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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橙声 ...

  •   第一眼看也树,橙声想,他脚边那只行李箱看起来好重,如果待会儿要跟着她们一块儿出院回家的话,好像放在大厅会更轻松一点吧。但这是别人的事情。

      第二眼看也树,橙声想,这个人长得似乎有点好看,在末伏岛生活了17岁零八个月,她也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但这也是别人的事情。

      妈妈早跟她解释过,家里会来一位新的、长期的租客,对自己家那间并没有赶上末伏岛本就微不足道旅游“热”的偏僻民宿来说,是难得的好生意。

      橙声乖巧应答,实则最初内心对这个“来路不明”,据说还将要每天同自己一块儿吃三餐的人,充满了莫名的惆怅感——

      说是民宿,因为地势偏僻,家里只偶尔会在旅游旺季有极少数几个旅客,也都是来去匆匆,橙声还并不习惯和别人分享自己的家。

      另一方面,橙声又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她的病,爸爸从初中起就在外开货车,车辙印几乎碾遍每一处土壤。她催眠自己,像林梅说的那样,这只是多双筷子的事情,所以即使听到过林梅在和对方打电话时被要求各种事情,她也仍旧乖巧应答。

      赶着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家,把脑袋抵在车窗边,橙声摇摇头,告诫自己不要把心思放在无能为力的事情上,还是应该多想想怎么都算不出来的数学题。

      “橙声,你来拎这个。”末伏岛不大,摇晃中,很快到达橙声在近郊的家。

      她们这次只住了四天院,东西不算多,都装在一只陈旧的帆布旅行袋里。

      橙声应了,刚要接过,也树已经自己提了箱子顺着唯一的路往前走。

      林梅动作顿了一下,没说什么,只又继续拎着旅行袋,步子迈得大了点,走到也树前面带路。

      阳光的余晖照在脸上,有些热热的,橙声抬起右手挡在额前,重新睁开眼睛。

      初秋的岛屿植物仍旧郁郁葱葱,碎石路被蓬勃的生命力围在正中,视线里,妈妈走在最前,也树不紧不慢跟着,箱子还是拎在手里,不会累的样子。

      橙声低头,看自己红色的帆布鞋。她突然想起小蚂蚁列队回家的故事,控制不住咧开嘴角,脸颊笑出一个深深的酒窝。

      只是林家对宋也树来说,并不是家。

      这么想着,嘴角又不自觉放回去。橙声开始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太过分。

      不过也树并不知道,或许知道了也不会在意。

      与橙声预想之中的,要和他在同一个屋檐下同吃同住、一起生活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和游客们不一样,也树不看海,也不看植物,独自住在副楼,也几乎整日待在房间,仿佛那里就有末伏岛的全部风景。

      看林梅把空的托盘抬回来,橙声杵着下巴,视线扫过透明橱柜里新买的一打纸饭盒:“妈,咱们家的碗是不够了吗?”

      林梅没理她拐弯抹角的好奇心:“赶紧吃你的饭。”

      橙声拿起筷子夹菜,有一下没一下戳着碗里的米饭,没忍几秒又问:“妈,他家里人不会怪我们吗?”

      餐桌外隔一层玻璃窗,能看到副楼亮着一盏灯。橙声扬扬下巴,言外之意是,也树总是这样待在房间里,没关系吗?

      林梅往橙声碗里又添了半勺饭,在她哀怨的神情里,眼皮也不抬:“林橙声,你少管别人家里的事。”

      连名带姓被喊,橙声这次不敢说话了,低头老实嚼饭。

      饭快吃完,林梅却突然很轻地叹了一口气:“别人家里的事,我们又怎么能知道呢?”

      橙声抬头,妈妈却已经不再说话。

      她弄不明白,当然也得不到解答,只好反复咀嚼。反正几乎不能上学,橙声最多的就是时间。

      也树依旧沉默,仅有的存在感是副楼那盏若隐若现的灯。有时思绪漫无边际地飘散,橙声想,月底结电费的时候,妈妈肯定会看着缴费单皱眉,然后眉头又因为也树会为此买单而松开。

      即将十八岁的橙声,因为先天性心脏病,虽然侥幸考上高中,实则并没有怎么好好上过学,好朋友们都有各自的、她永远无法融入的生活。

      她有大把的无聊时间可以用来挥霍,用来思考一些答案压根就不重要的问题,她的世界里丁是丁卯是卯。

      九月的开端,共存三天后,橙声认定,也树是一个怪人。

      -

      “校服给你熨好了,挂在衣柜里,旁边的外套也带上……明天早上你就好好跟着文阿姨,不要乱跑,不要给人添麻烦,知道了吗?”

      橙声因为生病经常缺课,成绩并不好。父母对她的期望只有身体健康,从不要求橙声非得考上本科大学,即使已经高三了,也没有办休学。

      明天是开学典礼,橙声为数不多被允许到校的时刻,晚饭后,因为明天要忙果园事情走不开的林梅,开始对她进行各种叮嘱。

      去学校这件事,对再爱学习的学生来说,好像也都是枯燥抗拒的。可之于橙声这样每天被关在家里和医院的女孩,吸引力不亚于电视剧里花里胡哨的游乐园。

      她雀跃地频繁点头,极其乖巧地答应妈妈所有的要求,过早地上床睡觉,然后在第二天早上五点刚过就醒来。

      林梅在更早的凌晨时候就已经去末伏岛的另一边,料理那片小小的果园,天还没亮透,院子里外都雾蒙蒙的。

      橙声换上校服,咬着妈妈留的馒头,烧一大壶水。出门倒垃圾前,她看了一眼桌盘子里的另一个馒头,视线停留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没管。

      隔壁的王阿嫲年纪很大,做事也很固执,广播的京剧声从楼上飘过来,像是某种穿破清晨的汽笛音。好在周围人都起得早,对几十年的邻居也很包容,并没有因此闹过什么矛盾。

      末伏岛的垃圾都是统一回收,林梅已经大致做过分类,打开第一个绿色的垃圾桶扔进去一袋,打开旁边蓝色的垃圾桶又扔进去另外一袋。

      正要合上盖子的时候,橙声却愣住。

      此时还算整洁的垃圾桶深处,参差堆着很多药盒,橙声对此的形态当然不陌生,只是上面的字——

      “草酸艾司……”她踮脚,眯着眼睛慢慢念出来。

      “草酸艾司西酞普兰。”沙哑的男声,和在卡顿的广播曲里,像从宝丽来里艰难抽出一张模糊胶片。

      橙声吓了一跳,手上卸力,垃圾桶盖子“砰”一声砸上。

      “米氮平片,盐酸氟西汀胶囊,马来酸氟伏沙明片,盐酸舍曲林片,盐酸帕罗西汀片。”也树面无表明,机械地回答橙声没有说出口的问题。(注1)

      楼上,王阿嫲放弃等待,切换下一个频道,有童谣一长串流出来。(注2)

      “隆啊隆,骑马去海丰。”

      橙声纠着手指,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下意识盯着也树的脸。他从院子旁边的藩篱阴影里走出来,扣着深灰色帽衫,声音由远及近。

      黑色碎发快挡住眼睛,脸色苍白,像一潭死水,读不出任何情绪。

      仍旧是橙声看过最好看的一张面庞,比她信手涂鸦能想象出来的最好看的男生还要好看。但橙声愣愣的,只注意到他周身的死气沉沉。

      “海丰人姓陈,骑马去巡田。”
      “巡田生柳枝,柳枝插茶瓶。”

      偏头看天,依旧是蒙蒙亮,甚至还不到路灯熄灭的时间点。

      原来他不是不出门,只是神出鬼没。

      手不干净,橙声费力把嘴里咬的最后一口馒头咽下去,口腔像是被曾经晒在小麦上的阳光烘暖。

      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早上好?”

      橙声顿了顿,“那个,垃圾桶里的东西,你还要吗?”

      完全是废话。

      但橙声是在认真地问,毕竟那些药盒崭新到看不出一丝折痕。

      也树倒好像也没觉得奇怪,回答她:“已经扔了。”

      橙声慢慢抬起下巴又放下,表示自己知道了。

      如果王阿嫲不是在房间里听音乐而是站在旁边听,肯定会说小孩子讲话真是无聊。橙声却觉得有趣,终于找到一个同龄人说话——看起来应该是同龄人。

      “茶瓶盛橄榄,橄榄双头红。”录音机继续悠悠地唱。

      即将去开学典礼,她的好心情仍旧在持续,说话语调讨人厌的上扬:“那,你也生病了吗?”

      “生病?”也树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

      橙声点点头。

      他眼皮薄薄的,甚至快要能透出青色的细小血管,声音没那么哑了,只仍旧是沉的,有鼻音:“应该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来的应该呢?

      橙声皱眉,偏头看见蓝色垃圾桶,又想起那一大堆药。不知道是治什么的,一转头,她也已经忘了也树之前报的一大串名称。

      只是橙声想,她的心脏病都用不着吃这么多药,也树居然有这么一大堆,也不知道家里人怎么能放心让他一个人待在末伏岛。

      对于理解不来的事情,她习惯虚张声势,装作自己听懂了:“那这些药,你真的都吃完了吗?”

      她很热心地问也树,甚至已经做好了热心帮他捡起来的准备,毕竟现在的垃圾桶并不很脏。

      也树没回答,视线长久落在某处。橙声顺着望过去,是这附近很有名的“神树”。

      把热情暂时用在此处,橙声自觉开始为也树做介绍:“这叫年枣树,听说是我们末伏岛的特产,你们那边没有吧?特别好吃,酸酸的,隔壁王阿嫲做的年枣糕也很好吃,下次我可以要一些来分给你……我妈妈说这棵树已经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好多人都说这是神树,能保佑我们,连的人外地人也知道——”

      说到这儿,橙声转身,被石坛包围住的年枣树枝叶繁茂,土地里插着燃尽的线香,三个花纹繁复的陶瓷盘装着一些橙声没看过的糕点。

      她伸长手臂,指着那段:“你看那些,还是我妈妈帮忙放的呢!也是外地人,说是来认‘神树’作干亲……”

      “长竹篙短竹筒,红心姐做媒人。”大概是王阿嫲按下按键,童谣暂停,寂静的清晨,沉默同样突兀。

      橙声的声音几乎同一时间戛然而止。

      她看着也树的动作,瞪大了眼睛,嘴也张圆,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也树!那个不能吃的!”大脑终于重新运转,她大声喊道。

      橙声很怕被人喊全名,会让她想到被爸妈批评,或者是在医院,护士喊她打针的时候。所以她不喊他宋也树。

      也树却仿佛恍然未闻,把手上的包装拆开,就这么把原本在盘子里的贡品,放进口中。

      明明他动作并不快,但橙声愣愣看着,硬是等他吃完了,才悻悻开口:“那个真的不能吃……”

      也树皱起眉头,好像因为食物终于活过来一点,橙声震惊于原来他并不总是面无表情。

      “林橙声,”他这样喊她,像妈妈催橙声吃饭时候一样,连名带姓的,“你不是说这是神树?”

      “嗯?”

      “神树不会这么小气。”也树看似好声好气解释。

      留下这么一句话,也不管橙声,转身往阁楼走。

      “什么嘛。”橙声嘟囔。

      果然是一个怪人。

      但橙声的正要迈出的脚步突然又顿在原地。她突然想起那天的碎石路上,也树的背影,那个看起来轻飘飘的、拎起来毫不费劲的行李箱。

      更远一点的记忆慢慢浮现。

      以及,那个让妈妈帮忙放贡品、认‘干亲’的女人,好像和医院里,站在也树旁边的那位,长着同一张脸。

      橙声捂住嘴巴,下意识转头,却已经看不见也树的背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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