连一眼也没有睁开过。
　　热爱这个世界吗？这是我给沈如青发的最后一条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消息。
　　如青的后事有沈家人操办，我回了家，翻找出一本游记。
　　这是上一次沈如青因为身体原因进医院后，我按照她的意愿编写的。
　　里面包含了所有沈如青寄回来的照片，以及如青病闲时候的涂涂画画。
　　我从第一页开始翻起，像是看完了沈如青的一辈子。
　　小路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说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外面的风景。
　　如青醉倒在外面的世界，天涯浪子一样，山川都是她的旧情人。
　　或许我会像一位故友一样，一点一点去拜访如青遗留下的岁月。
　　沈家准备过段时间将沈如青的部分画作进行拍卖，拍卖所得全部会用于公益。
　　正当我想魏菁明会不会出现在拍卖会上的时候，魏菁明回拨了电话。
　　我很恶劣地想要知道魏菁明得知沈如青去世后的心情，报复心理在疯狂作祟。
　　但是魏菁明把电话挂掉了，沉默或许是他对唯一的回答。
　　办葬礼的时候，我依旧没看见魏菁明的身影，我大概永远都不会释然这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