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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也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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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的声音从敞开的窗户涌进来,沉重又澎湃,卷着砂石的白色沫子不停在脑海翻滚。只剩下偶然几点的蝉鸣声从蛛网挣脱开,在夏末宣告惨淡的死亡。
几乎失去睡眠的感觉并不好受,也树的听觉在这样陈年累月的清醒中变得灵敏,像被黑夜惩罚面壁,也像末伏岛的守夜人。
这个逼仄的、咸湿的小岛,小到连声音都要比别处单薄,各种音效杂乱无章地混合在一起。昆虫鸣叫、雨点落在植物叶片、刚破晓时过路的早餐车叫卖声……
以及橙声。
撒娇的、苦恼的、装哭的、大笑的林橙声,像一百片泡腾片被同时塞入装满水的陶罐,热闹到盖不住的林橙声——
关于她,也树原本只应该记得那片小熊形状发卡的反光。前提是,他没有做梦。
断断续续的梦境,从踏入末伏岛的那天开始,就始终穿插在也树偶尔朦胧的睡意中。
都是很模糊的画面,甚至没有完整的情节。有时是简单的高考物理试卷,有时是海边,有时是天台,更多时候是平平无奇的石子路……
梦里的一切都无法被完全记住,当然也就什么都不能说明。
为数不多的“正常”学习生涯里,印象中,班级里的男生会喜欢偷带一些怪力乱神的小说,关键词不外乎穿越、修仙,千篇一律又虚假。也树从前是这样认为,现在的想法也没变。
梦而已,内容即使荒唐,也并不是没有可能。除了多种类的药物之外,席亚还负责给他灌烧符纸水之类的“偏方”,甚至也树自己有时都会恍惚,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但梦里有个人说,她叫橙声,林橙声。
据说是妈妈怀孕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在梦里听见很响的、橙子落地的声音。
然后后来,现实和梦境重叠,也树真的遇见了橙声。
也树是所谓的天才少年,偏半点不迎合常人眼中的书呆子映像,如同做其他事情,天才从来得天独厚。他从前在社交上并不热络,也能做到游刃有余,有一套精准又不漏痕迹的公式。
依照公式,面对林橙声,最恰当的态度应该是“萍水相逢”,应该是两个陌生人面对面。
没有家世,没有生平经历,最好也没有姓名。
直到后来的后来,也树才反应过来,遇上林橙声,原本就不适用所有的“应该”和“不应该”,真理对她不适用,宇宙也太限制。
所以见橙声费力踮脚,马尾辫在后面跟着晃,也树甚至来不及思索,已经下意识地为她解答那堆被他从行李箱里倒出来的、有时会严重影响思维的药。
又或许,思索之后还是会这样做。
像一台年久失修的生锈机器,也树有时厌烦光,有时厌烦声音,此时甚至厌恶自己不受控制的梦境。
林橙声却明显更习惯直给,只需要一句话做梯子,就能放下所有的戒备。眼睛里闪着亮亮的、类似好奇的光,无论是表情还是言语都没有弯弯绕绕,没有任何人提问,已经开始做热情的解答。
也并不关心,也树需不需要这样的解答。
他看着潮湿粘腻的土地里,只烧剩碎屑的线香,有碎裂的树叶飘进塑料盘子里,材质相同的包装上,有水渍流淌过的痕迹。也树久违地从回忆里翻找,小时候姥爷接他放学,最喜欢买的就是这家的糕点。
姥爷已经去世很久,是高寿,喜丧。他不用再担心尘世,也不会知道,女儿让外孙认一棵神树做干亲,据说可以治病。
一天没吃饭,或者差不多两天,不是闹什么绝食,只是那些药不仅影响思维,也影响食欲,胃酸倒流的感觉同样不好受。至于营养剂,让他觉得自己更像一具尸体。
总之,不知道是不是林橙声的声音起了什么效果,也树走过去,拆开一块儿糕点,咬开,几乎尝不出味。
林橙声连阻止也慢半拍:“也树!那个不能吃的!”
她明知道他叫宋也树。
这种对不熟悉的人,只称呼名字后两个字的举动,像是社交场上游刃有余的快速亲近秘诀。林橙声显然不懂,只是下意识。
“林橙声,你不是说这是神树?”他皱着眉,听见自己久违的陌生语调,居然也是下意识的熟稔。
旁边,橙声微微瞪大眼睛,在认真等他没说完的话。
“神树不会这么小气。”也树甚至生出一种类似赌气的念头,差点破罐子破摔,说出自己认了一棵树做干亲这样的荒唐事实。
好在最后终于还是忍住,只留下这样似是而非,一点道理也不讲的话,转身离开。
*
清醒后的早晨,即使有各种杂乱的音效堆砌,和也树的夜晚对比起来反而显得安静。
大概过了五分钟?或者没有。
盯着紧闭的厚重遮光窗帘,也树听见“吧嗒吧嗒”的上楼声,眼前立马浮现出林橙声的脸。
在靠近门口的时候,她刻意放轻脚步,最后在地板上放了什么东西,没有敲门,又重新下楼去。
也树没有回头,重新集中注意力,直到天光完全大亮,隔壁的广播音再一次响起。
他终于转身,皱眉看着那扇陈旧的木门,最终还是迈步,打开门。
长长的楼梯尽头,放着一只蓝色的塑料凳,今早刚有人收走昨晚未动过的纸碗,放上几瓶营养补剂。此时,旁边却放着一只花纹可爱的陶瓷盘子,里面装着一只黄色的馒头,旁边小心地用纸巾垫起几只金桔。
脑海中凭空出现一只小雀,在好奇地探头探脑。这样灵动的画面,在也树的思维中甚至无法占用到一秒。
太阳光从阁楼窗户晒进来,落在盘子上,反射出光泽的一点。
鲜红的画面刺入脑海,耳边是乱糟糟的鸣笛声,也树眼皮颤抖,脚步不自觉地、抑制不住地往后退。
“嘭”的一声,门被甩上。
蜷缩在地板上,手臂作枕头,大颗的汗珠从也树的额头滚落到苍白的脸颊,顺着脖颈滑进衣领。
今天没有海浪声,只有阳光,大片的、冰冷的阳光,他被溺在这样的阳光里,几乎淹死过去。
恢复知觉的时候,房间里一片漆黑,感官慢慢恢复。隔光的窗帘不隔音,院子里的声音传上来。
“林橙声!说了没有让你跟着文阿姨?你一个人在外面晃荡什么!”
被林梅连名带姓训斥,林橙声当然要反驳:“我听了啊!我是没看见文阿姨才自己回来的,这都没几站公交车的路。再说了,我是去领表格了,又不是出去玩了……”
“有什么表就非得让你挑着人家散场的点去领?!老师怎么没在群里说?林橙声,我看你最近是越来越野了!”
“妈!你小声一点!!!”橙声跺脚,怕丢脸,声音着急。
肩膀被地板膈得僵硬,也树没察觉一样,抬起手臂,腕上冷硬的黑色表盘亮起,显示时间是下午一点。
有来有回的吵吵嚷嚷终于从院子转移,声音走远,接着再也听不见。
盯着方方正正的刺眼光源,看数字从零到十跳转,重新恢复的、死一样的寂静里,也树却感受不到任何时间的流逝。
屏幕熄灭。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楼梯重新被人踏响,和早晨截然不同的节奏,稳重、平稳。
往常,林梅会在门口停留的时间大概只有五秒,足够她拿走纸碗,换上新的——无论饭菜动不动,也树都会把东西放到外面,这让她很是松了一口气。
而今天,看着门口凳子上,凭空出现的东西,静止的时间就这么被迫延长。
麻痹的手臂从颈部抽出,酸胀过后,像有一万只蚂蚁在上面啃食。也树一边的耳朵像是完全贴在干净的木地板上一样,甚至能听到细小的空气流动声。
盘子被抬离凳子的声音轻得像流淌的风,金桔滚到木地板上像弹珠,加速下楼梯的脚步声,像预言。梦里没有的预言。
“林橙声!”他听到林梅这样喊。
不知道是不是所谓神树真有惩罚,也树的胃突然绞痛起来,脑海几乎空白。
这样的疼痛里,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居然是林橙声的嚷嚷。
手表上的数字继续跳,做梦的时候,也树感受不到时间流逝。
夜晚,被关上的窗户被风吹得“嘭嘭”作响,大雨夹杂细碎尘土,斜着打进来。也树光脚踩着地板走过去,垂眼往下望。
廊檐下,灯光大亮,在席亚的安排里,这是完全不应该在这个点出现的画面。
裹着明显不合身的黑灰色后外套的橙声,肩膀瑟缩着,从雀跃的小鸟变成被水坑浸湿羽毛的鹌鹑,林梅冷着脸,把伞扔在一边。像是有感应一样,橙声仰头,看向窗户后面的也树。
他有轻微的近视,其实并不能在这样的夜晚完全看清她的表情,很神奇,她眼睛里的委屈和求助,还是依旧挤进瞳孔里。
或许是来自于梦境,但那是虚假的,所以不要好奇,没必要好奇。
中午的瓷盘,晚上的慌乱。也树知道一切意味着什么,但已经不会再像早晨一样,被梦境干扰。
他只是后退一步,隔着敞开的窗户,拉上厚重的、同样被雨浸湿的窗帘。
但不过寥寥几天,某个雨刚过的清晨,这扇门又重新被橙声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