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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拂荒城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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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的主角被徐名晟堂而皇之地带走,筵席很快也不欢而散。
弟子们在峡谷外各自散去,房璃暗暗盯着徐名晟,离开峡谷之后,找准时机疾步追上去,却被立刻拦了下来。
直到徐名晟坐上了契马马车,车前便传来:“大人,有个同光宗弟子在后面找您,声称有要紧的事禀报。”
传话的人没听见赶走的指示,抬头,看见徐名晟正拿着把水银镜,好整以暇。
“……”
长指轻轻掀开窗帘,后方的景象倒映在正前方的水镜上,徐名晟勾了勾唇,“让她上来。”
“是。”应完声,修士自己都愣住了。
“上,上来?”
绣花鞋的鞋尖踏入车厢时,车帘外的澄澈的光线同时散入,在那道影子的边缘浸出梦幻的光晕。
“徐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这一句话被旁边驱车的修士听了去,下意识打了个尿颤。下一秒车帘闭拢,所有动静被灵力结界严丝合缝地锁紧,什么也听不见了。
“何出此言?”
他看着她坐下,才道。
“公然绑走云一,又让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上车,你知道刚才有多少人在看我么?”
房璃换了一张脸,鼻梁比平时稍高,形状圆墩,下颌两侧也宽了一些,看上去就是十分老实的长相。可徐名晟知道,这老实皮囊底下的,并不是一个老实的人。
车厢内放着两盏糕点,点缀着金箔,玲珑精致,房璃的眼神从点心上方飘过,落到了徐名晟巍然不动的表情。
氛围静默片刻,她笑了。
毫无预兆的,房璃抬手往徐名晟耳垂一捏。
“……”
他的眼神稍稍倾斜,像一泓温水汩汩而出,揉到了那只静止的皓腕上。
“亲眼看见城主了,什么心情?”
“心情就是,果然有问题。”耳垂处传来指腹的温凉,她在徐名晟的注视下保持着那个捏耳垂的动作,若无其事对话,“那个自称城主的东西,身上有巨量的魔气。”
从入场开始,房璃就已经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
尽管隔着浓烈的香雾和晃眼的流苏,但那身冲天的邪魔气息,在她抬眼的那一刻,就大剌剌扎进了视野。
坐在台上的并非什么城主,而是一只不折不扣,拥有心智的魔祟。
他自以为所有人都看不见,故而嚣张至极,连一分一毫的魔气都没有收敛。房璃站在下面,台上在各方登场唱和搭戏时,假城主随着心情涨幅起落的魔物气息,也尽数被房璃纳入眼中。
徐名晟最后站出来扬言带走云一时,魔气膨胀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假城主甚至动听地笑了两声,但房璃清楚地看见它不可遏制的怒火,犹如一面遮天蔽日的黑色旗帜,在徐名晟的头顶露出可怖的獠牙。
仿佛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紧接着,一枚魔种从罗伞底下漫不经心地飘出,连藏都懒得藏,众目睽睽之下,黏到了徐名晟的耳垂上。
房璃上车再晚一秒,或是方才的动作再迟钝一瞬,这枚魔种就要钻进徐名晟的皮肤里,再无回转的余地。
耳垂传来刺痛,下一秒,房璃捏着一只漆黑的魔种,在徐名晟眼前晃了晃。
“救你一命喽。”
魔物分为两种,先天和后天。能够感染生灵的魔种来自先天,那些被感染的,比如乞丐,就是后天。
根据她观察到的言行,房璃可以确定,目前取代拂荒城主的家伙,是由凡人转变而来的后天魔物。
从古书塔一直到现在,喜阳都潜在青山门的队伍里,估计和房璃的目的一样,是为了接近那个假城主。
只是太冒进了。
她大概也看不见城主身上的邪魔之气,如果她能看见,就不会用这种鱼死网破的方式。
而且就算房璃不出手,金未然作为青山门暂时的领头人,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家宗门染上刺杀拂荒城主的污点。
徐名晟垂目看着房璃空无一物的指尖,片刻后,耳畔响起她清脆的冷笑:
“徐大人,你这样看重我,是因为你也看不见吧?”
看不见什么?
自然是被这座城影响,和普陈一样,失去了视魔的能力。
他不说话,在房璃看来就是默认。
徐名晟抬手,瘦骨棱棱的长指微微下耷,掌心盖在房璃捏着魔种的手指上方,灵力翻涌,开始消解那颗魔种。
车厢内一时寂静,唯余车轮轱辘的声音,在脚底阵阵作响。
“费尽心思抓走云一,是为了刺激那个假城主吧,”很突兀的,房璃开口,“眼下已经掌握了足够的线索,如果要解决,狴犴宫大可直接出手,将假的城主拿下,可你们没有。”
“不仅没有,还采取了劫人这种迂回的战术,为什么?”
灵力与魔气纠缠,极为微妙的动荡拉扯在徐名晟的掌心和房璃的指尖盘桓,他眼神不动,“嗯”了一声,重复道,“为什么?”
两人隔着一张桌案对坐,房璃的上身前倾,望着徐名晟黑沉沉的瞳眸,笑了笑。
“因为你们还没有找出拂荒城的真相。”
“柏二小姐入魔,整座府邸却无一人觉察;破金铎动,却没有一个人能看得见异常。”
她一语中的。
“你们都失去了一些能力。”
少女重新戴回了琉璃镜,那双形状犀利的眼眸在圆钝的镜片背后,像一把无光的刃,将眼前人无声剖开。
她勾唇,于是刀刃泛上了懒意。
“你们都想要找回这种能力。”
所以,尽管已经知道了假城主的问题,但是徐名晟依旧没办法直接动手,原因就在这里。
在解决假城主之前,他们得先解决所有人看不见魔气的问题。
这太诡异,实在闻所未闻。
在没有弄清楚对方的手段以前,一旦到了不得不将假城主抓起来拷问的地步,那时候,情况就会变得十分被动。
说完这句话,房璃眼皮半阖,目光落在徐名晟盖在自己指尖上方的手背,青色的血筋虬扎其上,像盖着一层苍白的糯米纸。
“好了。”
意思是魔种已经消灭了。
徐名晟收手的动作干脆利落。
房璃的手则顺势放下,落在了那两盏点心附近,却并没有去动糕点,而是摩挲着玉盏边缘镶嵌的鸡血石,葱白细腻的指尖和宝石的莹红形成鲜明对比。
“你居然收买了赦比尸。”摸了一整圈,她终于切入正题,“他就没有跟你透露什么?”
赦比尸的能力是搜魂。
和凡人不一样,和房璃也不一样,站在他的视角,能看见更多东西。
“离开金蟾镇以后,喜阳给赦比尸看了一样东西,是仓央国的传国玉玺。”
徐名晟道。
“玉玺上留有仓央国主强烈的执念,赦比尸就是凭借着那东西,一路找到了拂荒城;今日,他也亲眼确认了这件事实。”
“坐在台上的,的确是城主的肉身。”
房璃点头,拿起了一块糕点。
“可是那具身体里,却并非原本的魂魄。”
她咬了一口,继续点头。
赦比尸失了神力,加上没有见过真正的拂荒城主,所以他无法直接的分辨出谁是谁。只能够看懂的是,灵魂和躯壳并不相容。
一个外来的、入了魔的怨灵,挤占了拂荒城主的躯壳,李代桃僵。
下一秒,徐名晟就道:“那具身体里有两个魂魄。”
“……”
房璃咀嚼的速度缓了一瞬。
一瞬过后,她一口塞下糕点,点头。
怪不得,怪不得总觉得那个假城主前后言语不一致,原来根本就是两个人。
更重要的是,丹书铁券,是凡人朝代王国里的东西。
如果其中一个是仓央国主,那另外一个是谁?
“这几天我不回地下城了,有件事要在拂荒城里确认,”房璃轻轻捂着嘴,囫囵道,“至于怎么联络你……”
“啪”的一声,桌案放上了一沓灵符,徐名晟不带感情的声音温温响起:“及时通讯。”
“……”
房璃弯了弯眼睛。
她收下灵符,没再废话,起身离开。
身影顿在车帘前,忽然回头。
“今天是我救了你,”她的眼神再次从糕点飘到徐名晟的脸,“你要记着。”
斤斤计较。
“嗯,我记着。”
我会记着,然后亲手逮捕你。
房璃盯了他一会儿,掀起车帘,迈了出去。
*
“混账……混账!!”
卧房内,清脆的砸裂声夹杂着剧烈的咳嗽此起彼伏,房门大开,瓷器碎渣飞溅出来,在木然站立的“丫鬟”们的脸上划出深深的血痕。
“他徐名晟算什么东西!”城主半倒在榻,满面怒容,拂袖砸掉了牡丹手中的药碗,咣啷一声,“竟敢……竟……云一……”
他呼吸急促,唇齿颤抖,青僵的脸上毫无生色,肌肉扭曲似鬼。牡丹叠手立在一旁,不言不语。
忽然间,“城主”的脸上一僵,出现一丝诡异的微笑。
“好了,”他张唇,柔静的字句缓缓溢出,神情变幻,闪出一瞬间的割裂,“只是一个云一而已,没有她,不是还有那么多张牌吗?”
“那些经师全是狗屁!”表情骤然变冷,“开了这么多天的经坛,才种下几个缚灵咒印?没有云一大师,那么多人的咒印,种到猴年马月去!”
“谁说一定要种完?”
表情再次骤变,面部僵硬的肌肉难堪重负,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拂荒城人来人往,不可能照顾得到全部,你以为,我们这一年都在干什么?”
“路过的商贩,委托的修士,迁移的住户……那位大人的目的可不是拂荒城,而是将此地变成一个染缸,带着缚灵咒印的人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最好今天来,明天走。”
“到时候,整个通天域,都将是你我的囊中之物。”
古怪的笑音从喉咙中溢出,断断续续,牡丹依旧保持着温顺的动作,仿佛对这样自说自话的诡异现象早已见怪不怪。
笑着笑着,忽然想起什么,城主支起身。
“那个逃跑的贱蹄子呢?带上来。”
很快,一个用黑布蒙着眼睛的人被丢了上来。
双手反剪捆在身后,嘴上用了封闭的术,发不出声音。
她的发髻散乱,脖子和脸都有青紫的血伤,看得见的地方没有一块好皮,唯有身上繁复绣纹的衣料,能看出曾经矜贵的生活。
此刻,她蜷着身体,下巴藏进发丝中,像一只孱弱的幼鸟。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已经失踪的柏府二小姐,柏墨临。
城主没有下床,只一抬手,于是牡丹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拎起柏墨临的衣领,高扬起手。
啪啪两下!
干脆利落狠,那张染了脏污的脸颊迅速泛起肿胀的血丝。
“亏得大人把这么珍贵的魔种赐给了你。”城主的声音嘶哑,透着不属于活人的阴毒,“没想到你如此的不争气,那修士出面的时候,你就不知道藏藏自己,骗一骗她?!”
柏墨临被揪着衣领,头颅无力地垂下去,凌乱的发丝挡住脸,良久,才发出一点声音:
“骗了。”
“撒谎!”
榻上的嗓音变得尖锐,“你若是诚心要骗,怎么会给那个修士机会在巡按监用破金铎当众揭穿?!你若是诚心要骗,怎么会自知破坏计划,心虚从柏府潜逃?!”
逃。
是的,柏墨临本来要逃,但不是因为心虚。
她留了信,写了道歉书,做好了一切准备,逃到一半,就被逮到了这里。
见她不说话,城主冷笑,再抬手,牡丹得了示意,带着气劲的手掌落在柏墨临的脸上,清脆紧密的响声接连不断。
嘴角淌下血丝,柏墨临无法维持住表情,听到了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低头,血泊里躺着一颗牙齿。
“……”
“好了。”
城主温雅道,“就到这里吧,我还有话要问。”
牡丹松手,柏墨临像一杆芦苇脱力跪倒在地,垂头不语。
“我问你。”
黏长的血液滴滴答答。
床榻窸窸窣窣,一双赤足踩在了地上,没有痛觉似的碾过瓷器碎渣,停在了她的面前。
柏墨临的下巴被掐住,仰起脸,终于看清了这人的脸。
皮肉消解,白骨侧露。
变质的黑色血肉黏附其上,趴着几只蠕动的蛆虫。
这样近的距离,甚至能闻到刺鼻的熏香和血腥气味也掩盖不住的,那股腐臭。
城主盯着她,眼球凸出,血丝密布,勾着烂掉的嘴角,一字一句。
“那天那个揭穿你的修士,现在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