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为容》一年春

3、第三章

　　早春时节，乍暖还寒，北海的冰虽融化了，但寒风犹存，好在正午的太阳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驱散了冬日的寒气。宫女们也纷纷换上春装，一时间后宫花红柳绿，满是玉貌花容的娇媚女子。

　　新皇登基已经两年多了，帝位稳固，如今正是要广置嫔妃，已求早日拥有子嗣的时候。后宫女子，哪个不是摩拳擦掌，蠢蠢欲动，想方设法引起皇帝的注意。就连太子所在的慈庆宫，宫女们也开始流行穿海天霞色的裙子，这种颜色似白而微红，雅中微艳，连皇帝都夸赞不已。

　　万贞儿却依旧穿着大红缎子袄儿，蓝地马面裙，在一群艳丽的宫女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私下里有人问她为什么不换新裙子，万贞儿笑笑说，“我比不了你们，都是昨日黄花了，何必凑这个热闹，还惹人笑。”宫女们见她这样说，也便不再问了。

　　此时的万贞儿，也实在是没有心情想别的事情。虽然在朝廷的压迫下，皇上从瓦刺迎回了太上皇，但上皇一回宫，便被关进了南宫，门外派重兵把守，分明就是幽禁。而皇帝也把自己的生母立为皇太后，原来的孙太后只能坐拥虚位，早就没了实权。好在皇后汪氏，谦恭念旧，对孙太后诸多维护，太后的日子才稍微好过些。

　　太上皇，皇太后尚且如此，如今看起来一片祥和的慈庆宫将来会怎么样，真是很难说……她望了眼那些青春亮丽的宫女们，心里感叹道：“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

　　二月十五正是北地的花朝节，万贞儿早早就领着宫女们剪好了五色彩纸，到了十五那天，一群人聚在慈庆宫后花园，院子里种了一排杏树，此时正是盛开时节，树木苍劲，繁花丽色，艳态娇姿，看上去真像是红云朵朵。树下人头攒动，有人挂彩纸，有人挂花神灯，还有人在扑蝴蝶，一派欢喜热闹。

　　朱见深跟在万贞儿身边，好奇的看着宫女们忙忙碌碌。万贞儿笑着问道：“长哥要不要也挂一个？”朱见深连忙点点头，但他个子实在是矮小，就连最低的树枝都挂不上去。万贞儿见了，一把抱起他，指着最高的树枝笑道：“长哥帮我挂最高的那枝吧，正好还没人挂呢。”

　　朱见深乖巧的伸着自己藕节般的小短臂，把彩纸挂了上去。下面一群人凑趣叫好，朱见深有些害羞的把头埋进万贞儿怀里，万贞儿摸摸他光秃秃的小脑袋，感慨道：“长哥又重了不少，再过两年，奴婢只怕就抱不动了。”说罢便把他放了下来。

　　说话间，却见一个小公公，有些鬼鬼祟祟站在门外探头探脑，万贞儿眼角一瞥，便看出那是在仁寿宫见过的内侍。她把朱见深交给别的宫女，趁人不注意时退出了园子。那小公公一见她出来，连忙把她拉到避静处，小声道：“侍长，不好了，如今宫里好几位宫人有了身孕，皇上对上皇越发冷遇，如今连太后都不许去南宫了，太后让我过来给你说一声，千万要小心。”

　　万贞儿的心猛地一紧，虽然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但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她扭头看了眼兴高采烈的朱见深，这孩子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已经危如累卵。这两年多的相处，万贞儿早就把朱见深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对他无限爱怜，她深吸了口气，斩钉截铁道：“你帮我禀告太后，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绝不允许有人伤害长哥。”

　　自打那天以后，所有朱见深要吃的食物，要穿的衣服，都要经过万贞儿的手才能递上去，每晚万贞儿都睡在朱见深床边二尺远近，内殿值夜的人根本没毡垫子，只能靠在在墙上，坐在地上。见她每天都如此辛苦，很多宫女都劝她找几个人轮班，可她实在是不放心，每晚不仅伺候太子内殿的事情，还要巡查外头，生怕有人偷懒以致放进什么不该放的人进来。

　　景泰三年，景皇帝终于如愿以偿的有了自己的儿子——朱见济。这年夏五月的一天，云层压的极低，天空晦暗不明，慈庆宫像闷在蒸笼里一样，连一丝风都没有。

　　万贞儿看了眼外面阴沉沉的天色，叹气道：“只怕是要下暴雨呢。”话音刚落，却见一小公公面色惨白的跑了进来，神情慌张的说道：“侍长，不好了，外面一群锦衣卫把东宫给围了。”

　　话音刚落，只听见天上一声响雷轰然而至，满殿的人都惊住了，万贞儿刷得一下站起身来，厉声问道：“谁带队的？”

　　“是锦衣卫指挥使卢忠和司礼监兴安。”

　　话音一落，万贞儿只觉得脑子一阵嗡鸣，脚下一个没站稳，差点就跌掉。“侍长！”周围的几个几个宫女连忙围了上去，万贞儿却挥挥手，表示自己没事，“去，把长哥叫起来，既然是司礼监来人了，只怕是要有圣旨呢。”

　　此时天上已经开始稀稀落落的下起小雨，殿宇中晦暗不明，几个宫女一边掌灯，一边侍奉朱见深更衣。见万贞儿一脸庄重之色，朱见深有些不安的问道：“侍长，可是出什么事情了？”

　　“没什么，是司礼监来人了，让长哥接旨呢。”万贞儿扯了扯嘴角，努力做出一副笑脸，可一想到卢忠和兴安，这二人都是支持皇帝废除太子的，如今连袂而来，只怕是……

　　等到万贞儿牵着太子的手走出殿外，只见一群穿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把整个广场围得水泄不通。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打在青砖地上发出噼哩啪啦的声响，但是那些锦衣卫却站在雨中一动不动，就如石像一般。

　　领头的太监兴安，见朱见深出来了，抬脚走上丹陛，拿出圣旨，扯着公鸭嗓子念道：“奉旨，废皇太子见深为沂王，即可起搬出慈庆宫。”

　　此话一出，整个慈庆宫一片寂静，只听得见天上的响雷声。兴安满意的看了看跪在下面呆若木鸡的一群人，笑着扶起朱见深，尖着嗓子说道：“沂王殿下，您可都听清楚了？从今个起您就不是太子了，按照皇上的旨意，您今天就得搬出去，这不，我连伺候您的人都带来了，即这么着，咱们这就走吧？”

　　“慢着！”

　　兴安见有人插嘴，不满的寻着声音看了过去，见一女子身穿团领窄袖紫衫，头戴乌纱帽饰，正是自己原来从仁寿宫见过的万贞儿。他见万贞儿缓缓站起身来，婷婷娥娥向他行了个礼，恭敬的说道：“兴公公，好久不见了。”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万娘子，难怪这几年没在仁寿宫见过你，原来是改到慈庆宫当差了。”又见她身穿女官服饰，因而笑道：”原来是升官了阿，怎么，你有什么事吗？”

　　“这是皇上和太后看得起我，把我分到慈庆宫侍奉太子。”万贞儿不卑不亢的说道：“既然陛下有旨意，让长哥即刻离宫，我们不敢违旨，只是请公公宽限一杯茶的功夫，好让我们给长哥收拾下行李，不知可否？”

　　“这……”兴安有些犹豫，他现在只觉得朱见深是个烫手山芋，只想尽快把他赶出慈庆宫好回去复旨，但万贞儿毕竟从小就侍奉太后，在女官中有一定威信，求得又是一件小事，现在局势昏暗不明，谁知道明天那片云彩下雨，他也不想把太上皇这边都得罪透了。

　　他这里一犹豫，锦衣卫中却有人不满的喊道：“有什么可收拾得，赶快办完回去交差。”此话一出，众人纷纷附和。

　　万贞儿缓缓走下丹陛，笑容可掬的问道：“刚刚那句话是谁说的？”瓢泼大雨中，她的身影更显得单薄。

　　那锦衣卫扑哧一笑，根本不把她一个弱女子放在眼里，昂着头高傲道：“是我说的，又怎么──？”

　　那个“样”字还未说出口，就听见啪的一声，万贞儿扬手给了他清脆的一巴掌，厉声怒骂道：“你算什么东西，太子就算是被废，也是沂王，太上皇的长子，当今天子的亲侄子！你一个小小的锦衣卫，也敢在他面前无理，我赏你一巴掌，让你知道什么叫做规矩！”

　　突然间，天上一道闪电急速掠过，把广场照得通明如白昼，随后又是一个响雷轰鸣而下。站在雨里的锦衣卫全都被她这一巴掌震住了，谁能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然有如此胆量，敢在一群带刀的男人中间动手。

　　“你──”那被打得锦衣卫恼羞成怒，手按在刀柄上，立刻就要拔刀。

　　“我怎么了？”万贞儿冷冷一哼，“我可是皇太后与皇后亲自封的女官，官居六品，按国朝祖宗家法，内朝品级等同于外朝，这个身份打不打得了你？”说罢，她看了眼领队的锦衣卫指挥使卢忠，故意询问道：“卢大人，我说的可有错？”

　　卢忠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他来之前可没听说慈庆宫有这么一个难缠的女官。来之前皇帝只说让自己的侄子尽快搬出去。他私下揣测，皇上也不想节外生枝，多惹事端，引得御史废话，因此他笑呵呵的圆场道：“都是误会，误会。既然侍长想宽限些时候，那我们就再等等，只是侍长莫要叫我们为难便好。”顺便瞪了一眼那个锦衣卫，呵斥道：“谁叫你多嘴的，还不下去！”

　　“既如此，我现在这里谢过二位了。”万贞儿又行了个礼，领着一群宫女快步走进殿内，在此之前，她早就防着有这一天，因此东西都是现成的，只是命人取了出来。她拿出一件油衣，披在朱见深身上，牵着他的小手走出了殿外，一群锦衣卫见他们出来，连忙簇拥上去，引着他俩走向马车。

　　一阵冷风吹来，朱见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万贞儿干脆一把把他抱在怀里，替他紧了紧身上的衣服。

　　“侍长，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朱见深见身边的人个个凶神恶煞，佩着刀枪，面上不怀好意。他心里畏惧，只能紧紧抓住万贞儿的衣袖。他虽小，心里却明白，只有万侍长这里是绝对安全的。

　　“奴婢也不知道。”

　　“那侍长会陪着我吗？”

　　万贞儿笑了，她爱怜的摸了摸朱见深的小脑袋，坚定的说道：“会的，奴婢会一直陪在殿下身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