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声与也树》两只陈橘

4、橙声

　　橙声发誓，她绝对不是一个擅长心血来潮的、冲动的人。被妈妈骂的时候，橙声同样强调，她真的从来没有想过离家出走。

　　何况末伏岛这么小，今天也没有船只，那些地方她早已经熟悉到没什么观赏的兴趣，仅仅是想出去透透气、吹吹海风而已。
　　至于不小心走远，遇上瓢泼大雨，只能在礁石堆里躲避直到家长找来，橙声觉得自己罪不至此。

　　“林橙声，你现在就死犟是不是？”林梅把吹风机扔过去，擦过橙声的大腿，刚洗完澡换好睡衣的人小小惊呼一声。

　　橙声最会审时度势，看林梅把眉毛一竖，剩下的惊呼就咽回去，乖巧打开吹风机。

　　林梅看着女儿狼狈的模样，良久，终于还是站起来，倒了杯热水放在窗台柜。

　　看出妈妈的态度变化，橙声那点小心思又跳出来，非要给自己讨个说法。

　　开最强档的热风，头发已经干得差不多，橙声胡乱顺一把：“妈！你总不能真是因为我出去玩就把我骂得狗血淋头的吧？丢死人了……”

　　这么大的雨，隔壁王阿嫲听见动静还过来劝架，特意送了一筐年枣糕和软柿子过来，看她坐着干嚎。

　　“林橙声，医生那天怎么说的你没听到吗？要你静养！”林梅掩去眼底的情绪，苦口婆心。

　　再亲的母女，想事情的角度仍旧不一样，橙声年纪还太小，看什么都觉得有趣，偌大的世界是新鲜的，而非危险。

　　橙声撇撇嘴，不吃这套：“那你今天早上不都还同意我去开学典礼了。”

　　“林橙声！”

　　“听到了听到了！”

　　橙声两步挪过去，抱住妈妈的腰，好话一箩筐从嘴里倒出来。这是她的惯用伎俩，运用得炉火纯青。

　　林梅拿她没办法，只能伸手拍拍橙声的背脊，既感叹她的机灵，也伤怀于别的什么东西。

　　“橙声，你听话一点，”她叹口气，“别去烦宋也树。”

　　“我今早只是碰巧遇见他，我们都没有讲什么话的，哪就叫烦了？”橙声不承认自己做了多余的事情，“而且他住在我们家，就是客人，我怎么可以不理客人，那样太过分了吧……”

　　橙声念叨着解释了一大堆，林梅听出来，这就是拒绝的意思。橙声之前去学校，虽然隔三差五也要请假看病，但至少还算有玩伴。这个学期连学校都不被允许去，好不容易遇见一个几乎同龄的人，她当然会想和人家一块儿玩。

　　林梅都知道，但是：“橙声，你听话，也树不一样，他是有家人的……”

　　“为什么有家人就不一样？”橙声有无数个问题可以用来打断她的话，“无论他是谁，他为什么来到这儿，他不都是宋也树吗？”

　　小孩子固执要一个答案的时候，连挨骂都不怕。

　　林梅招架不住，最后只能含糊道：“林橙声，总之，你听我的话，收起你的玩心。他只需要在我们家待到年底……不，或许更早就会离开，你不需要瞎好奇！”

　　“橙声，那是别人家的事情。”

　　反复分析着妈妈的话，已经快十二点，橙声久违地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

　　她大概能猜到，林梅早晨不留情面的训斥她，甚至刚才的警告，都是因为今天早上那个馒头——

　　毕竟谁家吃饭会用纸碗呢，如果是以前，林梅自己一定先嘲讽这人是神经病。
　　如今领了别人的薪水，却只能照做。

　　她听见过一点儿林梅和也树的母亲通电话，当时还不知道是谁，已经让她有些毛骨悚然，发誓要好好珍惜现在的母女情。

　　这样有钱的家庭，挑来挑去，放着这么多有名的岛屿，居然把也树放在小小的末伏岛上。
　　不免想到他，橙声叹口气，决定不再计较也树今晚“见死不救”。

　　她坐起来，在米黄色的蚊帐间，拉开床头小小的夜灯。

　　从抽屉里翻出笔记本，小小的橙色硬皮封面，是上次学校组织绘画比赛，橙声用自己绘制的一组校园生活条漫拿到的特等奖奖品之一，已经用了一年半。

　　反正睡不着，橙声开始写字，说是日记，更像流水账，毕竟她的文字功底实在不好。

　　“2015年9月3日，大雨。
　　单方面的打招呼不算，这是我第一次和也树说话，他有点奇怪，但我下次还想和他玩。”

　　橙声是有点爱偷懒的高中生，写日记只记录最重要的部分，记忆里只用来储存快乐和好奇。
　　一整天的兵荒马乱被提炼到费力的文字上，开学典礼忘了，和妈妈吵架忘了，被王阿嫲看热闹也忘了。

　　只记得新认识一个“朋友”。

　　把书翻过一页，她改变主意，又开始写备忘录。

　　“1.把柿子和年枣糕给也树，这是我们早上说好的；2.拍摄纪录片。”

　　第二件里写的记录片拍摄，是今早开学典礼宣布的。学校和橙声家所在的金桔里做了一个联合的文化活动，主题言简意赅，就叫“金桔里的风景”，拍摄内容有关家乡风景和青春。
　　这种类似的活动，一般都是把高三撇除在外，但今天散会后，班主任特意找了橙声，给她一张报名表，还夸她上次的条漫画得很好。

　　橙声从来没学过画画，就是仗着自己时间多，在旧书店翻过很多杂书。那幅小小的条漫是她第一次尝试，稚嫩又生硬，和“很好”怎么都沾不上边。她懂得班主任没说出口的同情，却并不觉得难受或委屈，反而很感谢她愿意给自己这么多机会。

　　不然生活只会更无聊。

　　在日记本上慢慢想自己可以拍的东西，列出来，橙声写到一半，又不由自主在简笔勾勒了一棵小小的树。

　　为什么不能把两件事一块儿做了呢？
　　她盯着那两条待做事项，突然就灵机一动。

　　橙声是行动派，立马从抽屉更深处翻出上个月爸爸才给她买了寄回来，还没捣鼓明白的DVD，又抓了一大把已经装好塑封的柿饼和年枣糕。

　　看了眼表，差10分到十二点，橙声咬咬牙，抱着东西轻手轻脚下楼。

　　她又没有要管别人家的事，橙声想。

　　她只是想分享而已。

　　这个点已经开始生露水，林梅还要起早去果园，早已经睡下。借着院子外浅薄的路灯光，橙声拉紧外套拉链，踮脚跑上副楼，小腿沾上细细的水渍。

　　咚咚。

　　她曲指敲门，压着嗓子用气音喊：“也树，你睡了吗？”
　　晚上安静的副楼楼道让她有点心虚，橙声把呼吸声都放轻一些。

　　又敲两次，门才终于被从里面拉开。

　　缝隙不算大，被也树的身体挡住大部分的房间里一片漆黑，大概是被走廊的声控灯恍到，他微微眯眼，头发有些凌乱，反倒显得很少年气。

　　橙声正准备敲第四次门的手悬在空中，倒是也不觉得尴尬：“我就猜你应该还没睡……”

　　她猜测过，他或许是有点失眠，听说失眠的人都是日夜颠倒的。

　　也树皱眉：“有事？”

　　橙声摇头，又赶紧点头，把年枣糕和软柿子一股脑塞过去：“我今天早上不是说王阿嫲做的东西很好吃，说好了要分给你嘛，恰好现在有时间，想着你估计还没睡，就赶紧送来了。我跟你说，这个真的特别好吃……”

　　她倒豆子一样一口气说完，也树刚才迷迷糊糊眯了一会儿，此时后脑突突的钝痛，费了些劲才捕捉到橙声话里的关键信息。

　　问题是，什么时候说好了？

　　也树眉头皱得更紧，没接东西：“林橙声，大晚上的，你到底有什么事？”

　　好吧。刚才一时上头，什么都没想就自以为是地跑过来打扰别人，现在稍微冷静下来，也就意识到自己的不妥当。

　　橙声悻悻把吃的放在旁边的凳子上，又觉得这样太容易让人联想到动物园，伸出脚把凳子踢远了点。

　　“对不起，”她看他脸色，小心说话，“我有点烦了吧？”

　　也树很想回答她“是”，大晚上来烦一个失眠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道德的事情之一。
　　但那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又出现，他最后还是忍住，仍旧看着面前的女孩，分出些耐心来，等待她的下一句话。

　　橙声穿的仍旧是今天下午林梅随手拽出来的爸爸的外套，罩在她身上空空荡荡的，像不合身的木偶戏服，抱着一个被作为礼物的盒子，手指在底下搅啊搅，难得的局促模样。

　　“也树，”橙声想了想，来都来了，只停在这里，反而更浪费彼此的时间，“你想逛一逛末伏岛吗？”

　　“末伏岛真的特别漂亮，金桔里更是！听说之前有个摄影比赛，金奖就是拍的我们金桔里……从我家到学校的路，坐公交车或者走路什么的都特别漂亮……”她总是有一大堆莫名其妙的道理，用来铺垫最后一句话。

　　也树捏了下山根，等着她的终极目的。

　　“……也树，你能跟我一块儿拍个视频吗？”

　　“不能。”他甚至不听她后面接着的辅证理由。

　　橙声眼睛瞪得大大的：“为什么！”

　　也树想不明白自己哪来的耐心听她说这些：“没有为什么。”

　　“可是金桔里真的很漂亮呀，”橙声还在试图佐证，用依旧匮乏的形容词，“而且我们学校真的也很漂亮……”

　　也树不得不打断她：“林橙声，你再这么大声，你妈妈就要来逮你了。”

　　这比一万句真理都好用，橙声立马捂住自己的嘴巴。

　　她当然懂得看眼色，想了想，退步道：“那我明天再来找你，可以吗？”

　　“不可以。”也树这次答得很干脆。

　　“哦。”橙声点点头，但心中已经有自己的考量。

　　懒得揣测小女孩的心思，也树正要甩上门，又被橙声挡住。

　　“……我知道了，但是你能先别关门吗？” 她小声请求。

　　也树微微偏头，用眼神询问她。

　　“那个，我看时间差一分钟就十二点了，”她扬扬自己手上的电子表，“听说这个点鬼门会开，我还不敢下去，想再站十分钟……”

　　橙声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声音越来越弱，“可以吗？”

　　也树：“……”

　　那种不受控制的感觉又冒出来，和林橙声一样莫名其妙。他盯着她，难得感到烦躁。
　　良久，也树语气生硬：“一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