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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媒介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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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墨临失踪的第三日。
丫鬟端着水盆进屋给齐长鹤洗漱时,被他眼下深重的颜色吓了一跳,慌张道:
“少爷,您这是怎么了?”
齐长鹤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当初订婚的时候,听说柏墨临生病,以为那是逃婚的手段,于是不止一次地向自己的父亲提议,说要退掉这门婚事。
可真到了父亲问他,打算登门致歉的时候,他却又迟疑了。
齐长鹤不明白自己在迟疑什么。
他明明就不喜欢柏墨临。
不喜欢她的特立独行,不喜欢她格格不入,不喜欢她自作聪明,更加不喜欢她的自恃清高。
年少的同窗友谊宛若镜中柳,破碎在柏墨临醉酒后向他坦诚身份的那个午后。无数个回想起彼人的深夜,齐长鹤都会细数自己对柏墨临的厌恶,像捡起镜子的碎片,攥在手中,揣进怀里,看着碎片割破手掌,流出鲜红的记忆。
柏墨临消失了,这桩婚姻也就无疾而终,他那么讨厌她,这不是正合意了吗?
何况,她在信里都那样说了,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恍然间,齐长鹤慢慢走到了街上。
周围的喧嚣化成无声背景,直到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上,如潮的声音才在耳畔渐渐复苏:
“齐公子?”
齐长鹤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的脸。
但这张脸上,那副琉璃镜却一点也不陌生。
“你是……”话还没来得及出口,房璃就笑了一下,强行打断,“这是怎么了,看上去失魂落魄的。”
失魂落魄?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
有吗?
齐长鹤毕竟是有身份的人,也不好站在大街上和人家直接唠嗑,就近择了一家茶肆。落座之后,房璃单刀直入:
“公子有没有柏二小姐的消息?”
闻言,齐长鹤一愣,莞尔道,“柏府出动了那么多人都没找到,我怎么会有呢?”
“不过,”他单手吊着瓷杯,狐狸眼凝眸,“就她确实给我留下了一些东西。”
“所以齐公子也觉得,柏二小姐是逃婚。”
齐长鹤看着她,勾笑:“难道还有别的可能?”
那就是没有了。
一口气从房璃的胸腔缓缓舒出。
僵直的脊背松弛下来,她端起桌上茗香的茶,抿了一口。
自从知道柏墨临是逃婚而不是走失,坊间的口吻发生了一些改变,有叹息柏齐两家门当户对,也有抨击柏墨临所行违逆孝道女经,最多的,还是在猜测逃婚背后的原因。
——她爱上了谁,甘愿为此抛弃一切?
“姑娘为何……”几句闲聊过后,齐长鹤看着房璃变化的容貌,几度欲言又止,“要做这副模样?”
房璃摆手,“行走江湖,行走江湖。”
直接糊弄过去了。
齐长鹤默然,一口饮尽杯中茶水,粗糙的渣滓含在舌根,泛出苦涩,“有件事情,我想一定要与姑娘说。”
“是柏如鱼的事吧。”
他微微愕然,房璃仿佛早预料到他这种反应,笑了笑,“那老头是我的的人。”
“……”
齐长鹤嘴角溢出一丝苦涩。
人都走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话题结束,没什么可聊的了,两人走到茶肆门口。却见门口处堂倌满脸焦灼,嘴里大声说着什么。
“这疯子怎么赖门口了?赶走!”
“来两个人拖……赶紧的呀!”
“别管,他们在赶疯子,”顺着她的目光,齐长鹤留了一眼,“据说耳朵聋了,整日痴痴癫癫的,还骚扰过人家姑娘。”
耳朵聋了。
整句话半截还留在嘴里说,齐长鹤就看见房璃缓缓站了起来,眸中似有某种凝固的情绪,疾步走了过去。
齐长鹤:“……”
堂倌正在指挥两个壮汉将人拖走,聋子浑身脏衣烂布,手脚任人拉扯,涎水拉长,口齿不清地喊着:“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房璃在旁边看着,眉毛越拧越深。
路过几个围观者,堂倌满头冒汗,直叫把聋子拖得越远越好。
在场所有人中,只有房璃能看到,聋子的眉心处,有一抹极其显眼的黑气。
她的眼神一暗。
这是一个被魔气污染了的人。
而且,这个人有点眼熟。
心念电转间,恍若一口巨钟敲响,刹那间房璃醒悟过来,在记忆中精准搜索到了和聋子的脸对上的身份——
古书塔前,经坛之上,她被陈师兄拖着第一次见识拂荒讲经,台上是仙风道骨的黑影,台下,陈师兄正低声向她介绍:
“这是谢玄子谢道长。”
——鞋楦子道长!
两个壮汉死死按住剧烈挣扎的聋子,好容易将他的手脚逮住,抓起来丢到了一条泥泞小巷中。他靠着墙,神志不清,唯有口中仍旧不停喃喃着“救我”。
壮汉唾骂着,房璃站在一旁,等到那两人离去之后疾步上前,停在小巷入口。
逆光将纤薄的身影拉长。
她望着阴影中不住低吟的聋子,确认这就是前些日子,她在经坛上见到的那位鞋楦子道长。
看他声如洪钟,没想到居然是个聋子。
等一下。
“救救我……”谢玄子双目无神,只是重复。房璃忽然握紧墙砖,像是想到了什么,眸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在求救,为什么?
莫非,他知道自己被魔气感染了吗?
已知。
房璃在普陈的眼底看到了字,基本上可以确定,经坛之所以能够控制住所有人,是通过缚灵咒。
进入古书塔秘境之前,破金铎被蓝玉中的乞丐亡魂撞动,敲醒了经坛底下的人群。那个时候,房璃猜测,缚灵咒传播的媒介,应该是靠台上的经师。
可是这仍然不算一个严谨的答案。直到这一刻,房璃看见聋了的谢道长,无数线索片段如同破碎的风尘在颅内席卷,重新拼凑。
她站在小巷入口。
望着潮湿阴暗的巷道,身后是繁华喧嚣的街道,炙热的光线烫在脊背。
街道上空,从入城以来就不曾断过的经乐如梵音般缓缓流淌,穿过大街小巷,浸泡着每一个人的耳朵。
欢声笑语,街衢巷陌。
哪一张张面孔仿佛静止在房璃的镜片上,瞳孔中,耳畔边,只剩下那个近在咫尺,又石破天惊的答案。
*
拂荒城的升降台再次轰动时,小郭执伞回头,片刻后,视野中出现一抹熟悉的青色倩影。
“普璃姑娘?”
他仔细地看着她的脸色,笑道:“你怎么会来这?”
“徐名晟在哪?”她简捷了当,只是步速明显放缓了。
说完这一句,她停下脚步,站在离小郭不远不近的地方,再没有往前。
“大人外出,还没有回。”
“哦。”
她转头就走,“那我先走了。”
“等一下。”小郭颠着步子跑上去,伞柄上下方,狴犴宫的玉令随着他的动作一摇一晃。
无形中,玉令散发着索命一样的灵力。
房璃的身形一瞬间绷紧,灵魂撕裂的痛苦再次海啸般灌来,她掐住食指,勉强笑道,“小郭大人,还有什么事?”
小郭孑然而立,看了她一会儿,温吞问:“你是不是去过沙盘那里了?”
好直接。
可现在的房璃并不是回答这个问题的最佳状态。
所以,她选择撇开话题。
“从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在想。”
乞丐看着倒在地上忽明忽灭的元神,听着房璃稳健的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的声音,扯了下嘴角。
“……在这个地方,到底有什么打伞的必要?”房璃看向小郭手中的纸伞,那实在是太轻飘飘的一个装饰品,伞骨洁白,泛着金属般的凉意,脆弱的纸面上以墨黑浸透了九头姑获鸟的形状,人面昳丽,翎羽如刀锋。
小郭仰头看了看,“为了装x。”
“……”
房璃一下没听懂:“装什么?”
“……我开玩笑的,姑娘。”小郭叹了口气,转了转手上的伞,将姑获鸟的九张人面转过去,“你猜的没错,我就是拂荒城城主。”
房璃:“……”
不,她可没这样猜。
她只是怀疑小郭,还在揣测他与城主之间的关系时,这人就自动全盘托出了。
银蝉无聊地摆了一下翅膀,就像在看一场早就知道结局的戏。
乞丐则是拧眉看着蓝玉中痛苦挣扎的元神。
“之所以站在这里,原因想必姑娘也已经猜到了,我已经死了。”小郭继续道,“凶手就是现在正在城里面的那位。”
世皆有闻,姑获鸟衣毛为飞鸟,脱衣为女人,能收人魂魄。
当房璃第一次看见伞上姑获时,便大致想到了小郭的状态。毕竟哪有正常的活人在地下撑伞,伞上还画个鬼神姑获,要多不吉利有多不吉利。
只不过,小郭如此干脆利落的承认,倒在她的意料之外。
就像一个口袋,挑开那个束紧的绳结之后,所有信息爆炸式的倾泻,房璃顺着话头问:“是谁?”
小郭摇摇头,“不认识。”
“……”
“他们分了我的魂,夺了我的舍,我无处可去,飘荡在拂荒城外,遇到了徐大人。”
小郭沉浸在悲伤的回忆里,没有注意到房璃的喘息变得越来越沉,指尖在掌心掐出血来,才勉强保持着镇定,将双脚钉死在原地。
“所以,这是一次有预谋的暗杀,他们夺了你的舍,是为了控制拂荒城。”
小郭点头。
“这件事发生的太突然,被夺舍以后,我借着城外的乱葬岗栖息,过不久就听说城内修缮,心知有大事要发生。”
“我没有,虽说是城主,但如今一身修为都送给了他人,魂魄也将不久于人世。唯一能做的,就是夺回自己的身躯——姑娘怎么了,脸色看上去不大好。”
房璃白着一张脸,“你,再和我说说夺舍的细节。”
提到这个,原本苍白的脸色又添上几分阴霾,小郭徐徐摇头,“夺我舍的,乃两个非人之物。”
小郭印象十分深刻,他当上城主不出半年,城内外就突发了几起走尸案。
民间有盗墓贼,靠偷取陪葬品为生,却极少有像这样明目张胆把尸体挖出来扔走的,棺中财产也没有少一牛一毛。
最后还是一个路过的修士大能,察觉到尸体上有少量的魔气残余,于是案子从一个普通的盗取陡然转向邪魔作案。巡按监查了大半年,还没查出个线头,小郭的茶杯里就被贴身的侍卫下了迷药。
再次醒来时,他已经变作了一缕幽魂。
房璃听完都沉默了。
好歹一个城主,死的不明不白,说窝囊都算抬举。
“我道念不强,魂魄强制离体,既无法主动入轮回,也无法长存。就在我即将消散的时候,徐大人出现了,”小郭仰头,“这把姑获伞,就是他给我的。”
这块玉令,自然也是。
说完,没等到回应,小郭抬眼望去,只见对面那人面如金纸,仿佛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小郭吓了一跳,刚上前一步,就听少女厉喝:“站住!”
小郭被震住了脚步。
“……离我远点。”
她微微蜷缩,似乎光是站着都难以为继,小郭踌躇了一下,还是没有废话,后退了几步。
“再远点。”
不知道退了多少步,小郭终于意识到对方是要他走的意思。犹豫片刻后,他隔空喊道:“大人不在地下城,姑娘要找他,可以去同庆楼。”
“不过,我劝姑娘最好还是谨慎些,毕竟徐大人说过。”
房璃终于蹲了下来,缓缓躺在地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像是脱了水一样,双目放空承受着灵魂深处痛苦的余韵,耳边响着小郭最后一句话:
“待拂荒城的事情结束以后,他会亲手逮捕你。”
“五旗司。”房璃听见小郭这样喊。
旗司,那就是狴犴宫的官,排行老五,房璃在心里数了一下,应当是玄部称旗的主子。
只不过。
房璃把目光放到那张陌生的笑脸上,心头泛起颗粒分明的涟漪。
换人了呢。
“你不是说你在狴犴宫里生活过?”乞丐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人你认识吗?”
“不认识,”房璃老实回答,“走太久了,都换人了。”
乞丐觉得那语气像蔫掉的生菜,失了爽脆的水分,凉而半死。
看见房璃,陈敏的神情变得有点微妙,小郭忙解释道:“这是徐大人的客卿,普璃姑娘。”
房璃几乎能从五旗司那双绿豆眼里读出文字。
“客卿?”陈敏似乎是在咀嚼这个词,嘴角弧度勾的微妙,小郭转头向房璃,“这位是五旗司陈敏,徐大人的人傀,就是这位大人做的。”
狴犴宫四部八旗,每个部门吸纳天下英才,都有自己的职责,也有独特的功效与能力。玄部称旗以擅长炼器著称,先前镇守称旗的无不是天下人皆知的炼器大师,但是眼前这个陈敏,像是横空出世一般。
念头在脑中快速的过了一遍,房璃已经扬起笑眼,“原来是这样,你的人傀很好用,多谢。”
陈敏的笑稍稍凝固了。
好用,是什么意思?
“既是客卿,怎么穿着宗门道袍?”
陈敏指着房璃身上的衣物。
“原先的衣裳坏了,道长们心热,这才借我的。”房璃倒是答的很快,“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如果是别人,他还可以拿出点微词,但如果是徐名晟的客卿,陈敏就算有话说也得没话说了,看着房璃进门,背影干净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