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声与也树》两只陈橘

6、橙声

　　“啊啊啊我知道的妈妈！”抢在被林梅训斥之前，橙声就自投罗网，“我知道他只是我们家的客人，知道你让我不要管别人家的事情！但是我也说过呀，我不理解——”

　　“他们家的事情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我当然也没有要管的兴趣。至于也树，无论他是不是我们家的客人，我都有跟他讲话的权利不是吗……”

　　金桔里的夜晚安静得只能听见虫鸣和海浪声，橙声罕见的有些情绪失控。

　　林梅已经不像上次那样如临大敌，仍旧淡定切菜，抽空应答女儿：“你当然有权利，但问题是，橙声，人家愿意搭理你吗？他也不想跟你说话的，对不对？”

　　橙声顿了一下：“我不需要别人回答我。”

　　朋友对她来说太稀缺，有人可以听她说话，都值得庆幸。

　　切菜的动作停了一瞬，林梅语气没有起伏，继续反问：“那宋也树是真的想听吗？”

　　“想听吧，反正他没有拒绝。”橙声随口道。

　　林梅懂得她的世界非黑即白，叹了一口气，把切好的菜盛到盘子里，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橙声，你下次不要在外面乱吃东西，也不要瞎跑了，医生……”

　　“我知道我知道！”刚才还活泼乱跳为自己据理力争的橙声，一下子低落下去，无力地想替自己解释，“我知道我有心脏病，但小猫小狗也能时不时出去转悠一下吧！我怎么就得天天被关在家里了？”

　　她着急又委屈，说罢转身掀起帘子，径直走出厨房，连也树的话题也没有再继续。

　　这个家里的气氛，大部分时候原本也就是这样。
　　当初连住孩子和母亲的脐带，现在也把林梅的一颗心牵在林橙声身上，谁都能理解谁，但叮嘱起来，又觉得束缚。

　　副楼和厨房的灯亮着，两个空间或许都一样安静。
　　这是不能退步的事情，橙声故意用不说话来表示自己的反抗，林梅在心里叹一口气，最后什么也没说。

　　橙声是邻居们都很喜欢的那种小姑娘，脾气好，说话也好听，好像什么时候都是昂扬雀跃的。

　　但她其实很犟。

　　当晚，没地方排解的情绪，就被橙声用拍摄片子的事计划上，怕被妈妈发现，她把夜灯的光亮调到最低，拿着笔和素描本缩在被窝里，慢慢把脑海里的东西写、或者画下来。

　　橙声当然不懂什么是分镜，甚至也从来没有拍摄过正儿八经的视频，她只是学着杂志上看来的只言片语，不考虑对错就开始做，无论结果如，至少不能浪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停止运转的生命。
　　对于不怎么被允许出门的小孩儿来说，看见一条路就要往前走，已经是刻在骨子里的执拗习惯。

　　第二天早上，她破天荒地没有在早上五点蹲守也树，自然醒后依旧安静地待在房间里继续写写画画。

　　直到晚饭，橙声才直截了当对妈林梅说：“妈，今晚我帮你送饭吧，用那个纸盒吗？”

　　林梅看了她几秒，没说话。

　　这样的沉默中，橙声跑过去，端起托盘，见妈妈没阻拦，明白她这是默认了。
　　橙声再好哄不过，这下声音又雀跃起来，且颇有些得寸进尺：“但妈妈，其实我们可以邀请也树一起吃饭的吧……”

　　话没说完，林梅一个眼刀过来，橙声吐了下舌头，乖乖闭嘴。

　　但就是不照做。

　　“也树，你要不要和我们一块儿吃饭？”刚敲开门，刚刚没说完的话直接被橙声接着说给当事人，“我妈妈今晚做了特别好吃的柠檬鸡！”

　　“谢谢，”也树的语气依旧平淡，“但不用。”

　　橙声伸出脚，拦住就要被关上的门：“也树，你真的不想要一块儿去玩吗？”

　　把盘子放在门口的凳子上，她自言自语，说自己已经写完了拍摄计划，也大概选好了拍摄的地方，虽然还很粗糙，但不会麻烦他很久的，到时候也会自己学着剪辑……

　　也树沉默着听完，点点头，说：“挺好。”

　　橙声抬头，圆圆的眼睛里闪着期待的光：“那我们一起怎么样？”

　　他声音里没什么情绪起伏：“不怎么样。”

　　明明已经是数不清第多少次被拒绝，但这还是第一次，橙声的脸上出现这么明显的沮丧。

　　年龄相差不过一岁多，要看穿橙声，仍旧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或许她也在努力隐藏情绪，面上却明明白白袒露出所有。

　　梦境的恍惚和现实完全重叠，也树有过一瞬间的冲动，又在下一瞬间被理智熄灭。他是连食欲都缺乏的人，按理来说，缺乏耐心的同时也缺乏同情。

　　“好吧。”她最后还是这样说。

　　也树没有再接话，这次也没有人再挡住门。

　　重新恢复安静的楼梯间，声控灯暗下去。家里吃饭的作息和城市里不一样，这个点，阁楼的窗户已经透进来稀薄月光。
　　橙声站在原地，一时没有动作，想起林梅说的——也树未必想和她说话。

　　好几种情绪堆起来，她久违的有些难过。

　　第二天早上，橙声比林梅起得还要早，出门的时候大概是四点多，路灯甚至都还亮着。提着手电筒，她翻出冬天穿的外套披上，怕鞋子被海水淹湿，穿着印着卡通小鸭的雨靴，依旧在在上次的礁石处，等待着拍摄日出。

　　浅淡的光亮里，因为看见另一个人，她愣了好一会儿。

　　关了手电，橙声学着另一端的也树，在黑色的礁石上小心坐下。

　　云朵从天的一端到另外一端，橙声好不容易忍住，于是真的谁都没和谁说话。
　　深蓝的暗黑天空下，抬头，隐约能看到云朵流动，世界边缘，好像只有橙声和也树两个人，在一起沉默着，等待天亮。

　　空旷的天地间，只有海浪的冲刷声。

　　这台DV机买来不久，隔三差五的住院生活，加上其他偶尔吸引注意力的事物，橙声其实还没好好用过，当然不可能一开始就做得很好。
　　她难得较真，精益求精，一连三个早上都在蹲守。

　　还是没拍到满意的画面。

　　她有些自暴自弃，终于忍不住，喊另一端的人：“也树！我们说说话吧？”
　　被喊到的人顿了一下，转头过来。
　　橙声尝试循序渐进：“你晚上真的不需要睡觉吗？”

　　不然怎么会一连三天，和自己一样，也在等日出。

　　也树没回答。

　　“可以请你帮我一个小小的忙吗？”看他不接这个话题，又要转回头去，橙声赶紧说出自己的真实目的，“能不能教我拍一个画面，我拍的老是不清晰……放心，真的只是一个画面！”

　　海风吹过来，和橙声的声音一起，完全打断也树的思绪。

　　他叹了一口气，终于问出一直以来的疑惑：“林橙声，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呢？”

　　“啊？”橙声已经更习惯不搭理自己的也树，明明一直想跟他说话，真到了他愿意说的时候，她却被问得愣住。

　　而且，她居然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对哎，”橙声临时想了一下，最后还是摇摇头，老实道，“其实我也不知道。”

　　橙声不习惯思考事物的深层内涵，只是按照直觉生活，太复杂的事情对她来说太难消化，所以没有非要弄明白的必要。
　　她说：“或许是因为你看起来就很厉害吧？”

　　也树看起来像是认真思考了一下她的话：“你看起来也很会拍视频。”

　　这句话其实不是敷衍，但橙声觉得是，甚至罕见的让她有些难为情：“算了，你不帮就不帮吧。”

　　也树没忘记纠正她：“林橙声，那是你想象中的我。”

　　他们认识甚至不过两周，所知信息限于对方的姓名，她只知道他叫宋也树，他也只知道她叫林橙声。像蝉鸣一个夏季那样转瞬即逝，他们同样只会短暂交汇，按理不必有交集。

　　还不到日出的时间，橙声不理解他的话，皱眉道：“想象或者不想象，你不都是也树吗？而且，我的直觉就是这样，你看起来就是什么都能做好。”

　　她如此笃定，笃定到也树都有些无奈。

　　他只好换一个角度：“林阿姨不是叮嘱你不要打扰我？”

　　“我在打扰你吗？我们现在只是一起在等日出，”橙声偷换概念，“而且我妈不会说什么的。”

　　罕见的，脑海里想到一半的物理题就这么被彻底搁置，也树遇到了更大的难题。世界上居然会有林橙声这样的人，不认凡事留三分的默认准则，只懂横冲直撞。

　　他不明白橙声的固执，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这样的固执困住。

　　天亮了一些，海风吹在脸上，有一点点阳光从云层里透出来。

　　顾不上也树，橙声决定先继续靠自己，打开摄影机对准日出，天光更亮。

　　太阳漂浮在翻滚的海浪之上，焦点之外，世界无边无际。

　　这样的浩瀚中，橙声突然生出一种放肆的念头，她偏头，大声喊也树的名字。

　　扣着棒球帽的人站在礁石上，露出的半张脸被淡淡的阴影色笼罩，听到声音，他将目光放在橙声身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不过这没关系。

　　橙声指指马上就要破云而出的太阳，又指指相机：“如果这次我能拍成功的话，你可以答应我吗？！”

　　风越来越大，云飘动的速度也加快，橙声加大音量：“也树！我们一块儿拍纪录片，一块儿玩吧，肯定会特别有意思！”

　　她用与生俱来的勇气，把一个或许从来就没什么人在意的记录片，说成好像是世界末日前的录影。

　　几乎是同时，橙色的光穿透云层，光晕盛开在太阳周围，海面是波光粼粼的金色。

　　也树的视线里，橙声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眼睛盯着摄像机的屏幕，却别扭的朝着他的方向，雀跃地挥着另一只手，身后是一望无际的海。

　　真理和同情都和林橙声的世界无关，希望生发于毁灭，明天在她心里永远是好天气。

　　也树突然有些想念这样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