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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兰陵王我不怕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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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接见完各路将领,忙完一整天的军务后,看了一眼在他身边笔挺地站了几乎一整天的长孙妘。他示意旁边的宦官搬个凳子给长孙妘坐下。长孙妘行了一个军礼,说道:“职责所在,末将不敢。”
这么冷的外甥女让她舅舅有一点心疼了。“妘儿呀,你何必和我置气呢?现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才是血缘最近的一家人呀。”他没有用皇帝的专用称呼而是自称“我”,他是真的不想和长孙妘太生分。
“谢陛下!”长孙妘拱手再行一军礼,然后坐下。
“你外公在世的时候最是疼你,你刚周岁就把你接到宫里。你小时候病了,你外婆独孤先皇后 60 岁了还亲自为你绣荷包,去大报恩寺为你求平安符。她临终的时候还拉着朕的手,让朕将来照顾好你。”说着说着,一向冷酷残暴的皇帝眼睛竟然湿润了。
他没有看长孙妘,又开始喃喃自语起来:“妘儿,你做了这么多事,你舅舅我处罚过你吗?打过你,骂过你吗?那天你不辞而别去草原打仗,你不知道我多为你担心,多心疼你。妘儿,你虽然姓长孙,可是舅舅我早就把你看做自己的亲女儿了。”
他的话让长孙妘眼眶也开始红润了,可她突然想起了大伯,想起了在漠南草原上那些被白白牺牲的长孙家的将士们,想起了从关中大兴城到塞外这一路上的白骨遗骸。
“陛下!”长孙妘红着眼睛望着皇帝,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又咽了回去。
皇帝接着喃喃自语道:“这一战打完,朕就封你为凉州公主,许你开府,位比亲王。你要嫁给谁,就嫁谁,朕亲自给你主婚。我外甥嫁不出去?笑话!谁再乱说,朕拔了他的舌头!”皇帝一脸爱惜地看着长孙妘。
“谢陛下!”长孙妘赶忙起身,跪在皇帝跟前。
“妘儿不想嫁人,为陛下平定天下以前不想嫁。先汉霍去病将军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妘儿虽一介女流,但愿为家为国征战沙场。”说这话的时候,长孙妘突然脑海里出现了李安民那张让人讨厌但是又让人忘不掉的脸。
“哈,哈,哈。”皇帝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一声苦笑,又有点无可奈何。“你下去吧。朕乏了,休息下。”
长孙妘拱手退下。刚走出大殿,就听到皇帝在背后说道:“妘儿,你今生一定要幸福呀!”可就是这一句话让长孙妘泪流满面,她对着皇帝的御座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然后转身离开。
长孙妘在回自己营帐的路上,听到一声轻唤:“妘儿。”
想也不想,长孙妘转身,拱手行了一个军礼,“见过宇文将军!”随后转身回头,继续朝自己的营帐走去。
不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呢?心中再无波澜,无恨无怨,甚至偶然回忆起那些往事的时候,心静如水。
她,金城郡主,哪有那么多时间去牵肠挂肚、爱恨缠绵?男人只会影响她拔剑的速度,在这乱世里,减少她获取胜利的可能。
长孙妘回到自己的营帐,在皇帝身边站了一整天,全身早已大汗淋漓。营帐内的侍女马上围了上来,为她宽衣沐浴。帐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倾国倾城的金城郡主泡在温热的水中,闭上眼睛,静静地聆听沙沙的雨声。
她本是爱好美丽的女孩,拥有整整一座庄子,数千人为她制作各种用品,胭脂、水粉、沐浴露、衣服首饰,她的用度与公主贵妃相比也丝毫不差。她一顿饭可以花费近百缗钱。可她也可以很简单,野菜配上粗糙的肉干,再加上点糙米粥也能应付一整天。行军路上,她可以两天不眠不休地赶路。
一朵富贵花,绽放在悬崖峭壁之上。风霜雨雪,时刻相侵,仿佛要将她拉下万丈深渊。然而,正是这样十多年的锤炼,成就了她。她为自己铸就了一个百战金身,可在战场搏杀,可于庙堂斗智,可在舞台飞扬,亦可柔情似水。
妘郡主出沐后,换上女装,在营帐内听着雨声,那淅淅沥沥之声仿佛是大自然的乐章。她没有喝酒,但似乎有些沉醉了,侍女焚起紫檀香,袅袅青烟与那淡雅的香气交织,如梦如幻。摆上七弦瑶琴,妘郡主玉指轻拨,悠扬的琴声便如水般流淌开来。那琴声时而如潺潺溪流,清澈灵动,带着自然的纯净;时而似微风拂过树林,沙沙作响,充满了生命的韵律。音符在空气中跳跃。
伴着她的琴声,淅淅沥沥的雨声她清唱起来。
空山鸟语兮,
人与白云栖,
潺潺清泉濯我心,
潭深鱼儿戏。
风吹山林兮,
月照花影移。
红尘如梦聚又离,
我心无悲亦无喜。
望一片幽冥兮,
我与月相惜。
抚一曲遥相寄,
述尽平生意。
我心如烟云,
当空舞长袖。
马踏行千里,
魂梦何所依。
红颜我自许。
南柯一梦终醒,
唯有月与我相倚。
她唱着唱着,竟被自己的歌声陶醉了。多好的小郡主呀,歌声如此甜美,人又这般漂亮,端庄贤淑。然而,除了皇帝、亲王,以及李安民和无忌,其他人都怕她,就连她的亲弟弟也怕她。
这么好的女孩子,怎么会没人夸呢?她长得极为好看,既端庄又大气。没人的时候,她只能自己夸自己。
她那凛冽冷峻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又带着些许幽怨自怜。这么好的女孩子,居然被说成嫁不出去。她丝毫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毕竟这乱世兵荒马乱,世道本就如此。
“安民哥哥!”她学着阿史那燕的语气甜甜地喊了一声,可突然又觉得有些恶心,赶紧喝了口茶汤压压惊。同样是女孩子,阿史那燕被人呵护在手心,太子、李安民以及许多大兴和洛阳的王公贵胄都对她趋之若鹜。而轮到自己,大家却避之不及,稍微有点门第的人家都对她避之如蛇蝎。皇帝都觉得她嫁不掉了,开始可怜她起来。
外面是战马嘶鸣,几十万将士枕戈待旦,准备扑向高丽一雪前耻,更外面的中原大地是各路反贼和官兵在玩猫鼠游戏,你争我夺,好不热闹。在长孙妘的营帐里,自以为天下无双的金城郡主正守着营地的炭火,哀怨既自恋又自怜着,她毕竟也是年轻的女孩呀。
她昏昏沉沉地睡去,好几个侍女将她扶到床上。一大早,又被御前千牛卫的军士叫起来去扮演木头人了。
战事进展得十分顺利,皇帝收到战报,打了几次的辽东城终于再次被攻克。用不了多久,大军就会发兵高丽半岛,一雪前耻。皇帝对高丽一直愤愤不平,若不是高丽这档子事,局势也不至于变成如今这般。
心情大好的皇帝放松了紧绷的神经,开始故意逗她。“当初你和李秀宁、裴敏号称长安三害,走马斗鸡,欺行霸市,各种纨绔之事都做尽了。和你说亲的最早,怎么她们都嫁了,你这没出息的现在还单着。”皇帝打趣道。
“舅舅,大军已经开进辽东了,您看什么时候我们移驾,平了高丽王城,然后回军中原剿灭各路反贼。”长孙妘岔开话题。
“哎呀,朕那可怜的妹妹呀!生个女儿没出息呀!嫁不掉呀!”皇帝哀叹道。
“对了,宇文成都、王抚、李安民、崔灵之,你觉得谁合适呀?要不朕指婚算了,看着你那样子,真让人着急,你都黄了三回了。不能再拖了。”皇帝一改往日的威严,对外甥女打趣道。长孙妘像个木头人一样,挺直身板站在御座边上,不再作声。
皇帝如同一个老舅舅般絮絮叨叨起来:“等打完这一战,再也不能让你舞刀弄枪了。你这样子谁敢要呀?你要是一辈子不嫁人,你外婆在地下都会怪朕,说朕没把你照顾好。”
长孙妘在心里暗暗腹诽:“外公就能原谅你了?好好的开皇盛世被你弄成这副鬼样子,你对得起谁呀,舅舅!”话虽不敢说出口,但在心里想想他又听不到。
“舅舅,我想嫁李安民,你又不会同意,说了也白说。现在这局势,谈婚论嫁真的不合适。等过几年天下太平了,稳了,再说吧。”长孙妘无奈地说道。
皇帝皱了皱眉头,回应道:“李二郎是个有能力的孩子,这孩子太皮了,还需要敲打下。对了,你以前不是最恨他吗?怎么现在喜欢得死去活来的?”
听到皇帝的语气,长孙妘心里一紧,她意识到打完高丽后皇帝估计也要对李安民动手了。但她随即又想开了,如今造反的人那么多,多李安民一个也不算多,而且皇帝估计也不敢下死手,难不成还敢逼反李安民不成?
“以前我们杀来杀去,杀了两三年杀出感情了,再加上他救过我命,就喜欢上了呗。你不让我嫁就不嫁吧,等遇到合适的再说啦,舅舅。”
“哈哈哈,不提这些了。辽东马上要平了,你这两个月随驾也辛苦了,想要什么,朕赏你。”皇帝扬了扬眉毛。
长孙妘想了好久,想到皇帝舅舅对自己的一番情谊,当即跪下说道:“辽东之后,臣请陛下停发徭役,开义仓,赈济百姓,与民休息。”
长孙妘本以为皇帝会龙颜大怒,然而并没有。皇帝认真地打量着长孙妘好久,叹息了一声:“哎!”
“现在也只有你敢说了,妘儿,你是不是也对舅舅失望了?朕好大喜功,朕滥用民力,朕刚愎自用,残忍嗜杀,以至于江山社稷衰微。”皇帝眼里并没有以往的凌冽和冷酷,而是一点柔情加上一丝悔恨。
“臣,不敢!”长孙妘跪着,把头压得很低。气氛瞬间变得冰冷起来。
“罢了,舅舅依你。平了高丽后,朕修养生息,再不动兵了,停建宫殿。朕开仓放粮,赈济天下。你起来吧。”皇帝柔声说道。
长孙妘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不再说话,如同一尊雕像般站到了皇帝身侧。
皇帝看了她一眼,随后转过头去,开始处理起一堆文案军务,不再理会她。长孙妘笔挺地站了一上午,纹丝不动。皇帝叫来宦官,吩咐其他近卫给长孙妘换班。这个外甥女适当敲打下便好,她毕竟也是金枝玉叶,每天如此看着让人心疼难受。长孙妘对着皇帝跪拜叩首,然后准备转身离开。
“宇文成都想找你,被朕打发了。还有等一两年天下平静些了,我会把你赐婚给李安民,你回去以后就是公主了,他作驸马,不可以再领兵了,这是朕的决定。”
皇帝的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长孙妘的内心掀起层层波澜。她的心中百感交集,要是舅舅是一个好皇帝,让天下太平,那该多好呀。可惜,他不是一个好皇帝,但他却是一个好舅舅。
骁果军浩浩荡荡地开出卢龙要塞,十万甲胄齐整的军士跨过长城。那高丽确实顽强,层层抵抗。中原地区因这场战争已反贼四起,民怨沸腾。更何况高丽这样的小国,国内更是民不聊生,仅靠着一口虚气硬撑着。长孙妘随着大军沿着辽西海道进入辽阳城下。在亲卫的簇拥下,长孙妘第一次看见辽阳城。这是一座不大的小城,然而,却在这里先后倒下了数十万中原儿郎。整个辽阳城方圆百里都弥漫着尸臭和血腥的味道。长孙妘刚入城,就听到城里的军士们发出惊天呼喊:“高丽人投降了!高丽人投降了!”所有将士都兴奋至极。
平心而论是高丽王给了一个台阶给皇帝,再打下去中原能不能保住都难说了,但是不妨碍全军上下的好心情,除去警戒部队,骁果军轮流开酒禁,允许将士开怀畅饮。
城外篝火冉冉升起,一营营将士载歌载舞,千牛卫近卫皇帝不能饮酒和歌舞,
长孙妘带着兵士在中军大帐周边巡查,外面营地响起隆隆的鼓声,正是兰陵王入阵曲。营地外鼓声隆隆,奏响《兰陵王入阵曲》。那旋律高亢雄壮,如奔腾的洪流,充满着豪迈与激昂。鼓点仿佛敲击在人心上,让人热血沸腾。长孙妘远远望着那个营地,沉浸在这雄浑的乐曲中,感受着胜利带来的喜悦与豪情。
长孙妘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着那激昂的《兰陵王入阵曲》,思绪飘远。她想起大伯对兰陵王高长恭的崇敬之情,尽管时隔多年且互为敌手,可大伯眼中的那份敬意从未减退。那败于兰陵王之手的经历,并未让大伯心存怨恨,相反,每次提及兰陵王,大伯总是眼含热泪,听到别人说兰陵王坏话时更是激动不已。这曲声仿佛跨越时空,诉说着那段传奇的过往。
当年的兰陵王,该是何等的奇男子啊!时光流转,多年过去,即便曾经的敌人也在奏响他的乐谱。相传他面容秀美,为了震慑敌军,不得不戴上可怕的面具。而当他摘下面具的瞬间,战场上的敌我双方皆被他的容颜所惊艳,竟忘却了战斗,只剩下惊叹。长孙妘心中满是遗憾与憧憬,恨不能与他生于同一时代,哪怕只是看一眼那绝世容颜也好。
“哈哈,实在可惜不能饮酒。哈哈,更为可惜的是你高长恭未能遇见我长孙妘!当年河桥之战,若有我长孙妘的铁勒铁骑,在战场上我亦会戴上铁面具,我长孙妘未必会败于你高长恭!哈哈,未能与我生于同一时代,又何尝不是你的遗憾呢!”金城郡主长孙妘突然胸中涌起一股豪迈之情,这绝非小女子的儿女情愫,而是一种棋逢对手的畅快之意。那豪迈的话语似穿越了时空,与当年的兰陵王隔空对话。她的眼神熠熠生辉,仿佛已然置身于那激烈的战场之上,与兰陵王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对决。
虽未能遇见兰陵王,但这个时代的上将军李安民全然不逊色于当年的兰陵王。长孙妘在朝廷与江湖的搏杀中与他杀得有来有回,互有胜负。以后这个时代也会留下他们的乐章,留下他们的传说。此刻的长孙妘只是一名身着甲胄的将军,再无那娇滴滴的美艳动人的女儿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